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下二 章】
孟子將朝王，章内朝並音潮，惟下‘朝將’之朝如字。○集注曰：‘王，齊王也。’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竊意：曰‘如就見’，則未必有就見之志者也。曰‘朝將視朝’，則未必真有疾者也。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七到反，下同。朝。’集注曰：‘孟子本將朝王，王不知而託疾以召，故孟子亦以疾辭也。’竊意：本將朝王而且不朝，則孟子責備王禮之意深矣。
或問曰：‘孟子於齊，實處賓師之位，而未嘗受禄。蓋非齊王之所得臣也。其相見之節，王就而見孟子則可，孟子自往而見王則亦可。王而召之則既失禮矣，而其託疾者又不誠也，若之何而可往哉？’○語類曰：蓋在他國時，諸侯無越境之禮，只應以幣來聘，故賢者受其幣而往見之，所謂答禮行義是也。如見梁惠王，也是惠王先來聘之。既至其國，處以賓師，則不可召之。召之則有自尊之意，故不往見之。答陳代:‘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此以在他國而言；答萬章:‘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此以在其國而言。○李都梁曰：‘孟子與齊，只争一個賓師與臣耳。果係齊臣，則在王自不妨召見，故為臣者無不往之禮；果係賓師，則在王自不可召見，故為師者有不往之義。看齊王“如就見”之言，不直來召，而託疾以召，則齊王亦不能視同臣僚，而知當禮敬矣，已見其有為之君必有不召底善端，而但驕貴成習，不知自節，故有此託疾之召矣。所以孟子於此不以臣道自處，而乃以師道自重，其因端驚勸之意亦勤矣。若景丑，則直謂孟子當以臣禮自處，故以齊王之不以臣禮待孟子為王之能敬孟子，而孟子之不以臣禮自處為不敬王也。看後孟子一曰“不可召”，再曰“不敢召”，則正是孟子以大有為者所為責重於王，使知有可召不可召之臣，而庶幾致有為之地也。景丑徒知王敬孟子之迹，而不知孟子敬王之實，孟子所以開示之勤也。’竊意：孟子為其因端警勸之意切，故初則弔東郭以示意，次則之景丑以直陳。夫其反覆繾綣、煩而不憚者，為此耳。齊王所以足庸為善之關於斯穎露，孟子所以細約自重之幾於斯察識。孟子於王，豈可以遂舍哉？
明日出弔於東郭氏。趙注曰：‘東郭氏齊大夫家也。’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集注曰：‘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辭。辭疾而出弔，與孔子不見孺悲，取瑟而歌同意。而丑亦不知，故有此疑。’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孟子言昨雖辭疾，不妨今日之出弔，奚不可之有？李都梁曰：‘不明言不應召之意，而欲公孫丑思而得之也。’
王使人問疾，醫來。趙注曰：‘王以孟子實病，遣人將醫來且問疾也。’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平聲。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集注曰：‘孟仲子趙氏以為孟子之從昆弟，學於孟子者也。采薪之憂，言不能采薪，謙辭也。仲子既措辭以對，又使人要告孟子，令勿歸而造朝，以實己言。’○竊意：使數人者，不是一遣數人，乃是各遣要告耳。蓋欲其無不遇之慮也。其於孟子無疾而託疾、託疾而旋弔之事，本與公孫丑同有以為太過之見，故丑既有不可之疑，而今使人問疾，則王禮既隆，業已出弔，則彌縫無路，乃為之權辭以對，而至有要路之請，皆是欲為孟子補過地，使以合乎世俗之禮耳。則不但不知孟子賓師之位自合如此，畢竟不知所以警王之法不如此不得者也。無端風波，晦卻本旨。縱使孟子勞一番之景丑不得已之舉，然其一段大申説亦無不從此而生，使孟子警丑本旨洞然於當日，明晰於後世之耳目。所以諸子抑不為無功於明道之門也。
