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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词 03_024大學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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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
03_024大學説

大學説


【題 解】
大學説作者柳重教(一八三二—一八九三),字穉程,號省齋,謚號文簡,本貫高興。始受學於華西李恒老門下,後入重庵金平默門下。一八七六年授繕工監監役、持平等職,皆未就,隱居治學,卒贈提學。年輕時隨華西主張主理説,晚年擁護‘心即氣’説,即把心性分為形而上和形而下,指出性命是形而上,其外的一般性理作用是形而下,表面標榜主理,實質上是支持韓元震論。一八八一年斥邪衛正之論争中與金平默一起主張保守舊法、斥洋斥。二十一歲時遵華西命修訂宋元華東史合編綱目,三十六歲時編集華西雅言。著有太極圖説大指小大學説三綱五常説三書衍義河圖洛書説易説人物性同異辨等書。現傳有省齋集四十六卷二十六册,本書收録於卷二十四講説雜稿,闡述的表裏關係,指出人和禽獸只是明和暗的區别。(黄義洌)
大學篇首特舉‘大學之道’為言者,明其異於小學之教,以警告人也。小學只是行事處用工,此言‘明明德’,乃就本源全體上理會;小學只是自治,此言‘新民’,乃兼治人;小學只是三分坯墣,此言‘止於至善’,乃要十分盡頭。此三言者,即其所以異也。
‘明明德’一言,本之帝典‘克明峻德’之語,乃萬世人道之標準,而聖門教學之宗旨也。
‘明明德’當作三節工夫,先理會明德元是何樣物,次理會中間不明是緣何委折,次理會今欲明之當作如何工程。節節如是,反己着實,方是不負聖人立教之意。
‘明德’者非他也,天明之麗乎人者也。維皇上帝,明明在上,日月光華,品物流形。維人之生,乃得其氣之正且通者,而心又是神明之會,故大明之體特於此盡露其全爾,此其所以能參天地、長萬物也。
就人一身上大分其等位,則性與氣二者而已,明德當屬之性矣。又就一心上細分其區域,則有心有性有情,明德實主乎心,而性與情在其中矣。至以心與德分言之,則心者心也,明德者心之德美也,不可直以心為明德也。又只以德專言之,則心之德美可名者非一端,所謂明德者,特舉其統體光輝之盛而目之耳。
章句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蓋此德之明是人之所獨,而非物之所得與,故曰‘人之所得’;是天之所命,而非人之所能為,故曰‘所得乎天’。其為明也,特就一心上發露其光輝,故曰‘虚靈不昧’;其為體也,粲然無一理之不備,故曰‘具衆理’;其為用也,洞然無一事之不達,故曰‘應萬事’。言‘具衆理’,則見所謂明者是實底明,而與老氏之虚無者不同矣;言‘應萬事’,則見所謂明者是活底明,而與釋氏之寂滅者不同矣。又細玩之,則一經十傳,三綱八條,許多道理,許多物事,舉已根極乎其中,而明之一言包括無外。蓋微朱子之文理密察而妙乎釋經者,或不能及此也。
大學中庸相為表裏。中庸一部只要人致中致和,中者性之德,而和者情之德也;大學一部只要人明其明德,明者心之德也。
人與禽獸只争一個明與闇而已,聖人、賢人、衆人,又隨其明之盡與不盡而名焉耳。
聖人、賢人、衆人同得此德之明,而有盡與不盡之異者,以其氣稟之有所拘,物欲之有所蔽也。氣稟與物欲相為終始,論根柢之固而變化之難,則氣稟之拘為甚;論歧路之闊而陷溺之易,則物欲之蔽為尤。所謂明明德者,非謂於明德本體有所修為,只是去此二者之累,則德自明耳。
下代風氣之所拘甚於氣稟,學術之所蔽甚於物欲。氣稟之拘,隨人各殊,故得以相正;風氣之拘,舉世大同,故無由自悟。物欲之蔽,自處惟輕,故害德尚淺;學術之蔽,自恃甚重,故亂德為大。是以明明德亦有古今難易之殊。
明德雖在深拘厚蔽之中,而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蓋衆人於日用動静之間,其知覺運用粗有向背,視彼禽獸終是懸殊,此其本明之體隔得重蔽透漏光輝處。譬則風雨晦暝之朝,人物猶辨形貌,即是太陽在上之驗也。若夫平朝未與物接之時,或因事感發之餘,自覺胸次介然清明,分外發省,便是此德真體發見之端。譬則久雨之餘,雲陰解駁,日輪乘隙呈露,光景可愛,因此展拓得去,則便可到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而無不足,忽忽放過,則旋復迷暗矣。聖人設教,先之以小學之工,蓋欲人涵養本源,消磨拘蔽,使此德之明漸次透露也;繼之以大學之事,又欲人因此德發見之端,而節次加工擴而充之,以復其本體之全也。
但明得一個明德根着在肚裏,以此去事親便是孝,以此去育子便是慈,去在卿相之位便是之所以事,去在大君之位便是之所以治民。
明明德、新民對分則是二事,統言則新民亦所以明吾德也。蓋以仁,則君子之自明其德者,見衆人之同稟此德,而自安暴棄,豈不惻然思有以開之哉?以義,則我天民之先覺者,以先覺覺後覺,以先知覺後知,此自是天職之不敢違者也。推吾仁,行吾義,則是明德全體内事。
大明明於上而庶物日新於下,明德明於上而庶民日新於下,其理一也。
明明德、新民皆事目也,止於至善即行此二事之準的也。蓋天下之人自非大愚無狀,則於其固有之德必有所明處。既有所明,則於其所與接之人亦必有所新處,特隨其分數而高下不齊耳。若不立至善之準的而求止焉,則只令天下之人各行其資稟所得足矣,焉用大學之教為哉?天下之理有大分焉,有細分焉。善與惡,大分也,於善之中又細推到十分至極、無一毫虧欠,則謂之至善,是乃天理本然之正也。一出乎此即是人欲之所累,而非復本然之正也。先立明新之目,終之以至善之準的,蓋為學者定志也。
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謂也。知至善之地而力行以至之為難,既至矣而又能安而不遷為尤難。以聖門諸子言之,如冉有之以力不足而自畫,則不求至者也,無可言;子路子貢之徒日月至焉,即屢至而屢遷者也;若顔淵則為庶幾矣,而亦不能無違於數月之間。求其允蹈止而不遷之實者,自孔子以下無幾人焉。以天下之所無,望天下之至衆,必不成之事也。然則大學‘止至善’之教不幾於虚設乎?曰:何為其然也?人品之大小雖有萬不齊,而其志之所向須一而不二。是以聖人設教,先揭天命之所當然,大中至正、一定不易之理以示人,使天下萬世億兆之衆俯首鞠躬,向前進步,寧氣盡力竭而斃於中道,不敢算前計後,而少貶其志。譬之大射之場,巧力萬殊,其拙工有終日而不獲一中者,而其志之所在則正鵠而已。若使命射之,初元不設正鵠,則將何以一衆志而觀其德乎?此大學之至義也。
明新之極功在乎至善,至善之要歸在乎止。止之一言,固無以尚之矣,然求所以得此者,又必由知而致之。故復設第二節,以明知止而後能得之意也。蓋三代六經諸篇言道言德言行事者多矣,而表章一知字以為第一機要自門始,此學之所以得名也。
‘知’是一面道理,‘止’又有至而不遷兩面道理。以中庸言,則至善,即所謂中也;知,即智之事也;至,仁之事也;不遷,勇之事也。
定静安慮是知止、能得中間所經歷處。定以志向而言,静以心體而言,皆知止之效;安就所處之地而言,慮對所遇之事而言,皆能得之漸。以事之至不至而言,則定静安皆在事未至之前,惟慮在事方至之時;以知行而言,則四者皆在知行之間,而定静屬知邊,安慮屬行邊。
定静安慮四者,定與慮為最要。定者,先事而定志也,萬事之根基也;慮者,臨事而研幾也,萬事之機括也。
‘能得’一言,無着力踐履之迹者,以其意已盡於止節止字。此節專為知止而設,故於其終也只曰‘能得’,而不復言止之之工。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物者,物也;事者,所以處此物也。家所謂能、所能之分是也。‘物有本末’,横説也;‘事有終始’,豎説也。横之豎之,順其序則治,逆其序則亂,天下之常理也,故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在本章固只是承結上文之辭,然執其辭而潛繹之,則意味深廣,受用不盡,雖自專為一章名訓可也。
‘知所先後’,此知字當兼知行看,於其所當先而先之,於其所當後而後之,此方是‘知所先後’,與傳三章‘於止,知其所止’之知同意。
既言‘明德、新民’,又言‘知止、能得’,又結之以‘知所先後’,則大學設教至矣盡矣,而復繼之以下文者,何也?必稱古昔,所以實前言也;加詳節目,所以盡底藴也。逆推一上明,用力之有所本也;順推一下明,成功之有其序也。蓋此章前三節即經中之經也,後四節乃經中之傳也。
