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
見梁惠王是初出脚,十分酌義,量時而出者也。記其事,為開卷第一簡,故特例以五字為節,‘孟子見梁惠王’方是大端事。君子難進易退,這五字分節,便帶難字胎息。大凡經書,朱子分章或少而四五字,或多而四五行,皆有至妙義諦。
戰國游士見於傳記者,不啻十百,未嘗有見稱以‘叟’者。孟子時年纔四十,而梁王遽稱以叟,見重可知也。公孫衍、張儀豈非當時之大丈夫哉?果不過為漢武之公孫弘、衞青,為妾婦於倨廁之下者哉。
長老‘不遠千里’,辱臨陋邦,感激不安,豈敢有所仰溷?然既蒙不鄙,亦可顧念乎。釋亦字。非敢望即地有所分付,其將徐有所利乎?釋將字。
王如曰‘何以利天下’,則是公心也,即易所謂‘利物足以和義’之利也。今曰‘利吾身’,是一己之私欲也。王曰吾,大夫、士、庶人皆曰吾,則元首與腹背手足各自為吾,吾之一軀已片片分離,吾者亡已久矣。雖有利,誰得以享之哉?若曰利天下,則舉天下億兆生靈皆吾一身也,天下皆為吾,其利孰大焉?孟子一篇全是遏人欲。人欲之原,即吾字也。其談王道,專主與民同樂,與民同樂,即利天下也。君子小人王霸之分,只是義利之分,而‘利’字亦非天理外事也。耳目口鼻之得臭味,身體之得安逸,財貨之富厚,位望之尊榮,子孫之長久,即所謂利而天理之當然也。君子克己無我,恕與人同,故莖韶之聲、繡繪之色、薰芳之臭、玉粒之食、九重之安、四海之富、帝王之尊、裕後之福,坐享其利。小人為吾而忘人,專利而濟私,故求之不得,而反以亡吾。君子之利,包在義裏面;小人之利,去義而外求。故所欲之利則同,而所得之利懸絶,其實一‘吾’字也。而君子以吾為天賦之公軀,小人以吾為一身之私物,是即所謂毫釐之差也。夫人之所大欲莫甚於利,與天下同其利,吾孰與不利?為一身而專其利,人孰與獨擅?其理甚明,覺者無幾。此孟子之書,開卷第一義,特揭示人者也。
舉一國為忠臣孝子,天下孰能禦之?然惛君安知其為利也?孟子宜詳説仁義之利,庶幾其省悟,而只此寂寥兩句,昆侖無味,何也?蓋教人之法,驟語以意不到之説,則如秦惠王之睡,帝王反遭沮拒矣。時君所恒畏者,是見奪於逆臣也。上文拶説到‘不奪不厭’便是自牖之納,而此以不‘後其君’暗照而反之,梁王若能深悦孟子者,必更問,然後方敷陳仁義之説,正是大易‘厥宗噬膚’之義也。舉國忠臣孝子,王之利也,不為亂賊而保家全身,大夫、士、庶人之利也。上下交盡仁義,則利與天地準矣。為死者灑恥,奚足論也?起頭因王言而先舉利,結尾因己言而先舉仁義,仍以‘何必利’翻蹴了口氣,英爽令人悚悟。一章之内起結分明,此是後來文章家祖宗。大凡孟子一書,每章翻軸管鎖、縝密緊切,中藏無限造化,亦文章家豪雄妙絶者也。
惠王若有子真是也之心,初話必不曰‘亦將’;孟子若有一言契合之望,答辭必不曰‘亦有、亦曰’。這三‘亦’字是孟子不遇之影子。
為萬世開羣蒙,仲尼之大業。故以‘學習、朋來、不知不愠’為論語首章。不知而愠則學必廢,學廢則萬古長夜矣。故言學而並及不知不愠,自曾孟至程朱,人誰知之?至今私淑之學猶傳者,蓋賴不愠之訓也。明義利救戰國子輿之大功,故以‘何必利、有仁義’為孟書首章。此兩書記載者之深意也。
賢者未必樂此而着‘而後’二字,則其理誠然矣。苑囿臺沼,賢者亦非不樂,而但賢者‘而後’享其樂。彼昏不知,只知其樂而不知享其樂,遂失其樂。蓋不賢者貪惑一日之樂,賢者保享百年之樂,失之公私一念之差,遂至天壤。於一日百年之久速,誰將軒岐神針,刺得至愚者心頭一竅也。