疾書曰，按周頌維天之命毛傳云：‘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無極，而美周之禮也。’譜云：‘孟仲子子思弟子，與孟軻共事子思，後學於孟軻。’魯頌閟宫毛傳云：‘孟仲子曰禖宫也。’正義曰：‘孔子以詩傳授卜商商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毛亨毛亨授毛萇。’又格致叢書云：‘孟仲子，名睪孟子之子也。’凡此皆異聞，故並録之。竊意：諸録既異，所謂孟仲子，必非一人。然在此章，叢書所云，亦或無怪。○又曰：‘病者，疾之甚。汎言處皆曰疾。而丑質其不合出弔，則曰病；仲子飾其不朝之由，則亦曰病。隨其意指語有輕重。’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趙注曰：‘景丑氏齊大夫也。’○李都梁曰：‘不得已，是孟子託疾不應召之意無以警及於王，為仲子之措詞所晦，故之景丑氏以為明告其故地也。’虚齋乃謂：‘迫於仲子之要，不可歸，又不可朝王。夫孟子自不朝王，自可以歸，豈要之所能迫乎？“不得已”只是悟王之法要用許多委曲。’○時日既晏，而且將有所言説，故宿焉。
景子曰：集注曰：景子景丑也。‘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竊意：丑本為君臣邊説此，而必以父子並言之者，見外之君臣内同父子，寧可一毫輕歇而得乎？丑本為臣當敬君邊説此，而必以君臣主敬統言之者，見王則已敬矣，不敬之責全歸孟子矣。○必將託疾不朝事直述一場了，故景子因之有不敬之責也。
曰：‘惡！平聲，下同。是何言也！義見第二章。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趙注曰：‘孟子驚嘆，言景子之責我，是何言乎？今人皆卑薄王，以為不足與言仁義云爾。則他人之不敬，無大於是者也。’
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趙注曰：‘因言我以堯舜之道勸勉王，人孰如我敬王者，而反謂我不敬乎？’
吕晩村曰：‘孟子平生本領，只一個堯舜之道。守堯舜之道，只一個敬字。不以此事君，即賊其君。是不陳堯舜，便敢於賊也。故此二句不謂指一時敬齊王云然，是孟子一生學問事功俱在裏許。’○又曰：‘敬王，不是説王就是堯舜。如此，卻是褒奬尊頌，乃後世之敬，非孟子之所謂敬也。自己實見得君非仁義不可，仁義非堯舜不至，不敢不以此陳告。陳者陳其道，非以堯舜相奉也。’○除仁義外，凡為富强功利、一切淫辭邪説生心害政者，都是非字中眷屬，都是遮性蔽聰之説。○李都梁曰：‘曰“我非”，曰“不敢”，是何等小心！畏敬此念，矢之於未陳之前，故凛之於方陳之際。徹内徹外，都是敬。’
徐敬鉉曰：‘“非堯舜不敢陳於王”，是下之人不敢；“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是上之人不敢。上不敢召，下不敢陳，此正是“君臣主敬”。’吕晩村曰：‘君不能致敬於臣，則不尊德樂善，不足與有為；臣不致敬於君，則不能陳善閉邪，格君心使之正。此二典開口便説“欽哉”也。孟子之不敢陳非道，此便是致君堯舜之本。’○吴因之云：‘“未見所以敬王”，景丑原指不應召。孟子亦曉得他所指，但彼尚未明露出，故佯為不知也者，而姑以陳善之敬應之。此猶非通章吃緊要處。’竊意：此説太謬。景丑本未嘗不明露，孟子亦未嘗佯為不知。但臣之敬君，原當以陳善為敬，而不止以趨走為敬，故平白據理答之以此。及到下文‘不俟駕’之問，彼只守當仕在官的一邊常禮，而若以大有為道理責難其君之義，則彼卻了然不知，故下文申説其所以敬莫敬焉。而不妨其若語者，正以使其君知所以盡上之道耳。盡上之道，亦不過敬其臣，有不敢慢之心而已。然則下文都只是究竟説‘君臣主敬’的充盡道理，所以必説到學焉後臣底極行道理。此亦堯舜望君之心也，而特由我敬王本心，必也不格到此不止，故先説個敬王本心，以發一章大旨耳。何得言此不是吃緊要處。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音扶，下同。禮不相似然。’正義曰：‘景丑言：否，我不謂不陳堯舜之道也。以其禮云：父召，子無諾；而不至君有命召，不坐待駕。今子固欲自朝，而聞命中止，似與此禮之意不同也。’○竊意：景子亦不能以責堯舜為不敬，但守常禮一邊之見，律之於孟子，彼豈知孟子之敬王，不使王必出於尊德樂道底一等道理不止，所以必欲於齊王自待以賓師之尊也。此豈可以常禮論哉？若君臣之與父子，未嘗不同；而其不同處，正在此等。此不待言説明，故孟子不辨也。