八條目主明明德、新民而言之,則修身以上屬明明德,齊家以下屬新民,而明德五目具知止、能得之事,新民三目無知止之事,蒙上文也。主知止、能得而言之,則物格、知至屬知止,意誠以下屬能得,而能得六目有明新之分,知止二目無明新之分,包下文也。語類曰:‘致知、格物是窮此理,誠意、正心、修身是體此理,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是推此理,要做三節看。’按:以明德、新民分言,則窮此理、體此理屬明德,推此理屬新民;以知止、能得分言,則窮此理屬知止,體此理、推此理屬能得。
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字下得極適當,各有妙致。物在外,知在我,物有萬樣,知則一本。格,至也,言逐物窮究,各有以詣其極也;致,推極也,言由一本而展拓之,以盡其本然之量也。知之所明既十分廣大,則意之所發又須十分填實,不爾則所明者是虚境也。誠即實之謂也,意既實,則心之全體斯可以整理矣。正言體極其中,而用極其當也。修身就德行上説,修如治脯之工,裁過補不及,而無欹斜偏側之處也。家則非一人也,患在參差而不一,故思有以齊之;國則物衆矣,患在雜亂而不理,故思有以治之。天下者,人之盡;平,即治之極功也。
八條目開頭舉格致二字,格,窮而至之也;致,推而極之也,皆應上文‘止於至善’之意也。推此則曰誠、曰正、曰修、曰齊、曰治、曰平,亦隨其分數各要到十分盡頭,無半上落下之理。
逆推六‘先’字,應上文‘知所先’之先;順推七‘後’字,應上文‘知所後’之後。‘先後’二字,大抵是一章之綱紀也。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不曰‘欲平天下’,又不曰‘欲明天下人之明德’,而曰‘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平天下而使人人明明德,即所以明吾德於天下也。言‘明明德於天下’,則推己以及人,舉本以該末,理直而語順矣;若以‘欲平天下’、‘欲明天下人之明德’做頭説,則是輩舍己為人之見,非所以語君子之立心也。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二帝三王皆是也。而於其中有可舉實迹以明之者,惟為最著。‘克明峻德’而至於‘黎民於變時雍’,即所謂‘明明德於天下也’;‘百姓昭明’,國之治也;‘九族既睦’,家之齊也;‘允恭克讓’,身之修也;曰欽曰明,意誠心正也;曰文曰思,物格知至也。故曰:堯典大學之祖宗。
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此五節階級甚明,夫人皆能言之。惟於心字上頭更立‘意’、‘知’兩節,此為難曉。蓋意與知皆心之用,不可説心之本在意,意之本在知。至若‘致知在格物’,又忽然攬取外物在知字前面,皆非聖人不能鋪舒如此。心者身之所主,而家國天下之所由而理亂者也。知與意皆心之用,而知則心之所以照燭萬理者,意則心之所以營為萬事者,猶物之有兩脚也。知極其明,意極其實,然後心之全體可得而正,而身修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所謂格物,即致知之工實下手處也。
八條目準的在‘明明德於天下’一句,主本在心,機要在知與意。
大學者,君子自修之道也,而其起端在格物,其要終在成物。收來放去,内外相須之理也。
格物致知是知止之事,而知與物相對合内外。意誠以下皆能得之事,而意、心、身三者與家國天下三者相對合内外。
大學綱領雖三言,而實則二事也,以止至善不在明新之外也;其條目雖八言,而實則七事也,以格物之外非别有致知一事也。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古者大學,天子之元子、衆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咸在焉,故於此普告之而警之也。修己治人,本末先後,大學之大義也。故上列三綱領,既舉此而明之,至此敍八條目,又申言而結之。蓋先其本者,為己之學也;急於末者,為人之學也。為己者,其終也至於成物;為人者,其終也至於喪己。斯義也,自天子達於庶人,故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至若修身者又以致知為先,則猶是小分,故終始之説上一言之,而下不再舉焉,統於重而略之也。傳文只説‘本末’一章,而不及終始之説,其義亦然。
上文只言以修身為本,而其下文反結之也,又益之以‘所厚、所薄’之語,何也?大學之道,蓋以治平為極功,而治平之事,其立本既在乎身,而其造端又在乎家。故必並言而結之,其旨密矣。
朱子於經一章之下繫之曰:‘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蓋’之為言疑之也,意其或出於古昔先民之言也。然凡言古者,所以傷今之不然也。今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則可知在王迹已熄之後也。且其為言,反復曲盡,惓惓有憂患之意,此殆衰世聖人之言乎?然則其於文又斷以為孔子之所誦而不復存疑者,豈以此歟?又曰:‘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此以傳文或引曾子之言,而其意又多與中庸孟子合者也。然其門人記之者之為誰某,則無可徵焉。今考其言,辭約而理暢,指深而慮遠,常意其必出於大賢以上得聖門嫡傳者之手,而非樂正子公明宣之徒所能及也。近得見行鄭性堂赫臣文集,讀之有云:‘東漢賈逵之書言子思大學,居中庸。’而吾東退溪先生又引重於其類言之篇。夫儒去古未遠,其言必有所據,可信而無疑也。若如其言,則所謂經一章亦是子思之所自作,抑或誦夫子之言以為經而作傳以繼之,亦不害其為所作也。但朱子之學,博極羣書,無有隱漏,而賈氏之言獨未嘗一過其目,豈聖賢心迹之顯晦於世,亦自有其時也歟?姑謹識其説,以俟知者。
大學舊本漫無經傳之分,且多錯簡。朱子既表章經一章,又分析傳十章。其於錯簡則凡再下手,而各得其所。其一移置‘淇澳’、‘烈文’二節於‘至善’章之末,此以‘盛德至善’等語而知其當如是也。其一移置‘致知’、‘誠意’二章於‘正心’章之上,此以經文八條之序而知其當如是也。就其中又因‘知本’之疊出,而知其為衍文;因‘知至’之結語,而知其有闕文。蓋視二程夫子所定本,全然不犯手勢,而得見大樂之還魂。始讀者於此不可不一講也。
傳凡十章,前四章釋經文三綱領,皆引經傳成語而統言之,使學者先體其大意,而有所立焉;後六章釋經文八條目,乃直舉學者進修擴充之節度而細述之,使之俛焉循序以盡其力也。蓋前四章傳中之經,後六章傳中之傳也。
傳首章釋明明德,首引文王之‘克明德’,總言以起端也;終引帝堯之‘克明峻德’,言成德之事也。惟第二節揭示成湯‘顧諟天之明命’語,乃見明德之本體及明之之實工也。蓋言天則見吾之德非吾私物,其大原出於天也;言明命則見其統體光輝,赫然無内外,而又見其託付嚴重,不可以失墜也。經一章章句釋明德‘人之所得乎天’一節,蓋本此為説而加釋其體用也。‘顧諟’云者,言敬守此物,常目在之,不敢須臾之或忘,而毫釐之或蔽也。聖門為學,有統體工夫,有細目工夫。統體工夫者,居敬以立其本是也;細目工夫,其事雖多,大分則致知、力行兩端而已。以大學明明德之事言之,此章所言‘顧諟天之明命’乃居敬立本之工也;後諸章所列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即致知力行之工也。始學者先從事於小學之教,以收其放心,養其良知良能,以為大學之基址。及其進乎大學,而從事於明明德,則又恭敬奉持其統體以為之本,然後節次用工於其細目,則其於為學次第庶幾不差。而或問編首所言敬為成始成終之道者,可即此而見矣。
或言:‘天之明命,始學者欲常目在之,當作如何貌象?’曰:‘朱子嘗言“有得於天而光明正大者,謂之明德”。“光明正大”四字最善名狀,要於心無所繫時自體認之,可以見得,即此便是明命統體真面目也。’
我先師華西先生嘗訓學徒曰:‘天生斯人,莫不付之以一個光明物事,人常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間猶懼失墜到地,汝輩直是空身掉臂而行,可謂慢天之大者。’此言深得此章顧諟明命之意,敬誦之以告來人。
言成德之事而必舉帝典者,示萬世之標準也。
傳二章釋新民,先之以自新之説,即上章明明德之事也。人得天之明命以為之德,而又不能無氣質物欲之所滓穢,故必加滌濯之工,以革舊而來新,若沐浴者之自潔其身焉,然後乃可以復其本然之明,而其用工則又必因一朝奮然有以自新而‘日日新,又日新’,接續之不已也。經一章章句所謂‘因其所發而遂明之’者,亦本此而言也。之於其德,蓋所謂反之者也。故既常顧諟明命以致存養之工,而又用力於省察克治之事。其銘器以自警者,乃如此也。朱子或問之編敍列之諸行以明日新之實,而卒乃斷之以‘聖敬日躋’一言,無以加約矣。
新有潔浄純粹之意焉,由洗滌刮劘之工而致之者也;有生息活動之意焉,由提撕警覺之工而得之者也。一‘新’字已盡之矣,而加之以四‘日’字,此可以見其所新者有繼續不已之實,又有愈益將進之妙。學者宜深味而善體之。