梁王之言纔出,而應口輒對以‘賢者而後樂此’,或者以是為孟子能辯,而殊不知天下無理外之物,君子明於理,故鴻雁、麋鹿亦王道,以羊易牛亦王道。至於宋人揠苗、馮婦搏虎、墦間乞食、王子呼門,皆可以諭道,此便是夫子耳順之事也。
不曰寡人盡心於國,而曰‘寡人之於國也’,國為别物,而君自君,國自國,無切己之意。‘盡心’之下,疊‘焉耳矣’三字,可見勉强用力行此兩政,心疲智困,更無餘策之意,這是梁王不君影子。設令行此而占撿民,庶無怨咨乎?則猶云可也,乃望民多於鄰國乎?非特不自勉,乃有罪民之心。吁!不君哉!設令曰‘如此而民不加多’,猶云可也,乃自方鄰國之政乎?其‘察’字,是梁王不人影子。
直曰‘請以戰諭’可矣,而必曰‘王好戰’便是一口兩刃劍。譏王好戰,又諭失律,一言兩得也。直曰‘兵刃既接’可矣,而必曰‘填然鼓之’,畫出戰塲景色,如在目下。語意迭宕,文勢蹈舞,不圖大君子有此辯士口氣。
‘是亦走也’之下,當有梁王更問然後可答,而今直説出‘不奪農時’,是豈有萬一之望而言者哉!
‘不負戴於途路’,則老者安之,而無不得其養可知矣。非特鄰國之民而已,天下之民至矣。這‘斯’字,是決定矢之之辭,口氣彯爽,便可九州風動,但梁王元是力量小者。‘天下之民’四字,便是鵬摶九霄,中夜妄想,只當夢壓而已。
既聞王道之略,大驚小怪,而玉貌山巖,風彩襲人,‘願安承教’之言,不覺自其口出,然其終不能有為則決矣。故孟子直拶説‘率獸食人’,斥其不能‘為民父母’,因以‘其無後’結之,其辭嚴切,不啻砭刻。王則自謂盡心,而直斷以‘使斯民饑而死’,則梁王之走,判然是百步者。辭氣不饒,乃如是哉!
當是時,君人心中只有齊桓、晉文,如天樣大,寤寐不忘。既遇博聞君子,願得其詳,而忽然直對以‘後世無傳’,王之無聊惘如墜煙霧,更何敢有所叩問?是以直接以‘無已,則王’,使王心開慰,而吾言可入。下文諸端,到了王不能更問處,不待其更問而直繼話頭,皆此例。是孟子善諭人口才。
常時何敢望王?去聲。纔聞説起王字,即問何如可以王,其驚喜僥倖景像畫,不得不直對曰可,而乃曰‘保民而王’,恰是國醫待證之藥。若因以王字説去,則齊王何敢生心,何處下手?遂碎‘王’字為‘保民’二字,其功似易,繳出齊王意思曰‘若寡人者’,因有庶幾之意,乃對曰‘可’,齊王傾倒何如?若他人,必直以仁義為言,而齊王元不識仁義,雖是吾心固有之物,若直告以仁義,便是餌鳲以栗,飼馬以脂,其將奈何?幸聞胡齕之言,便是天佑神助,誦其言,詳悉不憚煩。儘英辯,儘英辯!末乃繼以‘不識有諸’,尤好尤好!是左傳辭令骨子。
既曰‘有之’,王心失驚失喜,疑怪未定,即對曰‘是心足以王’,則此下即當王曰是心‘合於王,何也?’若然則無以描出‘仁術’二字矣。當時國人恰稱吾王仁慈,‘有、所’云云,故胡齕誦之。孟子白地提起百姓‘以王為愛’,而又着‘皆’字,王心何等冤憫!當時細民或應有以王為愛者。即接以‘臣固知王之不忍’,這‘臣’字,何等多情!子輿氏難免好辯!王曰‘然’,這字一喜一憫;‘誠有’之誠字,不耐悱憫氣象,真絶倒處;‘即’字是真實果然之意。
即當對曰然,而遽翻轉曰‘無異乎百姓’,反使王發明不得,便是善聽理者鉤鉅得情手段。曰‘牛羊何擇焉’,則齊王便為吞鉤之魚,安得無溺人之笑乎?‘我’字極其憫迫,‘宜乎’二字,没奈何誣服。溺人知其必死,故奈何不得而反笑。
孟子心中準備了‘仁術’二字已多時,而若前此輕先説與王,王何由頓覺,吾心元有此仁心乎?‘無傷也’三字,便是心頭憫熱時占下一字清凉散,而遂以‘仁術’二字,為安神還元丹,妙哉妙哉!
