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篇】
御製條問曰:此章集注曰,‘憲之狷介,〔其于〕邦無道穀之可恥,固知之矣;至於邦有道穀之可恥,〔則〕未必知也。’既知無道穀之可恥,則不知有道穀之可恥,何也?
臣瀅修對曰:臣謹按泰伯篇,子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朱子集注曰‘世治而無可行之道,世亂而無能守之節’,其意正與此章相表裏。蓋邦有道而穀者,世治而無可行之道;而邦無道而穀者,世亂而無能守之節也。然世亂而能守,則苟有廉謹自守之心者,皆可得而能之。如原憲之狷介有守、廉謹安貧,其於‘邦無道穀之可恥’,固已講之熟矣。而至於世治而行道,則若非知足以經世,才足以濟物者,不可得而能之。其責任之重,規模之大,又非小廉曲謹、獨善其身者之比。夫子此言正欲推廣其不為之志,以進於有為之地也。以此觀之,則有道無道,穀皆可恥。而原憲之知其一未知其二者,豈不在於此小而彼大,此易而彼難乎?是以宋儒胡雲峯論此曰:‘狷介者自守常有餘,而見於事為常不足。故夫子惟告之以有道穀之可恥也。’斯言可謂得朱子言外之旨矣。
御製條問曰:德與仁同歟異歟?若謂之同,則或曰有德,或曰有仁,言各有指,對待説去,烏在其為同乎?若謂之異,則有德者必有仁,有仁者必有德,德外無仁,仁外無德,烏在其為異乎?
臣瀅修對曰:德與仁雖無同異之别,而德者,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仁者,心德之全也。既謂之行道而有得,則隨其所得淺深,皆可以為德;既謂之心德之全,則萬善具備,一疵不存,然後方可以為仁。雖不可判為二物,而亦不可混而一之。故述而篇據德依仁,亦以仁德相對説去,而朱子謂據德是因事發見,依仁是全體以分其輕重體用,則此章之或曰有德,或曰有仁,對待説去者,亦此意也。況此章所謂有德有言,以内外而分言;有仁有勇,以達德而分言。則德在言先,仁在勇上,各有攸當。而既言有德有言,以見其口給之外飾不如英華之積中;又從其德之在中者而分言仁與勇,以見其血氣之勇又不如全德之仁。尤可見仁與德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而對待説去之中,德外無仁,仁外無德之意,自見於言外矣。
御製條問曰:管仲即一假仁者也。孔子未嘗以仁輕許於人,而至於假仁之管仲,則再言‘如其仁’而深許之者,何也?‘未得為仁人’而‘有仁之功’,果如集注所論,則管仲非仁人也。既非仁人,則雖有仁之功,恐不足許。而不但許之而已,必再言而深許之,何其與‘孰不知禮’之斥太相反耶?
臣瀅修對曰:仁有以德而言者,有以功而言者。以德而言,則非心無私而事當理者不可以當之;以功而言,則苟澤及人而惠推遠者亦可以當之。管仲之糾合諸侯,不假威力,雖是假仁之事,而尊攘之功,惠澤之博,是亦仁者之功效矣。然則以德而言,仁不可輕許於人;而以功而言,仁亦可重許於管仲。故集注既言‘管仲非仁人’一句,以明夫子之深許者,不在於全體之仁;而又言‘有仁之功’一句,以明管仲之仁,全在於利澤之及人。則此章之‘仁’與以上諸章之‘仁’,精粗不同,不啻皎如矣。又按,語類曰:‘自周室之衰,以至於秦世,亂極矣,高祖一朝平定;自六朝以至於隋世,亂極矣,太宗一朝掃治。二君者雖未可謂仁人,謂之無仁之功可乎?管仲之功亦猶是也。[1]’以此觀之,夫子之重許者,正是聖人不以人廢功之意也,恐未必與‘孰不知禮’之訓有所逕庭矣。
御製條問曰:‘上達’當用達字,‘下達’亦言達字,何也?達字自是好個字也,是以中庸所謂‘達道’、‘達德’、‘達天德’者,論語所謂‘在邦必達,在家必達’,所指而言雖各不同,皆從君子邊説。而此外達字之見於經傳者,莫非好題目,則此達字恐不宜用於日趨汙下之小人。而夫子之言如此須無謂,已有朱子及諸儒説而明辨之。
臣瀅修對曰:臣謹按,字書曰:‘達,通也。从幸从走。’蓋達字有窮到極至之意,故凡見於經傳者皆從君子邊説,為其窮究到底,止於至善之地,非如‘仁’與‘義’之必其有定名而不可移也。若夫論語‘在邦必達’之達,孟子‘達不離道’之達,禮記‘推賢而進達’之達,皆有通顯之意,則所指不同。而且以中庸之‘達道’、‘達德’言之,‘道’與‘德’是主也,兩達字是賓也;‘道’與‘德’是實字也,兩達字是虚字也。然則此章‘上達’、‘下達’之達,其精神歸趣亦專在於上、下二字,而義利之分、公私之别足驗於賓主虚實之間矣,奚但達之一字為然?里仁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同一‘喻’也;孟子之‘孳孳為善’、‘孳孳為利’,同一‘孳孳’也,而聖狂之判,不啻天壤。字義之不拘於賓與虚,經傳之體大抵一例也。
御製條問曰:‘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可也。仁者何以言不憂?朱子已於子罕篇知仁勇之訓,以‘理足以勝私’解不憂之義。而私字即公字之對,則不曰‘公足以勝私’,必曰‘理足以勝私’者,何也?且程子所云‘樂天’二字,誠襯切於不憂,而不附之集注者,何也?
臣瀅修對曰:人心有欲則有求,有求則得失憂患形焉。至於仁者之心,廓然大公,素位行焉,此所以仁者之能不憂也。朱子之必曰‘理’不曰‘公’者,臣竊以為公不外理,而公則見於事而在外,理則其於性而在中。故‘顔淵問仁’章夫子不曰‘克己復公’,必曰‘克己復禮’者,正以克去己私,復盡天理,益親切於為仁也。至於程子所云‘樂天’二字,誠為襯切於不憂,而其所謂樂天者,又不外於‘理足以勝私’一句,則朱子之不附集注,豈以此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