日新之謂盛德,天人無二致也。天地無私可去,故其發育萬物以除舊布新為日新;人心有氣質物欲之累,故君子之自治治人以去惡遷善為日新。上下合同,日新又新,乾乾不息,如猛火之烈烈,如大河之滚滚,所以為德之盛也。此理一有息焉,則天地不得為天地,而人不得為人矣。此聖門為學終始之要義也。
‘作新民’,武王康叔之言,原其語意,蓋曰作新其舊染汙俗之民而已。朱子於此乃釋之以‘振起其自新之民’,深得作傳者引用之意也。蓋自明其德者,既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則其於民也,亦必待其有所感發而自新焉,然後又從而鼓舞振作之,使之亦有以日新又新也。吾之德不能使民有感發,而遽欲施之以治教,則民必不從矣;其施治教也,又不能鼓舞振作,而强欲以法拘之,則民亦不化矣。以天地之化言,則春日載陽,草木句萌,天之所以使萬物自新也;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即其所以興起萬物而使之日新也。蓋亦新民者不易之大法也。
雖舊邦,其命維新’,言自新新民之極功也。蓋天人物我,本同一體,學而不至於通天人、合物我,不足以為學也。上章言天以德與我,而我不敢不顧諟,感之自天,而應之自我也;此言我以德新民,而天亦為之眷命,感之自我,而應之自天也。中庸首言‘天命之謂性’,而繼之以君子戒懼慎獨之事;下言大德者之必受命,而引而明之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禄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意政相發也。
傳三章釋‘止至善’,首言‘物各有所當止之處’,次言‘人當知所當止之處’,蓋先舉止之端而反復之,以引起下文之意也。至第三節始表出文王‘於緝熙敬止’一言,而釋之以五者之目,乃聖人所止之至善也。蓋言緝熙,則見明德之存乎心者未嘗間斷,而無所掩蔽也。敬即其統體主宰之妙,而所以能止其止之本也。仁敬孝慈信,言在國在家,為上為下,於親於疏,無所止而非至善,此一本之所以萬殊也。嗚呼,無以尚之矣。
‘顧諟天之明命’,言常存天理之本然,而不敢頃刻之或失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言日去人欲之所累,而不令毫髮之或留也;‘於緝熙敬止’,乃見此心主宰之妙,即所以存天理去人欲而成始成終者也。此大學三大訓也,萬世學者所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後已’者也。
敬止五事,聖人至善之德,所以自成於己而成教於民者也。然其自成也,但見其渾然而不見其用工之迹,故繼引淇澳之詩而列之四目以示其端緒;其成教也,只見其可法而不見其及民之實,故又引烈文之詩而列之四目以明其應驗,其眷眷為人之意亦至矣。
‘菉竹猗猗’,因所見之一物以興日新又新之意;切磋琢磨,藉百工攻業之事以明日新又新之功也。‘如切如磋’者,求知所止之事也;‘如琢如磨’者,求得所止之事也;‘瑟兮僩兮’,言敬之止乎内者極其嚴密也;‘赫兮暄兮’,言敬之止乎外者極其盛大也。此其為盛德至善乎?
君子之‘賢其賢’,以公義言也,‘親其親’,以至情言也;小人之‘樂其樂’,言大體之得其養也,‘利其利’,言小體之得其養也。金仁山云:‘樂其樂者,風清俗美,上安下順,樂其遺化也;利其利者,分井受廛,安居樂業,沐其餘澤也。’此言分别樂利最善。凡人愛好尊尚,蓋有飾外而為之,至於不能忘,則不可强也。淇澳烈文言至德厚澤皆以不忘為言,可見其入人之深且久矣。
如切如磋,格物致知也;如琢如磨,誠意正心也;瑟僩赫喧,身修之謂也;親其親,盡倫於家之驗也;賢其賢,成教於國之應也;樂其樂、利其利,與民同好,不專其利,使天下無一夫不得其所而致然也。此見綱領之中已含條目之細也。
傳四章釋明明德、新民、本末、先後,以聽訟無訟為言者,特舉易明之一端耳。惟天生民有欲,欲動情勝,利害相攻,則訟作焉。為民主者所以息訟之道有三等:有不務其德而力制其民者,此本末之倒置也,若季康子之殺無道以就有道是也;有訟既作矣,而明斷以折之者,此未嘗不修其本,但止於此而已,則亦不可謂知所先後矣,若子路之片言折獄是也;惟大明其德,民所畏服,訟不待聽而自無,若吾夫子,乃為知本之大者也。中庸篇末極言盛德化民之妙曰:‘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又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知聲色化民之為末,則知使無訟者之為大,知本也。
釋‘使無訟’之由謂‘無情者不得盡其辭’,且就淺近處言之,非窮本之論也。夫子之得邦家者,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使民革其面,化其心,競相揖遜推讓之不暇矣,豈有所謂無情者内懷虚誕之辭,畏夫子而不敢盡耶?中庸所稱‘篤恭而天下平’,庶幾其盡之矣。上三章列帝堯商湯周文衛武睿聖羣哲辟之事,於此乃引吾夫子之事以繼之,所以明其揆一也歟?此或不無微意也。
‘此謂知本’一句,不特一章之結語,推其意則實通貫上三章而無不在。蓋言明德而必本之於天命,言新民而必本之於自新,言止至善而必本之於敬之一言,是皆知本之論也。
知本之義大矣哉!經一章前三節既結之以‘物有本末’之説,後四節重結之‘以修身為本’之説。傳前四章之末‘此謂知本’一句為斷案,後六章之末‘德者本也’一句為要旨,知本之義大矣哉!孟子曰:‘人有恒言,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朱子論學問之道,常以立志為大本;其論天下之事,必以正君心為大本,是皆有所受之也。傳後六章皆細論條目工夫,而‘致知’、‘誠意’兩章作對作第一關,‘四有’、‘五辟’兩章作對作第二關,‘治國’、‘平天下’兩章作對作第三關。其立文亦隨而少異,讀者宜察之。
格物致知是大學八條之工初開端處,而傳文闕此一章歷千有餘年,得二夫子發其義,補其文,始復為完書。此萬世道學晦明之關,學者宜盡心焉。
補傳只用注體,不效傳文者,不但效之不能成,亦謹嚴之體固當爾也。首言‘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明其有所受而不敢自專也;‘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此一節略倣他傳起語,正釋經文本句也;‘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此一節推原説心知物理之本體也;‘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此一節言知之不盡由理之未窮,不可不格物以致知之意也;‘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此一節言格物致知之工程也;‘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一節言格物致知之功效也;‘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此一節亦略倣他傳結語也。其必兩言而結之者,下句既有舊文成語,不敢毁改而别添上一句也。其辭謹而不放,其意約而不遺,指陳極致而不出經文之意,據守成法而不掩自得之妙,真造化之文也。
‘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蓋天之生物,物必有理。而其於人也,莫不賦之以心之知。苟非知之至,無以處物而盡其理;欲其知之至,又必即物而窮其理,此是簡白易直之理。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虚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此二句出或問。此是朱子特見的確處,平生論學,其大致要歸悉本於此。
知之於理,猶視之於色,聽之於聲。
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知有兩般:聖人之知,知無不明,故理無不燭;衆人之知,理有未窮,故知有不盡。二氏教人只管説尊德性、致良知,而不事即物窮理,是以聖人之事望衆人也。
心之有知須先有以養之,後有以致之。養知莫先於居敬持志,如傳首所列顧諟明命、日新又新、緝熙敬止三大訓,皆此事也。致知必在乎即物窮理,此章所言‘即凡天下之物,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者,即其節度也。朱子或問又合而言之曰:存此心‘於端莊静一之中,以為窮理之本’,窮此理‘於學問思辨之際,以致盡心之工’。蓋不易之理也。彼俗儒之舍本逐末,異學之樂簡厭煩者,豈足以與語於此哉?
