【公冶長 下】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愠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未知。焉得仁?’
朱子曰:令尹,官名,楚上卿執政者也。邢云:周禮六卿,太宰為長。楚令尹亦謂之宰,宣十二年左傳云‘蔿敖為宰’是也。令,善也。尹,正也。子文,姓鬥鬥伯比之子。名穀於菟。按:穀,義通虎乳之,故得是名。虎有文,故字曰子文。○補曰:已,猶舍也。楚語云:三舍令尹。○朱子曰:崔子齊大夫,名杼。齊君,莊公,名光。襄二十五年左傳云:崔杼見棠姜而美,遂娶之。莊公通焉,驟如崔氏。閉門,甲興,公逾牆。又射之,中股,反墜,遂弑之。陳文子,名須無。襄二十五年云:陳文子出奔。十乘,四十匹。金云:古者車馬出於田賦,每甸出車一乘,則十乘乃十甸之地,其采邑之大可知。○補曰:違,去國之名。雜記云:違諸侯之大夫,違大夫之諸侯。○孔曰:當春秋時,臣陵其君,皆如崔子,無有可止者。○補曰:中心事人曰忠,潔身無汙曰清。仁者,至善之成名,必君臣父子之間盡其人倫之愛,或天下之民被其德澤,然後方得為仁,此其所以難許之也。
邢曰:三被已退,無愠懟之色。○駁曰:非也。三已之,不可曰三退之。
〈質疑〉 集注曰:子文〔之〕相楚,所謀者無非僭王猾夏之事。謂伐陳、伐鄭、滅弦、圍許、滅黄、伐隨、執宋公諸事。文子〔之〕仕齊,既失正君討賊之義,崔杼之弑君,申鮮虞責閭丘嬰,況陳文子為大夫,安得無罪?又不數歲而復反於齊焉,襄二十五年,崔杼弑齊君。是時,陳文子出奔。二十七年,宋向戌弭諸侯之兵,陳文子請許之。是崔子弑君之三年,文子已復反於齊,預其大政。其後,文子卒,其子無宇用事,至其孫乞厚施於國,至恒弑簡公。則其不仁亦可見矣。○案:魯桓公之八年,楚已僭王,下距魯莊公三十年為四十一年,非子文之所能追正者。金云:楚自熊通僭號,是為楚武王,至魯莊公三十年,子文為令尹。人臣之義,忠於所事,不必以猾夏為罪。文王本起西戎,三分天下有其二,閎夭、太顛不必為不仁。蘧伯玉知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孔子亟稱為君子;公子季友奔而旋反,春秋不譏。二子之不得為仁,特以其至善之迹無所著見也,又豈必求過於無過乎?
李充曰:進無喜色,退無怨色,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忠臣之至也。見皇疏。○駁曰:非也。忠者,忠信也,不專為事君之忠也。
崔述云:子文初代子元為令尹,見於傳;後讓令尹於子玉,見於傳。其間何時已之,何時再仕,何時再已,何時三仕,何以傳無一言及之?楚自成王以後,令尹無不見於傳者。代子文者何人?何以獨不見於傳?且子文之不為令尹,乃自欲授政於子玉,初未有人已之,然則其事為無徵矣。春秋之世,列國執政之人,從未有忽廢忽用者,非若後世之以罷相、復相為常事也,子文何以獨有此事?子文之為令尹,始終皆在楚成之世。子文,忠於楚者,楚子何故已之?後又何故用之?揆之事理,亦殊乖剌。○案:左傳容有脱漏,子張如或有誤,孔子之答必有以正之矣。
〈考異〉 史記循吏傳云:孫叔敖三得相而不喜,三去相而不悔。○王應麟云:與令尹子文之事相類,恐是一事。○案:史記誤也。楚語鬥且之言曰:‘昔鬥子文三舍令尹,無一日之積。’此又信文也。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鄭曰:文子魯大夫季孫行父。文,謚。公子季友之孫。○補曰:行父於文公之時嗣為宗卿。文六年。子聞之者,聞時人至今傳誦也。○補曰:三思,謂熟思也。不必限於三。人惟不思,故恒犯罪惡,使季文子誠能一思再思,豈至黨惡而修怨乎?三思未易,能再思,則斯可矣。
