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正義曰：‘人之為人，皆有不忍加惡於人之心也。’集注曰：‘天地以生物為心，民受天地之中，以其心為心，故皆有不忍。’○大全陳新安曰：‘不忍即是仁。’竊意：所謂‘不忍人之心’，即就凡人常情俱有而易見上指出其仁不可勝用之端而已。故章末以自賊賊君及火然泉達之喻終之，意可見也。夫不忍人者，只是下面所云惻隱之心，謂不忍見物之害而不救之耳。即無限施濟心事、治安功業都由此心此事而為擴充基址。故孟子特言‘不忍人之心’，正見聖門中‘興於詩’底實事、行忠恕底境地。此一發明上，須得孟子開示深意。而今只曰‘即是仁’，非不然也，而有何神旨？故此章大旨不徒是論性説治，卻正是行仁要道，慎勿汎看。○不忍殺人，則凡於治人之道，心無不足矣；不忍害人，則凡於利人之旨，心無不足矣。不忍其不安，則必有安之之心；不忍其陷於不善，則必有使之無不從善之心。凡聖人無限仁功，都從此不忍不愛底心事擴致到無不愛上。故聖人必使之自不知不行以致所知行盡，必使之自‘不願勿施’以致所願皆施。不忍人之心者，即亦不知不行及不願不施境地，而此乃人所皆有之心，則夫何有力不勝、才不及之患乎？○翼注王觀濤曰：‘不徒曰“不忍之心”，而必加人字者，同類尤相親也。’竊意：也不是説人物親疏，只就人人無不有底現在心情説，則直當言向人不忍之境而已。自不必遽説到及物極處矣。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竊意：先王之治化大矣至矣，只不過以此心行此政而已。以是治天下，易如轉運掌上之物也。○饒雙峯曰：‘斯，猶即也。’竊意：但患無心，有心即有政，心與政非有二也。故只此尋常皆有之心也，而能勿失而擴充焉，則聖人極功即在此矣。
吕晩村曰：‘此節不是鋪排事功，只是指先王做個樣子以為擴充之的耳。是上節注脚，下五節總冒。’又曰：‘“以”、“行”二句，是“斯有”中事，此急量語，非層次語也。’○竊意：此節言先王以不忍人之心行政，至於治天下運之掌，此不是擴充而何？然而論者謂聖人不待充廣而獨衆人須充廣，亦未之思也。（維）[1]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音黜。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内讀為納。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要，平聲。非惡去聲，下節並同。其聲而然也。趙注曰：‘乍，暫也。孺子，未有知之小子。’集注曰：‘怵惕，驚動貌。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内，結也。要，求也。聲，名也。言乍見孺子之時，便有此不忍之心，隨見而發，非由此三者而然。則見此心之固有，不待有為而發也。’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集注曰：‘人之所以為心者，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論惻隱而悉數之。言若無此心，則不得謂之人，所以明人必皆有也。’○輔慶源曰：‘所以因論惻隱而悉數之者，為仁包乎四德也。所以明人之皆有者，使人知必當反求之於己也。’
集注曰：‘羞，恥己之不善也。惡，憎人之不善也。辭，解使去己也。讓，推以與人也。是，知其善而以為是也。非，知其惡而以為非也。’蒙引曰：‘“是非”是活字，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也。’竊意：羞惡、是非、辭讓三者，皆包在惻隱裏面。何以謂包在惻隱？大凡人底道理，只有個關通相愛底為主。羞惡者卻是羞惡其不如此者，辭讓者只是要節文個此道理底，是非者亦只是分别個此道理底。相愛本不是强愛，即是不忍不愛而然。故若當不如此者，即亦不忍不羞惡。節文也，分别也，莫非不忍不然而然。見都是惻隱中名目，故此因論惻隱而推言之意，未嘗突如也。○黄莆田曰：‘“由是觀之”，是字指孺子入井一事説。’竊意：見此一事，其無處不然可知，其無人不然亦可知。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佐録曰：‘端者，始也。’趙注曰：‘端者，首也。’竊意：凡仁義禮智，皆由此始，以為不可勝用之端，故言四者之端。○佐録曰：‘只是一團不忍之心而已。而從惻隱者而言，則是仁之所自始也；從羞惡者而言，則是義之所自始也；從辭讓者而言，則是禮之所自始也；從是非者而言，則是智之所自始也。四者特因仁義禮智底名目而言耳，其實一也。要之，詳説此心上所固有底情狀，以明此道此德之自有根苗耳，故曰四端須擴充。’