‘即凡天下之物’,蓋言精粗巨細無揀擇也。道之在天下也,體無不涵,故無一物可淺知者;君子之於天下也,用無不周,故無一物合少得者。是以經只言格物,不言所格者是何等物,此大學規模之大也。
格物之工,於物固無揀擇取舍,而其緩急先後之分,則又不可不知。孟子言:‘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又言:‘明於庶物,察於人倫。’明與察不能無差殊也。程子既言‘物必有理,皆所當窮’,而又謂‘格物莫若察之於身,其得之尤切’;既言‘千蹊萬徑皆可以適國’,而又戒‘大軍之遊騎,出太遠而無所歸’。此蓋本經言外之意也,故傳文不及之。
察之念慮,未若考之事為之為著;考之事為,未若察之念慮之為密。仰而觀乎天地之化,其契悟益深;俯而求乎聖賢之言,其受用尤切。是皆格物之工所當用力之地也。
格者,詣其極之謂也。詣其極者,心有所因而進焉。故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此是釋經要妙處。
陳氏集釋本傳小注所載即是。言此‘已知’即上文‘莫不有知’之知,此恐未然。上言‘有知’,就人心上總言固有之知;此言‘已知’,就一物上的指所明之理。
以一事言,則因一頭所明處以漸而入,透得一重,又透一重;以二事言,則因前事所明者以類而推,通得一事,又通一事。如水之漸物,如火之燃物。此所謂‘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也。喜高躐進、强探力索者,勞而無得,得亦不為己有。
窮理之事,學問思辨四者即其目也,特思之為主爾。學與問皆求之於外也,而學以聚之,問以擇之;思與辨皆求之於己也,而思以得之,辨以明之。四者交致其力,不得不措,則所謂‘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也。
學問思辨,思最為難,故曰‘慎思之’。朱子嘗論學易之法曰:‘毋寬以略,毋密以窮,毋固而可,毋必而通。平易從容,自表而裏,及其貫之,萬事一理。’又嘗曰:‘勞心以必求,不若遜志(以)〔而〕自得。’所謂慎思者蓋如此也。是故格物得其法,則非徒理明,心亦得其所養;苟失其法,則求理未得,反喪其志,切可戒也。
凡即物窮理,將以得是物當然之則也,因所當然以求其所以然,既得所以然,則益見其當然而不可易,如斯而已矣。一出乎此,則程子所謂‘汎然以觀萬物之理’,非大學之學也。
窮理而未至乎其極,則猶掘井而不及泉,鑽燧而不得火,惡用窮理為哉?然掘井而不及泉,止為棄井;鑽燧而不得火,止為棄燧。窮理而不至乎其極,則不惟自棄前功,其為害又有不可勝言者。何也?理之為體,潔浄純粹,要妙精微,差之毫釐,繆以千里,求之而不得其真,則所得者皆偏見也、私智也。或執一而廢百,或半上而落下,又或彌近理而大亂真。以是而措之於事,其繆豈特千里而已哉?然其求之也,固已弊精神,靡歲月,故内必懷自恃之心。自傍人觀之,其曲成義理又有非衆凡之所及,故莫敢非議,而亦或有為其所誤者,誠天下之危道也。然則窮理而未到夫極者,果可以占便而苟安乎?
‘即凡天下之物’,一言見範圍極其大;‘因其已知之理’,一言見端倪極其的;‘而益窮之’,一言見工程極其密;‘以求至乎其極’,一言見準的極其正。四者闕一,非格物之學也。
格物之工,其貫乎前後而不可遺者,敬也。上所言‘居敬持志以為窮理之本’者,此先事之敬也;方其即物而求理也,又能虚心遜志,不徐不亟,然後能從容周旋於曲折萬變之中,此當事之敬也;及其求之而有得也,又能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間,常常涵泳而温繹之,然後能故中生新,左右逢原,不爾則雖得之即隨手消散,而無湊泊處,此後事之敬也。故曰‘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也。
‘用力之久,而一朝豁然貫通焉。’夫萬物各具一理,萬理同出一源,隨事造極,真積力久,則會有貫通之應。但一朝而豁然,其得之若驚,無或近於異學家頓悟話頭耶?曰:彼則面壁而坐待頓悟,是無實之虚境也;我則積久用力,而一朝豁然,乃蓄極而通之常理也,何嫌其相近耶?夫所謂貫通者,非道之實體有前後塞通之理,特吾知識之厚蔽者至此始得開釋也。獨不觀夫春江冰釋之候乎?方其閉塞而成冬也,冰之堅腹者若厚地然,及其春晷舒長,日以烜之,風以磨之,厚者薄,薄者穿,朝異而晡不同。若夫決裂解散,澄江一面,豁然呈露者,乃一夕之事也。其形亦猶是也。
‘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言物格也。物理之由,前日鑽研而得者十七八,及其貫通之後,不待考索,而自然呈露者十二三。始也見物而不見理,今焉見理而不見物。所謂‘無不到’,蓋言竭盡而無不到耳。若謂物理來到我胸中,則恐失本文之指。‘到’非自到之到,只是至到之意。觀朱子答曹元可書‘吾之知識無不精切而至到’之語可見。
‘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言知至也。‘吾心之全體大用’,即明德之具衆理、應萬事者。但明明德之明兼知行而言,此所謂明主乎知而言,此為不同耳。蓋大學之工至此已占得過半境界。譬之創業之事,既統一天下,大闢土疆,通道於九夷八蠻矣,自此以往只有建官設職,興禮樂,行教化,以養民物而已。
朱子補傳之首既自言‘竊取程子之意’,而於或問則卻謂其言‘不盡出於程子’。今考傳文,何者是取程子之意,何者是不出於程子邪?曰:以格物為即物窮理,而謂即凡天下之物莫不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及其用力之久而有豁然貫通之應,是皆承取程子之意也。若夫‘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知與物必内外相對,分劈説下,其訓致知必以推極為言,而至論用力之方,必言因其已知之理,是則程子之所未發而朱子發之也。
格物致知之學,蓋自孟子之没而失其傳焉。儒注釋既不省為何語,注曰:知謂知善惡吉凶之所終始也。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惡也。而之大儒如韓文公者,其引説八條直截去此二句,為無本之大學。至司馬温公始復解説其旨,而其云‘捍禦外物’者,反有以害乎大學之道。向非我二夫子洞見源委,發明昭晢,則悠悠千載,幾乎七聖之皆迷矣。奈之何之徒相繼而起,塗天下之耳目,使已明之日星薄蝕而復晦也,其言以學問思辨為甚於自暴自棄,以即物求理擬之於洪水猛獸之禍。嗚呼,何其慘也!蓋二氏之説不闢之廓如,則格致之學無由而明;格致之學不明,則大學之道無由而行;大學之道不行,則人類之入於禽獸,天地之入於長夜者,將無術而可救矣。凡為聖人之徒者,不可以不深念之也。