鄭曰:文子忠而有賢行,其舉事寡過,不必乃三思。○邢云:春秋文六年秋,季孫行父如晉。左傳曰:‘季文子將聘於晉,使求遭喪之禮以行。其人曰:“將焉用之?”文子曰:“豫備[1]不虞,古之教也。求而無之,實難,過求何害?”’杜云:所謂文子三思。○駁曰:鄭説非也。鄭所謂賢行者,‘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也。見魯語。然人方以三思稱美,而孔子欲以再思易之,則明是貶辭,不是贊辭,且鄭誤矣。文子不自滿足,思之至三,孔子恨之曰:‘以若賢德,何必三思?’是文子為謙恭慎重之君子,而孔子為驕肆浮薄之俗流,鄭説而可用乎?季文子得三思之名,特因求喪禮一事,其餘無足稱者。
李彪曰:君子之行,謀其始,思其中,慮其終,然後允合事機,舉無遺算。是以曾子三省其身,南容三復白圭,夫子稱其賢。(耳)〔且〕[2]聖人敬慎於教訓之體,但當有重耳,固無緣有減損之理也。時人稱季孫名過其實,故孔子矯之,言季孫行事多闕,許其再思則可矣,無緣乃至三思也。見皇疏。○純云:孔子言文子之行,謂之再思則可也。蓋文子相魯事多過舉,如未始輕思者然。故夫子僅許其再思,不許三思也。○案:此説近是,猶不合理。再之與三,相去不遠,不許其三,而許其能再,可乎?黄氏日鈔亦有此説,與李彪合。
李贄曰:‘文子相三君,其卒也,無衣帛之妾、食粟之馬,無重器備,左氏侈然稱之。’黄東發曰:‘行父怨歸父之謀去三家,至掃四大夫之兵以攻齊。方公子遂弑君,立宣公行父不能討,反為之再如齊納賂焉。又帥師城莒之諸鄆二邑,以自封殖,其為妾馬金玉也多矣,是則王莽之謙恭也。時人皆信之,故“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不然之,則曰:“再,斯可矣。”若曰再尚未能,何以云三思也?使能再思,不黨篡而納賂,專權而興兵,封殖以肥己矣。文公不得其辭,乃云:“思至于三,則私意起而反惑。”誠如其言,則中庸所謂“思之(不)〔弗〕得弗措也”,管子所謂“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通之”,吴臣勸諸葛恪十思者,皆非矣。’見李氏焚書。○琅琊代醉編亦有此説。○案:此説真切明確,深中經旨,無遺憾矣。
蔡清曰:三思者,謂所思已審,而復展轉思之無已,非謂三次思量為三思也。○案:此説亦是。
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馬曰:武子衛大夫甯俞。武,謚。邢云:謚法‘剛强直理曰武’。○甯莊子之子。○補曰:有道謂國治,有治平之道。無道謂國亂也。衛自衛成公三年國亂,君奔,凡三年而定。僖二十八年難作,僖三十年事定。自是國無大難者二十七年,而成公乃卒。宣九年。邦無道,指三年之間也;邦有道,指事定之後也。○斂迹全身曰知,智足以遠害。忘身冒難曰愚。不工於謀身。甯武子於三年之間,忘身冒難,事見下。是邦無道而愚也。事既定,武子斂迹,孔達為政,卒亡其身,孔達縊而死。而武子安然無事,得保首領以死,是邦有道而知也。有道而知,亦人所難,然猶可為也;無道而愚,非忠愛至極者不能强作,故曰其‘愚不可及’。