若是人時必有此四者之心，則其為性可見矣。知人之為性必其有仁義禮智之德者，不過以其發用上所伎倆而言也。然則論人之性者，就論其動作底性之外何處論性乎？今者反若推説其未發之前，謂自有性體於動作之外，而更説此底端緒纔見於發用之際云爾，則吾恐講説涉虚，終不如就人實事以論人性之為有據而得體也。然則性自是仁矣，而必言惻隱之端，何也？竊意：仁道至大，其何能責善於生初乎？只有其苗脈張本而已。譬若星星之火，有無不爇之勢；源源之泉，有無不漸之形。此之謂可以為善者也。抑又不但其惻隱者已有仁覆天下底苗端，更自有直窮到底、一半毫不盡此不休底苗端，羞惡之心是也。細至交際間節文之則，當否間分别之察，亦莫不有苗脈張本於初，其辭讓也、是非也是爾。此將擴之以為充塞天地之資者，則吾於四端已見無不具之善矣；又未嘗不勞擴之而可自充盡，則吾於四者特見其無不善之端已矣。故詳味孟子論端之旨，則不但無俗家自為不能之失；凡諸他家不學能盡底謬妄之説，都可闢破；凡諸儒家講索名物底支離之説，都可不必；至於邪心作用之非、容性修養之謬，自不待辨别而知矣。今其開示之意平白剴切如此，讀者必為迂回虚闊之論者，正由不知就自家固有底實境上會想體得故耳。寧不可惜？○胤録，問：‘四端不言信。’曰：‘此既從油然而發無少虚假處説四端，□言四端，復奚言信？’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集注曰：‘四體，四肢也，人之所必有者。’○竊意：此以形體之必有者喻心德必無不有之實，然就此比喻中亦可見論端旨歸。蓋凡手持足蹈等運動上，已見其無限措運、無限動撣之心本資在此，此即論端本意也。若謂端必是在中之發端云爾，則此亦豈四體之運者乃在四體之裏面，而其末端緒餘方纔出見於四體乎？細玩自辨。
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正義曰：‘既有此四端，而自謂不能為善者，是自賊害其性而不為善也；以之事君，如謂其君不能為善而不匡正之者，是亦賊害其君，使陷於惡也。’竊意：賊者，害也。凡言賊者，其不應得而不得者，不謂之賊；失了其固有而應得者，是所謂賊也。故簞食在案，而人或奪之，則必至按刃者，為其賊害吾固有之物也。今分明四端在吾有，若操印而赴官，執契而索貨，其尊顯之爵、富有之業，無窮求致，正有不可閼之勢、莫能奪之資。或乃自謂不能，則其誰閼之？其誰奪之？只是自賊而已。夫賊害吾所當為而使不能為者，在人尚可惡，況自為乎？在己尚不肯，況於君乎？賊其身則無親，賊其君則無君。無限不道，皆由此起，可不念哉？孟子平日有勝千鈞之喻，説足以王之心，皆此意也。若使此大寶貝、好田地入手而旋放，有秋而旋空，則獨何心哉？到此而不悟乎？
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音廓。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集注曰：‘擴，開廣之意。充，滿也。’正義曰：‘凡有四端在於我者，能皆恢廓而充大之。是若火之初然、泉之始達，而終極乎燎原之熾、襄陵之蕩也。人誠能充之，雖四海之大，足以保安之；誠不能充大之，雖己之父母，亦不足以奉事之。是亦“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之意也。’
正義曰：‘如能推此四端而行之，是為仁義禮智者矣。所謂仁義禮智者，即善也。然則人人皆有善矣，故孟子所以言之。’竊意：苟能充之，則其功之大如此；苟不能充之，則其禍之甚如彼。充與不充，其擇明矣，況有如火然泉達，有若彼其順也，有若彼其易也？取諸其身，而初不是外制强設，夫何所憚而不為哉？朱子所謂物慾所蔽者，已盡之矣。抑或為學問所誤，抑或為習見所拘，凡世之害道者亦多端矣。今此四者之端，存者幾希，其惡能廓然克勝，以為自振自拔之道者乎？孟子所以為正學唱導者，亦勤矣。從此千古人耳目中，自有旝動之鼓，正須着意齊趨，勿孤聖賢一段苦心。
原夫聖門大功用，只在以天德運王道而已，此其所以充塞宇宙者也。以此論心悦誠服之關，以此論榮辱禍福之樞，第四章以上。是之謂與天命合而為天吏矣。第五章。此莫不本之乎人所固有之心。此章。自先王已所施行而順者，豈聖學有所强矯於其間哉？七、八章。及言擇術之細，取人之大，而聖學所以盡其極者，無不發明矣。故極論隘不恭之不由，以充第十。得道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