‘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舉大學之全體,則格物致知為大學之始教;就以學與自修分言,則誠意為自修之首,要之二者皆大關要也。初學入德者,於此而不致力焉,則向後無着手處矣。
專言‘誠其意’,則可知是據有意自修,從事為善去惡者而言,特患不能十分真實爾。若其意於善惡大界分全未有向背,則當先言為善去惡之事,不應遽言其誠與不誠也。下文‘好惡’二字亦承此語勢,故不言所惡何事,而可知是惡惡;不言所好何事,而可知是好善。不爾則‘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幾於歇後語乎?大抵大學教人比小學占地稍高,其始教以致知,亦是據略有已知之理而言,若全然没覺人,又何所因而施推致之工耶?到得誠意,又是致知以後事,其責之益高矣。
誠意之工只争一個自慊與自欺,自欺之意最難名狀。朱子嘗言‘自欺只是自欠了分數’,此是切至之訓。蓋意之所發能十分充實,便自快適,即是自慊;才有一二分苟且撑拄彌縫處,便是欠分,即是自欺。慊有快、足兩意。苟且是快之反,欠分是足之反。語類論自欺語條頗有異同,而南塘録所記‘自欠了分數’者為合章句正訓。
古人詩云‘浮雲欺白日’[1],政是會得欺字意。人心本體,元自光明如白日。忽起苟簡不誠實之念,昧自家心體,即是自欺;又作為虚妄不誠實之事,昧他人耳目,便是欺人。
凡言欺者,皆據已知之理而言,若全未有知,則説欺字不着。又因表裏不相符而得名,若自表及裏索性作惡時,亦不唤做欺矣。自欺與欺人,表裏不相符,只一般。但自欺敗闕在内面,欺人罪過在外面。如讀書者心或不到,便成備員讀;哭喪者哀或未至,便成循例哭,此等是自欺。如元不曾做業者,對師友作讀書樣;元不曾執喪者,為鄉鄰作慟哭狀,此等是欺人。自欺雖君子分上有時或不免有此,欺人直是無狀人事。
自欺之受病,其由有三:一曰知之有未至,如虎能傷人,人孰不知,而其懼之終未若傷於虎者之真切是也;二曰性氣之淡薄,如曾傷於虎者閲時稍久,亦或恬然是也;三曰物欲之牽引,如傷虎未幾日,見懸賞以誘之,輒復萌逐虎之念是也。此當各隨其病而醫之,不可徒守一毋字而能去之也。
好惡者,意之大端也。人之一心思慮謀為,凡百運用,皆意也,而語其大端,則好與惡而已,故言誠意必舉此二端也。然此二端語其所施之地,則又不外乎道理、情欲兩事。在道理,則其善者可好,而不善者可惡;在情欲,則其美者可好,而不美者可惡。然常人之好惡,在彼則不待着力而本無不誠,在此則雖自勉强而恒患不誠。故惡惡如惡惡臭而務決去之,好善如好好色而求必得之,則其所以自修者,必極天理之純粹,而無一毫人欲之累矣,斯可謂自慊而毋自欺也。中庸體道之工,大學入德之方,皆以慎獨為要,然其所指則微有不同。中庸慎獨專就一念初動處言之,故曰由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大學慎獨汎就意之所發兼初終言之,故言‘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正應物時事也。中庸慎獨,防微杜漸之意,政是審幾之要務;大學慎獨,内省不疚之意,即是為己之實事也。然則朱子大學章句亦言審幾,何也?曰:就一念上分始終,則其初動處可以當幾矣;通始終,以意之在内者與事之在外者對分,則其在内者亦可以幾言矣。然若論其本分,則其在内而又在始初者,即其正當地頭也。
‘小人閒居為不善’,此章本説慎獨君子之事,其地位已高矣,而乃言小人無恒之情狀如此其致詳,何也?欲其痛懲而深警之也。蓋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則是其不善不但存之於其心,亦已形之於其迹矣;見君子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則是不但自欺其心,又靦然作欺人之事矣,無恒之甚也。然‘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是不惟喪失其羞惡之天性,並與其欺人之私欲而不得遂焉,豈不可哀也哉!所謂‘誠於中,形於外’,其所指又廣。夫小人之作惡於閒居者必形於外乃如此,則君子之苟焉自欺於心中者亦豈不終為人所覰破耶?況彼之所以無恒至此者,原其所自,亦由一念真妄之間,則此苟焉以自欺者,不早加猛省之工,其流而陷入於此亦不難。‘此君子所以重以為戒,而必慎其獨也。’
重言‘君子必慎其獨’,而繼之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語,所視所指即指所獨之地而言也。連三節諷詠一下,則可見其深趣也。蓋己所獨知之地,小人則以為人所不知而無復忌憚,君子則以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而尤加慎焉。夫莫嚴於天,而天已臨之矣;莫畏於鬼神,而鬼神已瞰之矣。皎如白日者是人心之靈,而吾心已自知之矣,是豈特十目十手而已哉?況幾之動於内者微如毫芒,而迹之形於外者捷於影響。十目之所視,十手之所指,其終可掩耶?
‘富潤屋,德潤身’,德者,意誠之謂也。意誠於中而身潤於外,自然之應也。心廣者,身潤之漸也,體胖即身潤之謂也。心廣,如周茂叔襟懷灑落,如光風霽月之類是也;體胖,即孟子所謂‘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也。蓋德實於中而無所愧怍焉,則其所以潤身者,必由心廣而致體胖,其序則然也。如富之潤屋者,必堂室軒廠於内,而後屋宇豐美於外也。
小人之得肆於幽獨者,宜其體之常舒泰矣,而反有厭然消沮之態;君子之畏謹於幽獨者,宜其體之常斂縮矣,而乃有心廣體胖之樂。無他,曲直之勢也,虚實之致也。
窮理而至於豁然貫通,慎獨而至於心廣體胖,皆吾一心上窮通相因之理也。過此以往,得天機為多,居之安,資之深,有不能自已之勢矣。未到夫此,皆揣摩也,勉强也,奚足恃之哉?
‘誠意’一章,天理人欲交戰之關,君子小人剖判之界也。故始終三言必而丁寧之,學者宜聰聽之哉!
朱子嘗言,君子立心當‘正大光明,疏暢通達’,‘磊磊落落’,‘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為威而雨露之為澤,如龍虎之為猛而麟鳳之為祥’,是皆打過誠意關以後氣象也。
意既誠矣,則心豈有不正,而復加正之之工乎?曰:意者心之所發也,心則其體用之大全也。誠者欲其一於善也,正則於善之中又無偏倚過不及也。如曾子之喪其親,七日水漿不入口,其誠於哀戚孰加焉?然子思以為過焉,則是亦不得其正也。嘗驗之日用相接之人,其誠意之肫摯者嘗有偏繫之病,修己者寧可自恃而少忽哉!古語云‘正曲為直、正直為正’,正曲謂矯揉曲物而使之直也,正直謂安置此直物而得其正也。誠意者,其惟正曲之事乎?正心者,其惟正直之事乎?