孔曰:佯愚似實,故曰不可及。邢云:遇有道則顯其智謀,遇無道則韜藏而佯愚。○邢曰,文四年左傳曰:‘衛甯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及之。”’杜云:此其愚不可及。○駁曰:非也。國之無道,未有甚於成公三年之難,而武子此時竭慮殫智,捐身舍命,與佯愚韜晦者全不近似。魯論、左傳俱是信書,燕説郢話何以解經?此經之義,關世道大矣。詩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謂仲山甫得賢以事君,謂知人則哲。不失令名,不陷罪惡。今也全軀保妻子之臣,趨時附勢,杜口斂手,言必稱明哲保身,君危國亡,莫之肯顧,命之曰‘甯武子之愚’。嗚呼!武子何嘗然矣!聖人之義,蓋欲於無事之時斂迹辭權,有難之時忘身殉國。此時不嫌其智,彼時不病其愚,如是然後為兩盡也。若時平懷禄以享利,國危全身以遠害,則為人君者將誰與為國乎?若夫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者,指下位也,指賓旅也。世禄宗戚之臣,何得引此為例?今人所知與孔子所言全然相反,欲解此經,得乎?惟朱子發其義耳。○又案:湛露、彤弓之事,為知禮,為知分,為知言,何以謂之愚也?杜預、邢昺皆吞棗矣。
〈質疑〉 朱子曰:武子仕衛,當文公、成公之時。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此其知之可及也。○陸稼書云:僖二十五年,衛文公卒,子成公立。二十六年,甯速盟于向。武子之父甯莊子。二十八年,甯武子與衛人盟于宛濮,即成公即位之三年也。以此考之,甯莊子當死于成公三年左右,而後武子為大夫。武子未嘗事文公,集注謂‘武子仕衛,當文公、成公之時’,與此少異。○案:經文先言有道,故朱子求有道於成公之上,而‘衛文公大布之衣,務材訓農’,僖元年。賢主也,故遂以文公當之。然春秋之時,大夫世卿,父不卒,子不得仕,禮也。即所云‘童子何知’。甯莊子之涖盟于向,在衛成公元年,則武子之不能事文公明矣。即無道而愚,雖有其迹。有道而知,將無可指。然武子則智者也,武子當成公奔楚之時,執靮而從,首尾三年,閲歷風霜,備嘗艱苦,卒之保其君而歸國。論其忠烈,雖齊桓公之鮑叔晉文公之狐偃,‘風斯下矣’。衛國之權將誰歸矣?乃歸衛之初,一諫夏相之祀。僖三十一年。自兹退讓,使孔達為政。文元年,衛人伐晉,則孔達也;厥明年,陳執衛人以説晉,則孔達也;以苟免。越二年,晉人以為良而歸之,則孔達也;文四年。後十年,晉衛宋同盟,既而宋伐陳衛人背盟救陳,則孔達也;文十二。越二年,衛殺其大夫,以説于晉,則孔達也。文十四。由是觀之,衛成公歸國之後,僖三十。十有八年之間,文十四。衛國之政,孔達為之也。寧武子之退讓沈晦,其不在於此時乎?孔子所謂‘有道則知’,非此其實乎?聖人方且以退讓沈晦為真智,今人乃反以退讓沈晦為佯愚,不亦謬乎?若論其無道之愚,則晉之於衛,必欲甘心。重耳過衛文公不禮,有五鹿受塊之辱,故重耳必欲甘心。當衛侯奔楚之時,武子執靮而從,一忘身也。夏四月。衛侯之將復也,武子盟國人于宛濮,恐守國者有疑懼,故將入而盟。二忘身也。夏六月。衛侯徑入,猶不信叔武。甯子先之,為安喻國人。三忘身也。此必死之地。冬會于温晉文公主會。衛侯與元咺訟,争殺叔武事。武子為輔,代其君對訟。四忘身也。晉殺士榮而免武子,哀其忠也。晉執衛侯上于京師,武子從行,五忘身也。寘諸深室,囚成公。武子職納橐饘,救其餓。六忘身也。晉侯使醫衍酖衛侯武子貨醫而薄酖,七忘身也。魯語宜參考。首尾三年,其忘身護君之誠,有可以泣鬼神而動天地,畢竟歸衛僖三十年云:魯僖公為之請,納玉於王與晉侯。皆十瑴。王許之。秋,乃釋衛侯。又享國二十七年,豈甯武子之所夢哉?方其艱難之時,衛國之人莫不竊竊然笑其愚,此所謂邦無道則愚也。沈晦免患,君子之至巧也。愚之謂何?比干亦大愚也,惟其大愚也,故能成仁。○若云衛成公殺弟入國,一有此惡,終身不可謂之有道之邦,則成公未嘗殺弟,特疑弟以召禍耳。叔武之捉髮出迎,非成公之所豫知;則歂犬之彎弓射殺,非成公之所指揮,特其兄弟之間猜疑未釋,所以先期入。故小人卜其意而殺之耳。枕股而哭,追殺歂犬,未必皆矯情飾詐,僖廿八。則衛侯罪名不白,又其國敗君奔,非有淫虐,失德而然。晉文公挾睚眦之怨,乃於父死子繼之後,猶欲墟人之國,而酖人之君,其首惡大憝,非晉而誰?曲在於晉衛則何咎?天既悔禍,重耳亦卒,遂使衛成公復享國二十七年,雖國弱鄰强,不遑於禮樂,而父子兄弟之間無復禍釁。其視初年之難,綽乎其邦有道也,又何必追録舊惡,不與其進乎?杜預、孔穎達並有平恕之論,僖三十年疏。可案而知也。