曰：‘豈謂是與？平聲。○正義曰：‘我豈謂是君臣呼召之間乎？竊意：言我之所以敬王，必欲使之學我堯舜之道，而使王有不召之臣，然後方庶幾為敬王之至也，豈徒以尋常禮數助王使令之末為敬耶？’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口簟反。乎哉？”
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趙注曰：‘慊，少也。’集注曰：‘孟子因引曾子之言，而云此豈是不義，而曾子肯道之乎？是我自有一般道理也。’○疾書曰：‘仁者，包涵衆善，君子之全德也，富何慊乎晉楚?義者，管制萬為，君子之良貴也，爵何慊乎晉楚哉？“吾何慊乎哉”，如吾何畏彼之意。蓋以在彼者，不過土地人民之富、禄位之貴；在我者，乃天理民彝之大業尊爵也，吾何不足於彼哉？’小注許氏謂：‘安貧守分，故不知彼富；進退有制，故不羡彼爵。’若但如此，則是我無可敵之資，而只安貧自守，故不慕也，便與慊字義不襯切，又與下文‘有一慢二’之意不相應。○竊意：‘是或一道’，言居官守職而恭趨順赴者，固是為臣之常法；而過知自伸，抗禮王公，責是君於大有為底規模者，是亦一道也。蓋此一道，實是敬之大者，而孟子言‘是或一道’者，亦謙也。退録曰：‘對景丑而言，故不得不如是耳。’
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上聲。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集注曰：‘達，通也。蓋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竊意：爵是朝廷之所尊，齒是鄉黨之所尊。王則有其爵，我則有其齒，已不可不相敬矣。況德是輔治其世、長養其民者之所當尊也，思治世者必待是而治，思安民者必待是而安，而我又兼有此矣。然則在齊王不但當以不敢召為尊之之道，在所當北面師事以盡尊敬之道耳，況可召乎？‘惡得’、‘慢’三字内，有涵蓄意，有商量意。○王之於孟子敢能召見者，只以為臣而慢也，本不為其齒其德之當慢而慢也。然但只知其爵之在己，而不知齒德之在人者也。故孟子警示之，使知所尊者在人，則自有不可不敬之心也。
蔡虚齋曰：‘輔世對御世者言，就人臣之分言，故不曰治世，而曰輔世。長，則自天子至大夫士，皆説得長民。’竊意：‘輔世長民’，只是汎言其裨益世教、保衛民生之道。無論為君為臣，取則效法者在德，故曰‘莫如德’。虚齋必欲就臣分言輔世者，非本意也。○大全朱子曰：‘三者不相值，則各伸其尊，而無所屈。一或相值，則通視其重之所在，而致隆焉。’困勉録曰：‘“朝廷”三句，只推明各成其尊耳，無隨在致隆之意。若曰各不相值始成其尊，則非達尊矣。’竊意：陸説良是，然此三句上須勿失隨在致隆，所以見相值亦尊之為通達之尊也。今以爵與齒言之，田野非朝廷，而父老拜君者，以其朝廷之尊則無處而不尊故也；辟雍非鄉黨，而王者拜老者，亦以其鄉黨之尊則無處而不尊故也。然則各伸其尊之義，與隨在致隆義原不相悖，而總之明各成其尊之故爾。朱子之意本來如此，而但不合以德字比例爵齒而言。夫德既曰輔世長民之所尊，則其所當尊也原無分於上下老少，則又何有鄉朝之别，以論其值不值之伸不伸乎？若是，反於本文語意有失歸重，所以曰陸氏有所未安而不敢從也。