‘正心’章四‘有所’是體因用而累也,四‘不得其正’是用因體而差也。此是華西先生之言,不可改也。但心之體用有以未發已發大分者,有就已發處以存乎中與應乎外者分言者,此所謂體用當兼兩意看。蓋平居未有事時,‘有所’四者則無以立未發之體,而為已發之根基;及其正應物時,‘有所’四者則無以立虚中之體,而為應外之權度。所以其用之所行或過或不及,而每不得其正也。前後説此章之指者,以為言用而不言體者,固欠偏淺。而其言體用者,又或專以未發已發當之,而不知以中外為説,亦未得為周悉也。
心本兼體用之物也,其言正不正皆當兼體用,而章句於‘不得其正’一句特以用之所行言之,何也?上文‘有所’之病既據體而言,則知下文‘不正’之害必在乎用也。若論正心之工,則當從本原上整理來。
好樂發於仁,忿懥發乎義。恐懼,敬之屬,發乎禮;憂患,太陰之情,繫乎智之官也。然則其言之序如何?且以難易為差也。人情之易滯而難化者,惟忿懥為甚,恐懼次之,好樂憂患又次之。
上言‘心有所’之病,下言‘心不在’之病,驟看則若相牴牾者。然蓋心之真體湛然虚明,常為一身之主,一有所偏繫,則此個真體忽已不在,而無以檢其身矣,其實非二病也。
心不可有一物。眼中有物,則其視物也必不得其正;耳中有物,則其聽物也必不得其正;心中有物,則其應物也必不得其正。其理何以異焉。
家偈辭有云:‘秤頭不許蒼蠅坐,些子一傾失正平。’彼類入頭雖不正,然用意甚高,於聖門正心之法能從傍窺測得彷彿。造語若是精妙,似此之類,學者略取之以助發吾意,亦不妨也。
‘正心’章、‘修身’章皆只言不正不修之病,而不别言治法。朱子於章句凡四提察字以着眼目,是即所以治之之法也。於‘正心’章則既言察,又繼之以‘敬以直之’一言,極有功力。蓋一主乎此,則所謂‘有所’、所謂‘不在’皆無事於言也。此是大學之工大本源,極精微處,學者宜盡心焉。
誠意即是誠之之事,正心則須用敬。蓋誠者實理,敬者所以存誠之方也。始求誠時須用敬以為之地,小學涵養之工是也;既入誠後須用敬以整理之,大學正心之事是也。
前古聖賢論治心之工,皆就情意發用處論中不中、正不正而已。其以喜怒哀樂之未發為發皆中節之本者,自中庸始發之;以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為用不得其正之本者,獨見於大學。觀此等處,賈氏謂二書之同出一手者,益見其有理也。
或曰:‘“子於是日哭,則不歌”,此非有所哀慼乎?’曰:‘不然,物之感乎外者有輕重,而心之應乎内者有長短。如見齊衰者而變色,其人過焉,則斯可以復常,以其所感者輕也;臨喪而哭,其哀盡是日猶在,以其所感者重也。然以是日為限,則可知是弔人之喪也。若是親戚之喪,則其哀有至三月五月而盡者,有至九月十二月而盡者。若是父母之喪,則至三年釋服,而猶有餘哀。七情皆有然者。譬如鐘,小撞則其聲筳止則止,大撞則筳止響騰,久而後止。其遲其速,莫不各有天然之限。未及其限,則是應事未了也,豈可謂事已過而以“有所”之累疑之乎?’曰:‘子在,不知肉味,方其食不知味時,無乃心不在焉耶?’曰:‘心無一時兩用之道,而物有以大掩小之理。之為樂,盡美而盡善;肉之為味,至微而至輕。方其所樂之在此也,宜其所掩之在彼矣。於此益見聖人存心不他,無一毫苟處,乃反疑心之不在耶?設有人因學之樂而忘省親之禮,是則為心不在也。何哉?彼此俱重,不容有相掩也。又有人因“仰面貪看鳥”而不知食肉之味,是亦為心不在也,何哉?彼此俱輕,不足以相掩也。當掩而掩,不當掩而不掩,皆由吾心本然之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有志於正心之工者,政宜密察乎此也。’
‘修身’章‘人之其所親愛’,此人字準上章‘心有所忿懥’之文,則合着身字。但身不解親愛賤惡,其能親愛賤惡者心也。然若著心字,則又非所以説修身事,故著人字。人者指身言之,而心實為之主也。此是古人立文極精當處。
親愛,仁也;賤惡,義也;畏敬,禮也。哀矜屬智之宫,董子言:‘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又邵子五行人體性情圖亦以哀屬水。敖惰屬信之宫。朱子或問以敖惰為其人未至於可親、未至於可賤、未至於可敬、未至於可哀,而視之汎然而已,故今處之中宫而屬信。此正農巖所謂相值於一宫者,而非脈絡之有所屬者也。備舉此五者而無所辟焉,則其所以修身者亦四亭八當矣。言‘之其所親愛而辟焉’,則非謂於不當親愛而親愛,特其所視愛者煞重耳。既於當親愛而親愛,則其煞重者宜若不足為病。但偏重於愛者,必為愛所蔽而不知其有惡,此為大害。賤惡以下皆然,故言‘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此二句蓋就上‘五辟’舉首二者而言其所蔽之害,以例其餘也。
‘四有’做病在本源,故貽害在外面,四‘不得其正’是也;‘五辟’做病在一偏,故貽害在對面,不知其惡、不知其美是也。視不見、聽不聞、食不知味,即不得其正之驗著於身者也;‘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即不知美惡之驗著於家者也。
敬以直内,則無‘四有’之病;義以方外,則無‘五辟’之害。
上章忿懥恐懼等在心上説,視聽食就身上説;下章親愛賤惡等在身上説,‘其子、其苗’就家上説。視聽食與親愛賤惡同是身分内事,而視聽食只是言身之所用,親愛賤惡乃身之所應接人物處,漸次推説向家上去,立文極有階級,真若造化之施物。
‘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凡家之所以不齊,其故雖多,舉其大則溺愛、貪得兩端耳。此雖諺語,意極精切,宜其見取於聖門也。
‘治國’章,首一節總言立教於家而後可以教國人之意,次一節言立教之本,次二節言行教之序。凡教者先有以興之,後有以帥之,乃所謂教也。‘一家仁,一國興仁’一節,興之也;‘帥天下以仁’一節,帥之也。
‘如保赤子’一節,即夫上三教之中,特舉慈一端人所易曉者,以明立教之本也。凡事知之而後能得,學之而後有成。惟慈母之於幼子,未必的知其飢飽寒暖之時,而隨意處之,不遠乎中;未嘗早學其顧復乳哺之節,而臨時行之,無不得宜,無他,誠為之本也。推之於孝亦然,推之於弟亦然,廣之於事君事長使衆,何獨不然,‘故君子必誠其意’。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自然之應也,非有以教之也。彼‘一人貪戾’而‘一國作亂’,亦貪戾者之所不期也。仁以愛人而言,兼包上孝弟慈三德。讓則以物推與人之謂,所以配乎三德者也。戾者仁之反,貪者讓之反。
凡為家為國為天下,皆明人倫以立其道,理財用以濟其生,是其大端也。故傳三章總釋新民之至善曰:‘賢其賢而親其親,樂其樂而利其利。’賢賢親親,專言人倫;樂樂利利,對言人倫財用也。‘齊家’章首既專言親愛賤惡等,而其下又對言‘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治國’章首既專言孝弟慈,而其下又對言仁與讓,戾與貪;‘平天下’章首既專言老老長長恤孤,而其下又對言理財與用人,人君用人亦人倫之大端。皆至意也。
自‘治國’章始言治亂興亡之機,以為下章三言得失之基,而又兼示成立覆墜難易緩急之勢如此,其警人益深切矣。
帥天下以仁’,因民之所興作而又加之以導帥之政,所謂‘振起其自新之民也’。下文言‘所令’,言‘求諸人、非諸人’,言‘喻諸人’者,皆帥之之事也。令於民者不可反其所好,求諸人者必先有諸己,非諸人者必先無諸己,喻諸人者必藏身以可恕之道,即其所以帥之之要法也。民從之,謂從君之所令也。上言興者,聞在上者之風自然興作,而不知為之者也;此言從之者,因其所設教而俛焉以從之也。