金曰:甯武子欠匡[3]救之功,有失諫之過。蓋文公不禮重耳之時,甯已自失諫。(文)〔成〕公[4]背華從楚,又失諫;其疑叔武,又失諫;已盟而疑,先期而入,又失諫;其再入也,賂殺元咺及子瑕,又失諫。夫君無道而不諫,但務沈默以兩全之。雖不可及,然君子濟世,一以愚為尚,亦有所不當者,故又出比干一條,以補此章之意。○駁曰:非也。文公不禮重耳之時,武子生髮未燥,何以諫矣?然且當時甯莊子力諫於文公,其言載於晉語。其言甚長,今不録。晉侯之不殺武子,未必非念此舊恩,猶云不諫,不亦難乎?背華從楚,非失計也,時惟楚可以敵晉。何以諫矣?公之先期,甯實先導,又何諫矣?不殺元咺,無以入國,為人臣者將贊成之不暇,而況諫乎?機謀密勿,‘知無不言’,方且罪之以沈默,不亦冤乎?比干一條以補此章者,謂孔子之言不無缺欠,有足以病世道,故昭揭比干一條,以勸天下之為人臣者。不知孔子之言本以甯武之忘身殉國指之為愚,而仁山不了其義,遂疑孔子之言不可補救,非過慮乎?
〈引證〉 晉書:衛瓘為中書郎時,權臣專政。瓘優游其間,無所親疏,甚為傅嘏所推重,當時稱為甯武子。○案:此所謂胡廣之中庸,馮道之明哲,儒者解經有誤,其禍天下而毒後世如此。經也者,世教之本,風俗之原,故君子慎之。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補曰:陳,國名,有虞之後。武王封胡公滿於陳。孔子三適陳,此云在陳,蓋三適之時也。三適之時最久留,故金仁山云。五百家為黨。又五黨為州,五州為鄉。吾黨小子,魯邦之門人也。狂,躁也,肆也,學者勇於進取之貌也。簡,略也,省也,學者有所不為之貌。意與狷相似。○補曰:斐,錦文貌。詩云:萋兮斐兮,成是貝錦。章,織文之成數,如山龍藻火之類稱七章、九章者是也。詩云:終日七襄,不成一章。[5]裁,製衣也。説文云。孔門諸子之學,譬之錦繡,若章采已成,特未及裁之為衣,故孔子欲歸而卒教之,以成其德也。
孔曰:簡,大也。○駁曰:非也。柳子厚與太學諸生書曰:仲尼‘吾黨狂狷’,南郭獻譏。荀子於法行篇云,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古人早以狂簡為狂狷。
〈引證〉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6]狂簡,進取,不忘其初。’見孟子。
孔曰:小子妄作穿鑿,以成文章。○駁曰:非也。妄作穿鑿,何以成章?諸子(名)〔各〕[7]得聖人之一體,未及成聖而已。
〈質疑〉 集注云:恐其過中失正,〔而〕或陷於異端〔耳〕。○王草堂曰:夫子所裁,不過如求之退、由之兼人、師之過、商之不及之類。未有稱其成章而猶慮其陷異端者。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孔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邢云:地理志遼西令支縣有孤竹城。應劭曰:‘故伯夷國。’○補曰:不念舊惡,謂父子兄弟之間,不念舊惡也。希,微也。猶言幾希也。
