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英雄

这则故事，既是曹操借以表达自己称雄天下的野心，又是对刘备政治抱负的一次试探。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的艺术手法： 曹操咄咄逼人、飞扬高蹈，自命不凡中含有骄纵一世的意态，挥斥扬厉中蕴蓄着精明灵敏的机心。而刘备大巧若拙、故行韬晦，且又显得机警灵活。他善于掩饰自己，掩饰得不露痕迹； 他能够急中生智，竟然蒙骗了老辣多谋的曹操。于是，在艺术上形成了这样的布局： 愈是表现曹操的气势不凡，就愈是突出刘备的大智若愚。反之亦然。
情节是从“奉诏讨贼”开始的。刘备参与了这一行动。但刘备“也防曹操谋害”，就在“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这使关、张深为不解，但刘备没有点破，只说： “此非二弟所知也。”连自己最亲密的结拜兄弟也不肯明说，足见刘备韬晦之深。后来“论英雄”时，刘备的性格就是在这业已奠定的性格基调上合逻辑的发展和深化。刘备既已参与 “奉诏讨贼”的重大决策，又不能走漏风声； 他既有称雄海内、恢复汉室的壮志，又不可流露于外，成为众矢之的。这是他行韬晦的内在思想依据。他伪装得令人浑然不觉。当曹操要刘备“指言”天下英雄时，他时而装呆：“备肉眼安识英雄？”时而兜圈子： “天下英雄，实是未知”。实在没有办法，便举袁术为例。毛宗岗对此有很好的批语： “不知（袁）术之龙非真龙，（刘） 备之问亦是假问。”他列举了许多非英雄的人物，意在表明自己没有慧眼、不识英雄。而曹操处处以英雄自居，对刘备例举的英雄逐一排斥。二人间的来言去语，在例举和排斥中进行。刘备的所有出言吐语，都不以肯定语气，而是以模棱两可的“可谓英雄？ ”的探询口气出现，不露声势，谦恭有加。而曹操锋芒毕露，由天外云层龙挂 “起兴”，比喻附会，借龙以喻己，蔑视逐鹿中原的诸多军阀是家中枯骨、守户之犬，大有睥睨一切的笑藐意志。情节的辗转生发中是二人性格的处处对照，曹操不失英雄之概，却有奸雄之气； 刘备出以平庸之态，内孕英雄之心。前者是腾身于宇宙之间的飞龙，后者是隐形于波涛之内的潜龙。情节经过反复盘旋后进入高潮。“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 ‘令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单刀直入，寒光乱闪，言外之意是，今后问鼎皇室者惟刘、曹二人；实际是说，他未来的角逐者仅刘备一人。这为刘备所始料不及。他的全部思想底细，在老辣的曹操眼中被探测到了，焉能不惊？ !掉落筷子是惊失常态的外在动作表现。然而惊落筷子又在曹操面前暴露出韬晦之计被点破的内心惊恐，是内在底细在失常状态下的特殊表现。但是，瞬间的失常并没有延伸，刘备急中生智，以闻雷失箸加以掩饰，用“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之说进行解释，又是何等机智敏捷！竟然能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间转换得这么自如，瞒过了曹操，可见，他比曹操要胜过一筹。“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 ‘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把刘备骤然临变而不慌的老练沉着的性格表现得十分生动。这里经历着心理活动的巨大变化。掩饰、韬晦是以屈求伸，暂且埋伏下来，伺机一逞。这是服务于战略总目标所运用的特殊策略。事后，刘备对关羽、张飞说： “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揭开了他胸中的全部奥秘。这是一场特殊的心理战，刘备稍有不慎，将会满盘皆输。而曹操偏偏不明说天下英雄，总是让刘备口中说出；刘备又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情节始终在边缘地带盘旋。曹操不以对方的回答为满足，探询中含有逼问的意味，刘备搜索枯肠，穷于招架。妙的是，刘备明知曹操是天下英雄，也决不吐露、恭维一词一句，目的是表明自己不是英雄，故无法识得英雄，仍然服务于隐蔽自己的最高意图。借用戏剧上的术语，叫做贯穿动作线十分明确。而曹操的贯穿动作线也十分鲜明。一方逼其入彀，一方偏不就范。试探和反试探，是双方的心理动因。虽不是剑拔弩张，但每人的心弦却绷得很紧，表面上又是谈笑风生。从而使这场心理战，表现得趣味横生。
运用天气骤变的自然环境来烘托情节气氛，是艺术上的又一特色。整个情节就象大雨将至前的低气压，烦燥而闷湿。“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毛宗岗批点道： “俨如一幅图画”。它成了曹操借天龙喻英雄的根据：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龙的特征切合英雄的特征。等到曹操说破英雄，突然“雷声大作”，这雷声便触发了人物的情绪。在刘备的心理上，曹操说破英雄才是惊天彻地的灌耳雷鸣，因而，它成了人物心理、情绪的对象化。而雷声文成为刘备借以掩饰的绝好凭据，成为情节激化后转化、人物化险为夷的重要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