王安得不悦乎?心和氣降,便自記得詩語,‘夫子之謂’便是十分傾倒,此當有秦王之拜范雎。而但此心之輳着‘保民王’,尚是惘然故也;‘心有慼慼’便是還魂丹後心窩微温症候。故不暇他言,即問‘合於王者,何也’,不知來頭,有‘緣木求魚’必死之診,方合下喜極之辭也。
即當説‘恩足以及禽獸,功不至於百姓’,而若然,則昏王何能自反而度其輕重,擴充吾固有之仁心乎?將拈出‘不為、不能’四字,使王翻悟,而不可以平語淡話提起,故忒設冷譬,以一羽百鈞為諭,如指告孩兒樣,打出‘不為、不能’話頭,使之省悟。
曰‘否’之下,當復有曰字,而既聞至易之諭,快答曰否,則吾心逼急,不暇依酬酢常例定口氣而舉對説。齊王之舌本未下,唇吻未合,而迫問以‘功不至於百姓’‘何歟’,故無曰字。七篇中,問答之辭,曰字或有或無,皆此例。‘許行’章無曰字處尤好玩味。‘獨何歟’,這‘獨’字猛築着王身,恰似以釘椓地。
王又不知‘不為、不能’之殊形,則其昏甚矣。語法不可不用周公‘刑亂國、用重典’手段。‘挾山’、‘折枝’兩譬,似大爐鼓風板,掀天拍地,火飛鐵流,令人神翻魄轉,昏殼自開。既説兩端,則王亦必悟,而更着‘故’字,徐復冷話曰王之不王,非挾山超海之類,又復舉王之不王而曰是折枝之類也,恰似龍昇而餘雷曳曳,令人心寒氣定,視聽更審,妙不可言。
齊王所當為,只是推吾心固有之仁而已。上文連説‘何與’,使王十分吃疑。將説與推仁,而仁莫近於敬親愛子,則不可不以老老幼幼為自牖之約。凡事物可與挾山超海輕重對舉者,不啻多矣,而必以‘為長者折枝’為言,誠是意外也。蓋為長折枝之易是吾心固有之敬也,若為吾長則折枝,而為他人之長則不折,是不能推也,豈是及人之老者哉?達理之言一脈貫穿,果如是哉,‘可運於掌’照上‘莫之能禦’。既言老老幼幼,又繼以刑妻,儘切已曉人,而治平之本,元不外此舉。‘斯心’之心字是上文‘足以王’之心。回頭明緊,直證以詩經‘御于家邦’,儘名言,儘名言!‘古之人’統説三皇五帝,而翻切以‘今’字,再問‘獨何歟’,義理掀翻,文勢便似八月觀濤也。
既説出‘推’字,因曉以推之之法。‘權、度’即推之訣也。雖請度之,昏王豈能豁然省悟?遂拖出一端冷説話,忒將‘抑’字為發語辭,‘王請度之’以上,證曉王心固有之天理,‘抑王’以下,抉斥王心蔽固之人欲。興字、危字、構字令人心悚,快字勒激齊王,使輸本情,便是治盜官決案問目。
‘王之所大欲’吾固知之,而直説太遽,先假衣食聲色冷料,以容舂而出之。必使王之答辭閃躲不得,便似射雉塲火圍雉起之勢,語法凌爛,文勢便電閃雷發。‘抑、為’二字尤好,是呼吸之氣彄。既舉四句宜待王答,而直接以‘而王豈為是哉’,便是天河傾下三千尺,‘而王’之而字,齊王似當氣死。‘然則’二字,是翻案得情,故更不問‘何也’而直説‘可知已’。‘已’字,決定無疑之辭。‘欲’字下四句,有神掌擘開山腰,洪流噴放氣象,讀之不覺九竅生風。又不待王言而直接以‘以若所為’云云,便似伯益烈山澤,朱虎蹴踏毒龍,封兕眼爆肚坼,百脈斷絶。
齊王心寒膽死,僅僅收殺神氣,更問故不暇提起頭辭,低聲冷問曰‘若是其甚歟’,且想當時齊王神色惘然貌樣。豈意又有‘殆有甚焉’之對乎?王之情勢,正是求死不得。既敍鄒不敵楚,理勢當然,如以玉匙開鍵,王心少甦,則即以‘反本’二字與服還魂丹,更不問信服與否,直題下草料。秦越人之藥方,真不欺人,真不欺人!