〈引證〉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不為也。’述而篇。○案:此一問一答,明是父子兄弟之間怨與不怨。若然,‘怨是用希’,亦豈他人之希怨乎?夷齊事實,惟有‘讓國’、‘避紂’、‘諫周’三大節,並無不念舊惡之確證,然子貢以聵輒之事較視於夷齊,以探夫子之心,則怨在骨肉,不在他人明矣。孟子論伯夷若浼。孟子云:伯夷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本據‘避紂’一節形容其清,非有事實,然與不念他人舊惡氣象不同。且夷齊,亡人也,去國逃。交友治民一無可問,又誰怨矣?
〈引證〉 大戴禮孔子曰:不克不忌,不念舊惡,蓋伯夷、叔齊之行也。衛將軍。○鏞案:史記伯夷傳以逸詩為怨周,於古無證也。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孔曰:微生姓,名高魯人。戰國策燕策作‘尾生高’。○補曰:凡孰謂者,譏實與名違也。上篇云‘孰謂鄹人之子知禮’,檀弓云‘孰謂由也而不知禮’。○邢曰:醯,醋也。釋名云:醢多汁(有)〔者〕[8]曰醯。○補曰:乞鄰之詞,須云自用,是其不直也。若云或人求之,恐鄰人不應。雖以微生之直,瑣瑣言辭,不免小有出入,譏其不能盡直,非深罪之也。
孔曰:乞鄰以應求,用意委曲,非為直人。程子云:所枉雖小,害直為大。○范云:〔聖人〕觀〔人〕於一介之取予,而千駟萬鍾從可知焉。○朱子云:曲意徇物,掠美市恩。○案:有人於此,其父母疾困,乞藥於我,我之所無,鄰則有之。我與鄰好,彼所不知,則將乞諸鄰而與之乎?抑辭而卻之乎?轉乞以應求,自亦常事,仍是厚風。聲罪致討,恐非本意。硜硜小信,君子不取。微生以一言無錯,自命自標,孔子戲拈此事,以證其不能盡直。蓋其乞鄰之時,不得不詐言其自用耳,斯之謂不直。
〈考異〉 漢書古今人表微生高、微生畝皆作尾生,與女子期者。王應麟云:此即莊子所謂尾生。東方朔云:‘信若尾生。’○案:此聲之轉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足,去聲。
邢曰:足,成也,將樹切。謂巧言令色以成其恭,取媚於人。朱子云:足者,本當〔只〕[9]如此,我卻以為未足而添足之,故謂之足。○孔曰:左丘明魯太史。作春秋策書者。匿怨,謂心内相怨,而外詐親。
孔曰:足恭,便僻貌。邢云:前卻俯仰,以足為恭也。○又云:此讀足如字,便習盤辟其足以為恭。○駁曰:非也。
〈質疑〉 朱子所以疑左丘明非傳春秋之人者,或問:‘左丘明非傳春秋者邪?’朱子曰:‘未可知也。先友鄧著作名世考之氏姓書曰:“此人蓋左丘姓,而名明[10],傳春秋者乃左氏耳。”’誠以陳敬仲之兆辭、五世其昌,並為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畢萬之筮辭,公侯之子孫,必復其始。明是齊魏篡國之後所作。又記韓、魏、智伯之事,豫舉趙襄子之謚,皆非孔子同時之人所能前知者。自獲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若丘明與孔子同時,不應孔子既没後七十有八年,丘明猶能著書若此也。此固明覈真確,所謂‘難罔以非其道’者,如鏞之愚,不惟此事為然。凡所謂左氏之傳,其釋春秋經文之義,乖迕紕繆,首尾矛盾,違於正理,倍於古禮者,指不勝僂。其屬喪祭之禮者,略見余春秋説。其餘
[11]駁,不暇悉辯,其非先秦所作,可勝言哉?然傳經之外,所記辭命事實,率皆古奥雅馴,深中典禮,又非秦末漢初所能僞為之者。竊嘗反覆而思之,知左氏所作本係春秋策書,未有傳文。秦漢之際,密付單傳,其書未顯,遂使公羊、穀梁先立學官,於是藏是書者就左氏策書之中僞補傳文,欲以壓公穀而專其利。如斯之際,啄毁修潤,不免濫觴於是,齊魏韓趙之事或為蛇足。蓋以策書雖古,若無春秋傳文,不過與國語、戰國策同歸一類,無以立官學而廢公穀,故戴彼真策,攙此僞傳,庶幾狐假虎威,蠅以驥行,此必然之理、灼然之驗也。紛紛聚訟,將何為哉?