此章先言‘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而繼之以‘帥天下以仁’之説,蓋言人君見一國之人皆有善端之所發,而教之有法,使各因其材而咸得性情之正也。下章先言‘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而繼之以‘絜矩之道’,蓋言人君見天下之人皆有至情之所在,而處之有術,使各得其所,而同享人倫之樂也。此治國、平天下規模之所以不同也。
此章言教民之法,恕之一言是眼目;下章言處民之術,絜矩一言是體要。恕者,以善及人之謂也;絜矩者,以善及人而見人心之所同焉,然後因其所同,度物以方之之謂也。恕以心言,絜矩以法言,相為終始,而其道一致也。
既結之曰‘故治國在齊其家’,又三引以諷詠之,見餘意之無盡也。傳文自五章以下歷敍八條之教,至此始引敷衍之,蓋以上諸章皆用功密切,故措辭亦簡嚴,惟兹家齊國治之交,則人事積累之極,而天機流通之始,故略加風神而鼓動之,莫非教也。
‘宜其家人,而後可以教國人’,‘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此二節言我能教家人而後可以教國人也;‘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此一節言家人皆法我,而後國人始法我也,反復以諷之也。‘教國人’云者,即上所謂‘帥天下以仁’也;‘民法之’云者,即上所謂‘民從之’也。
‘平天下’章當分四大節看。自章首至‘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是一節。首言絜矩之端,次言絜矩之道,次言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終言得國失國之效以終之。此一節蓋包括下兩節之意。自‘先慎乎德’至‘仁親以為寶’是一節,專就財用上言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自引秦誓至‘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是一節,專就用人上言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自‘生財有大道’至終是一節,先言財用而後兼用人,乃合尖上兩節之意也。
平天下者,新民之事,終條理處也。蓋先道之以德,後處之以政,使一天之下億兆之衆各得分願,均平如一,而無高低淺深去處也。其術則曰絜矩而已,絜言以己度物而識其情也,矩言處物如己而得其方也。不曰方而曰矩,何也?矩者,方之至也。言絜矩而必舉上下前後左右為言,何也?凡物一面正平者謂之平,其前後左右四面齊正則謂之平方,並上下為六面而六面齊正則謂之立方。立方者,方之盡也,方之盡而平之道無以復加矣。言新民之事直窮到此,無可復加而後已,可見仁者之用心也。夫如是故曰‘無所不用其極’,曰‘止於至善’。
絜矩二字,朱子嘗訓作‘絜而矩之’之意,又訓作‘絜之以矩’之意,其言兩出於大全語類,及修章句,乃用前説立文。章句‘君子當因其所同’一句即承上興孝、興弟、不倍而言;‘推以度物’一句正釋絜字意,‘使彼我’以下至‘均齊方正而天下平’乃釋矩字意也。蓋以本句文義求之,作‘絜之以矩’終似不順。以全章語脈考之,此章主意在處置斯民,使之得所。而此只云‘絜之以矩’,則纔是以己度人之方,而不及度人後處置之事,或欠未備。且細玩覆解六言,可知‘絜矩’字内面有均齊方正意。若專是以己度人之云,則何必屑屑然備舉此六言,而後乃言‘此之謂絜矩之道’耶?以此推之,可見其取舍精義之攸在也。大全答江德功書曰:‘絜矩者,度物而得其方也,以下文求之可見。今曰度物以矩,則當為矩絜,乃得其義矣。’此書在己亥以前。又語類録云:‘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方者,如用曲尺為方者也。’‘上面人既自有孝弟,下面民亦有孝弟。只要使之自遂其孝弟之心於〔其〕下,便是絜矩。若拂其良心,重賦横斂以取之,使他不得自遂其心,便是不方。左右前後皆然。’此是記戊午所聞。又録云:‘且如自家有一丈地,左家有一丈地,右家有一丈地。左家侵〔著〕我五尺地是不矩,我必去訟他,取我五尺(地)[2];我若侵着右家五尺地,亦是不矩,合當還右家。’此記癸丑以後所聞。按:此三條皆主‘絜而矩之’之意,而一是初年説,二是晩年説。録乃據章句定本而言之,可知是最後説。○大全答周舜弼書曰:‘絜矩二字文義,蓋謂度之以矩而取其方耳。’此書在乙卯以後。又語類人傑録云:‘所謂絜矩者,矩者心也,我心之所欲即他人之所欲也。’此記庚子以後所聞。又録云,‘絜,度也’[3],‘不是真把那矩去量度,只是自家心裏暗度那個長那個短’。此記庚戌以後所聞。按:此三條皆主‘絜之以矩’之意,亦兼初晩之論,而其晩者亦在上條録之前,可知是反復商量未定時語耳。
絜矩之道必因人好惡之情而施之,故言絜矩之道必舉六惡字為説。蓋言‘所惡於上,毋以使下’,則所好於上,必以使下可知;言‘所惡於下,毋以事上’,則所好於下,必以事上可知也。下文‘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及‘辟則為天下戮[4]’,實承此一節六言而反復推明之也。‘好惡’二字發端於‘誠意’章,敷衍於‘四有’章好樂忿懥之屬,‘五辟’章親愛賤惡之屬,斂束於前章‘反其所好,而民不從’之一言,而為此章絜矩之骨子。
‘好惡’兩言通貫一章之始終,其單言者不為偏,備言者不為多,不言者不為闕。如首言‘所惡於上、所惡於下’,而所好在其中矣;終言‘上好仁、下好義’,而所惡在其中矣。於用人則重言好惡,於財用則不一及之,而其為好惡之實未始不一也。蓋‘財散則民聚’,即上以所好使下,而下以所好事上也;‘財聚則民散’,即上以所惡使下,而下以所惡事上也。故朱子於章句言‘財者人之所同欲’,‘欲’之為言,固兼好利惡害之謂也。又語類言財用之好惡,非一二處矣。吾故曰作傳者於財用偶不及好惡,而好惡之理未為闕也。語類云:‘財者人之所好,自是不可獨占。’又云:‘財者人之所同好,而我欲專其利,則民有不得其所好者。’又云:‘説“民之父母”、“所好、所惡”,皆是要與民同利一事。’又云:‘如桑弘羊聚許多財以奉武帝之好,若是絜矩底人,必思許多財物必是侵過着民底,滿得我好,民必惡。’○尤翁言:‘財用用人皆有絜矩好惡之意,何以言於用人偏言好惡邪?’又云:‘特“好惡”二字於人之習否尤切,故注説如此耳。’
朱子於此章章句既以好惡財用兩端相循言之,其與門人講説則乃以財用與用人作對説,答范叔應書,載在章下小注。而後來諸儒皆兩從其説。蓋以文句則好惡財用間見層出,釋經之體固應爾也。至以裏面意脈求之,則上言好惡固統説好惡以包括下文,下言好惡則專舉賢邪兩端備言用舍之極致,非汎説好惡也。此講説之所以特以用人目之,而與財用作對也。至若末節所言以好惡財用分言,則當專屬之財用。以用人與財用對説,則諸儒合而言之之論亦不可廢也。
此章首言‘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而繼之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然則所謂絜矩之道不過使民各遂其孝弟慈之情而已。蓋上章論治國,主言教民之道,故始終皆以孝弟慈之道為説;此章論平天下,承上章教已成而言,故章首一舉孝弟慈之端,而下文不復提説,只言處置斯民各得其所之道。‘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民聚者,得其所之謂也;民散者,失其所之謂也。休休之善人能保我黎民,媢嫉之小人不能保我黎民。民之見保,得其所之謂也;其不見保,失其所之謂也。慎斯二者,使斯民無一夫之不得其所,則彼同有孝弟慈之心而興起焉者,自然各遂其情願而無憾矣。此此章所藴第一要義也。苟其不然,而止以保活民命為心,則是霸者褊淺之政,豈足以語聖人大學之道哉!