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音洛。道，不如是不足與（大）〔有〕為也。集注曰：‘大有為之君，大有作為非常之君也。’○饒雙峯曰：‘“不如是”，指謀焉則就之。’竊意：於不召而就謀上見尊德樂道之至。○蔡虚齋曰：‘德就賢者身上説，道就賢者所抱説。’竊意：從其有得而謂之德，從其所得之具而謂之道。故於德汎説尊其人，於道着説樂其所以為道底裏面。然則知此德此道不是個某樣德與道，而必是此個德與道也。○李都梁曰：‘“所不召之臣”，所字中便含有道德在。’竊意：‘必有不召之臣’，言其有不合召底賢臣，見其所用之得當，而且能盡其用也，非謂不召其臣便能大有為也。
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集注曰：‘學，師之也。臣，任之也。’○李都梁曰：‘學而後臣，語意少差，便似先尊之而後卑之矣。“後”云云，則臣只是委任之專意。’胤録曰：‘後，如“後會”、“後獲”之後，只是不關重在臣使之意。看下文“臣其所受教”可見。’竊意：學而後臣，則是臣也而賓師耳，即上所謂不召之臣者如此。
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去聲。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集注曰：‘(類，醜也)〔醜，類也〕。尚，過也。’趙注曰：‘言今天下之人君，土地相類，德教齊等，不能相絶者，無他故耳，但好臣其己可教人役使之才，而不好臣其己可從而受教之人也。’李都梁曰：‘教字正從上學字生來。’
竊意：人之為道也，必好教人則日退，好受教則日裕，有若湯桓儼然能出於天下之上。而今之諸侯乃不能振拔於等類之中者，只是好教好受教之間耳，其有為不足為之分較矣。孟子所以望之於時君而欲警省之者，只是在此。竟未見悟此理而能自振者，抑獨何哉？
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集注曰：‘“不為管仲”，孟子自謂也。’○吕晩村曰：‘惟其不可召之臣，君不敢召。’李都梁曰：‘不敢召，是就人君之尊樂而見其必有所不敢也。不敢召，方是君之敬賢，與前“不敢陳於王前”“不敢”字緊照。’竊意：君之於臣有所不敢召，然後方是有大有為之望。孟子所以不敢不使知之者，此也，而此即所謂堯舜之道也。然則孟子之不敢已自包念到此，而君臣之道只有個充盡一敬字耳。
此章不是止以桓公望齊王也，只是言無論大小，凡有成就之君，舉未嘗不如此云爾。然則不但管仲、伊尹，亦何嘗是孟子之所自處乎？特管仲自來為聖門之所賤，故此獨舉管仲而言，然不啻伊尹之意又未嘗不在於言外。
集注曰：‘此章見臣當以責難陳善為敬，君當以貴德尊士為賢，則上下交而德業成矣。’○輔慶源曰：‘天地交而後萬物遂，上下交而後德業成，此自然之理也。及其世衰道微，君不知下賢，惟知恃勢而驕賢；下不知自重，惟知自屈而諂君。上日驕而下日諂，上下之情扞格而不接，德□□□涣散而無成，天下日趨於亂，而世俗猶以孟子為迂闊，亦可悲矣！’○集注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為尊大也，為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故耳。’
集注范氏曰：‘孟子之於齊，處賓師之位，非當仕有官職者，故其言如此。’竊意：此章亦不是説孟子偶值人君賓師相待之地，然後以論賓師之宜也。此蓋孟子特發警王之語，使有以知君必有不召之禮，而大有為之基址立矣。當此之時，先王道微，狂秦之漸已成，只知有尊卑之分，而不知有交泰之義，則君道所以掃地，而責未必不在為臣者不能自重以啓沃之耳。即見齊王外能導尊賢之名，内實昧敬賢之禮，縱有客卿虚奪之寵，猶有託疾不誠之習，驕貴成病，自謂固然，而無以正論矯揉之者，所以以足庸之資莫能相尚，胥趨汩没，寧不可惜。是知孟子特警之意有不尋常矣。然此必以大有為之臣遭遇大有為之君，然後可語爾。此可為際遇極則。所謂非堯舜不陳者，可見於此矣，亦非言凡世禄仕者輒當如此。至論孔子事君之禮，亦未一之如此者，時不同也。孔子之時，稍近古矣，君自無慢賢之禮，則固不必明此義矣。且孟子亦何嘗偃蹇慢忽，致失事上之節哉？若以此直為孟子有異於孔子，則此正景丑不見敬王之見也。然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