太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云:自孔子論史記,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各有妄其意,失其真,故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沈氏云,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於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裏。’藝文志云:‘左丘明魯〔太〕[12]史也。’○漢書儒林傳云: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大中大夫劉公子,皆修左氏傳。誼為左氏傳訓詁,授趙人貫公,公傳子長卿長卿傳清河張禹禹授尹更始更始傳子咸及丞相翟方進方進授清河胡常常授黎陽賈護護授蒼梧陳欽,而劉歆從尹咸及翟方進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賈護、劉歆。○案:漢武帝置五經博士,左氏不得立于學官。至平帝時,王莽輔政,方立官學。光武興,旋廢之。若其傳授來歷十分明白,豈至數百年沈屈?總由真贋相雜,長短相掩,以至是耳。左丘明者,孔子同時之人,年齒或長於孔子。其云‘孔子弟子’者,未可信。作春秋策書,作國語。其傳春秋經文之義而插之策書之中者,明在漢初,不可諱也。
顔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顔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補曰:季路年長,先顔淵者,記載之時,顔子已死。○補曰:衣謂朝服、祭服之類。○孔曰:不自稱己之善,邢云:誇功曰伐。不以勞事施於人。○補曰:安之以養,邢云:老者安,己事之以孝敬也。信之以信,邢云:朋友信,己待之以不欺也。懷之以愛。邢云:少者歸,已施之以恩惠也。侃曰:‘顔淵所願,願己行善而不自稱,欲潛行而百姓日用不知也。又願不施勞役之事於天下也。故鑄劍戟為農器,使子貢無施其辯,子路無厲其勇也。’‘鑄劍’以下,出家語致思篇。○駁曰:非也。所引家語,非此經之本旨。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内自訟者也。’
補曰:訟者,公庭之對辯也。天命人欲交戰于内,克己如克訟。然人能自見其過,令二者對辯于内,必能見其是非,而知所以改過矣。
包曰:訟,猶責也。○駁曰:非也。訟之為卦,天命在上,坎過在内。善為易者,觀此象,知天命人欲相為敵讎,此之謂内自訟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補曰:邑,人所聚也。五家為鄰,二鄰則十室。言其小也。舉小邑者,言我之忠信不能超凡,處處有之。○補曰:忠信,質也。好學,文也。言徒質不能為君子。
衛瓘曰:所以忠信不如丘者,由不能好學如丘耳。苟能好學,則其忠信可使如丘耳。見皇疏。○邢云:衛瓘讀‘焉’為下句首。焉,猶安也。○毛曰:監本北史蘇綽為周文帝作六條詔,引此句,亦無‘焉’字。及視他本,又不然。此不知監本偶遺,抑亦他本增入也?然不可考矣。○案:焉字屬上句,未嘗不通,衛説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