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此與上章‘如保赤子’相表裏。在治國之始,而我視民如子,則至平天下之成功,而民以我為父母,感應之理然也。‘不中不遠’指何而言?赤子之所好惡也。‘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何由知民之好惡而好惡之,非心誠求之而能之乎?
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天地間崇高莫大乎位,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必由此而得之,其須臾而為天下戮,亦由此而致之,其機不亦嚴乎?一心之上,公私之間而已矣。
傳二章説新民之極功而曰‘其命維新’,至此章又重言‘峻命不易’、‘惟命不于常’,文雖不屬,而意實相應也。
‘君子先慎乎德’一句乃一章之眼目也。作傳者敍八條之教,至此平天下之事而揭此一句,蓋綴全篇之大意也。故章句特言‘德即所謂明德也’,所以提示人也。
歷敍有德有人有土有財有用,而一言斷之曰‘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告之以天然之定理也;繼之曰‘外本内末,争民施奪’,警之以義也。為民父母將以理民也,今乃施之以争奪之教,其於義為何如也?既而曰‘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曉之以利害也。君之有國以其有民也,民既散矣,誰與為君乎?此利害之較然者也。然庸暗之甚者,其心以為民雖散而財則聚,尚足以濟一身之欲矣。故又曰‘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言民既散,則財之聚者亦隨而散矣。然不止曰散,而曰‘悖而出’,則是財出之日並與其一身而將不得保矣。然則為人上而苦欲聚斂,其意果安在也哉?語至此無以加切矣。
楚書舅犯秦誓,此三引書恰恰一意也。而上二引終上節德財本末之意,下一引起下節賢邪用舍之端,其承接處泯然無罅縫矣。蓋此章之言凡三更端:一則承上‘不可不慎’而言‘先慎乎德’,一則承上‘君子有大道’而言‘生財有大道’,於此則承上‘惟善以為寶、仁親以為寶’而言一介臣尚亦有利。此雖小節,亦可以觀立文者用意嚴密處。
賢者之利益於國,其端不一,而莫大乎容人之善;小人之不利於國,其端不一,而莫大乎媢人之賢。舉此二者以示賢邪之極,可謂言而得其要矣。
有誠一之德而能容人之善,則雖無他技,其澤足以優於天下。苟無其德,而惟技之是尚,則其害亦反是。此德與技本末之分也。後之用人者,不可以不慎也。
孔子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言其言有餘而誠不足也。彼休休之君子,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此所謂誠有餘而言不足者也,宜乎其能保我子孫黎民。此亦用人者之一明鑑也。
蘇東坡嘗讀‘秦誓’此段,言前一人似房玄齡,後一人似李林甫,可見其所感之深矣。然以吾觀之,林甫之惡擬後一人而有餘,房公之賢或未足以盡前一人之美也。
既曰‘放流之’,又曰‘屏諸四夷’,又曰‘不與同中國’,惡惡之深,不覺其辭之蔓也。上文對舉賢邪之極,而此獨言疾惡之道如是之甚,何也?亦衰世之意也。抑君子之深惡妨賢之人而力去之,如此政以其愛賢之無已,而思有以保安之也,故又繼之曰‘惟仁人能愛人,能惡人’。
‘能愛人,能惡人’,盡其性者之所以興其邦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拂人性者之所以喪其邦也。舉賢而不能先,退不善而不能遠,處二者之間,宜可以致中治矣。而郭公以此之道亦不免於亡,何也?曰:舉賢而不能先,則賢者未嘗試其用矣;退邪而不能遠,則邪者未嘗絶其惡矣,其於國之亡也何救焉?況邪之與賢,如水火冰炭之不相入。賢者將進而未進,適足以見忌於小人;邪者將退而未退,尚足以貽毒於君子。相持傾軋之際,正不期消而日消,邪不期長而日長,消之盡而長之極,則國欲苟存,其可得乎?歷觀往牒,蹈郭公之覆轍者,迹相接也,而後車猶不之戒,吁,亦悲夫!
先言賢邪兩端之極,後言好惡三等之差,而卒乃斷之曰‘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忠信驕泰之於兩端三等何所當乎?曰:以賢邪言,則‘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非忠信之事乎?‘人之有技,媢疾而惡之,人之彦聖,而違之俾不通’,非驕泰之事乎?以好惡言,則為賢遠邪,必至於‘放流之,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非忠信者之用情乎?‘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而無忌憚,非驕泰者之用心乎?‘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本其心則非出於驕泰,觀其行則難入於忠信,此則只可曰慢,只可曰過。慢與過,忠信驕泰之間者也。蓋忠信兩言,約之則誠而已。此篇於自修之首則曰‘必誠其意’,於立教之始則曰‘心誠求之’,至此又總言君子居其位修己治人之大道,曰‘必忠信以得之’,此可以見聖人開示之深意也。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此言何謂也?曰:衆寡以人言,疾舒以事言。生與為,財之所由來也;食與用,財之所從往也。使往來而適相等,猶足以免欠縮之虞,況來常有餘而往常不盡,則財有餘裕,曷可勝言耶?古者三年耕餘一年之食,而國恒有三年之蓄,用此術也。且勤者人之生理也,儉者物之本質也。因天地自然之性,循事物易直之路,則無崎嶇險巇之憂,而有盛大富有之樂,故曰‘生財有大道’。胡為乎捨此不由,而納身於邪歧曲逕之中,顛倒本末,反易内外,斂怨以為德,敗家亡國而不知反也?甚矣,人之易迷而難開也!
自‘生財有大道’以下數節,皆反本之辭也。‘仁者以財發身’,言内本而外末也;‘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言‘有德此有人’也。向言‘財聚則民散’,宜其民雖散而財猶聚矣;繼言‘貨悖而入,亦悖而出’,則終見民與財之兩失也。此言‘以財發身’,宜其身雖顯而財或喪矣;繼言‘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則乃見身與財之兩全也。反覆曉告,無復餘藴矣。
仁矣哉,獻子也!言‘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此固得長民者之本情矣。至曰‘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如此者不惟曰民長,雖謂之真父母可也。夫父母之於幼子,茹剛而哺柔,處濕而推燥,寧勞己之體,不忍貽子之苦,此何異焉?為人君者能有此心,而後可以得民得國,而克享峻命也。
獻子言‘不畜聚斂之臣’,主卿大夫家而言也。下文因而廣之曰‘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主國君言也。然此所言小人,亦主務財一事而言。下文又再廣之曰‘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並至’,蓋小人之於國君,其始進也,固以貨利為階,而及其使為國家而得志焉,則所作用豈具貨利一事而已哉?三綱淪,四維堕,而天地為之閉矣,故曰‘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
本末内外,理財之大義也;賢邪進退,用人之大義也。故上文既各為一節而專言之,然以類而分之,則未有賢而不内本者,故‘仁者必以財發身’;未有邪而不内末者,故‘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此末節所以合言而終之也。
此章凡四大節,三言得失以結之。始言得失者國也,再言得失者命也,三言得失者道也,語益加切矣。言國之得失則曰得衆失衆,言命之得失則曰善不善,言道之得失則曰忠信驕泰,意亦隨而加密矣。然則末節獨不言得失,何也?言至於三,無以復加矣。抑有一焉,三言得失,一言蔽之則曰‘善則得之’而已。末節乃言‘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聖人無不可為之時,亦不輕絶物,胡為遽出此言也,其意不亦戚乎?百世之下讀此而不愓然汗下者,無人心者也。
‘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此一言者,大學之決案也。一篇之終,學者所注目而屬意處,故特於此重言以著之,以垂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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