因齊王之‘欲’字,便説天下之民亦有所大欲,使斯民各得所大欲,王之所欲,‘孰能禦之’?只知吾欲而不與民同欲,故‘欲疾其君’之欲,即‘民欲與之偕亡’之欲。
良冶千椎之下,頑鐡鍊熟。齊王便出七分倣似之言,這‘惛’字好,‘志’字又好,‘教’字尤好,及至結辭‘嘗試’二字,原是鉛鐡,決不可作神劍。
無恒産是貧者也,貧者而‘放僻、(奢)〔邪〕侈無不為’,非孟子不能道出,殆聖乎!‘罔民’二字,千古嗚咽。安得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義理,集注詳説已盡,更欲敷衍,都是屋下架屋。但今讀者,不解文義,徒誦音釋,不達於文者,烏能知義理哉?欲救今日之弊,先諭以文義,使讀者玩味悦繹。設以身處其地,一則吾為孟夫子,一則吾為齊宣王,言來言去,心竅漸開。然後遏人欲,存天理,誠正治平之妙,庶幾可悟矣。蓋‘無道桓文’,如投石壓筍;‘無(已)〔以〕則王’,如對病人説我家有藥;‘聞之胡齕’,如開門迎郞;牛羊仁術,如以如芒之針,引瀉丹田伏氣;王曰吾心戚戚,如潛蛟吞餌而出於百仞之淵;‘不為、不能’,‘王請度之’,如慈姆教稚娘,一誘一警。授之尺而提其刀,慇懃眷眷,,愍切則其情欲哭,少可則其喜欲舞。字字射虎之括,句句呼雲之龍。節節噴瞿塘之波,沙礫磨汰;章章奮地底之雷,蟄坏自開。末乃煎下十全大補湯,其奈有疾之君不服何哉?若使齊王有聖賢,真‘大欲’,與國手共天職,期月有效,三年有成,七年全復,可以(四)〔匹〕[1]三王而享天禄。奈何心茅固塞,狂心外熾,欲以長鎗大劍芟薙鄰國之民?我即食肥衣暖,坐朝空土,孱王支離,在位四十年,‘大欲’歸虚,淖齒擢嗣子之頭筋,樂毅移先君之大吕。非特宣王之目不瞑於故都之松柏,亦使志士之淚不乾於萬古之長夜云耳。今古誇毗子,聚錢欲做陶朱,奔競欲攫功名,讀書欲成文章者,滔滔是齊宣王也。誰知樹桑畜雞者不多時方可以坐明堂、朝秦楚哉?噫!
王者之道,只是使民得其所而樂而已。王者後天下之樂而樂,則樂亦無窮矣。孟子救世之心,只是樂一字,而聞齊王之好樂,儘是不易得之會,而納約之牖,莫此為切。故纔聞其言,即曰‘齊國其庶幾乎’,有若準備預待者。然大人格君之誠,真是老婆心切。
對曰‘有’,不待王言,直接以‘(民)〔人〕不得,則非其上’,語法尤好。蓋齊王方樂於遊觀,有傲然莫我若之心。孟子只對曰‘有’而已,則齊王只以為賢者之樂亦如我而已,何能更有所問?直對‘(民)〔人〕不得,則非其上’,而不暫遲滯,連舉景公之事,滚滚如懸崖瀉瀑。齊王之樂,便飛去九霄雲外,還是面發騂時。
對齊王而引齊先王事,其切己何如也?況王心歆艶桓景不啻若天人,而景公大悦,作角招,帝王便當色蕊口呿。且能言者,能文者,古事可證,古文可引,有似神造鬼設。或疑古人為今日準備,此無他,天下無理外物事,故理達則萬古如今日,理不達則對面如隔壁。
每勸行王政,而他章話頭皆引諭駕説,輳着王道。而至於明堂,則直是王者之堂,而王幸有問,恰似我有琢玉之方,而適值問玉。故心恬氣平,語勢穩藉,不急迫明堂之上,自然有‘夫’字,是他章所無之例。
理到之言,格其非心,心竅漸開,自服‘有疾’。初言‘好勇’,猶是男子之事;至於‘好貨’,則常情所恥;又至於‘好色’,則尤難對人自言者。恰似病人對國醫自言病祟:初言傷風寒,中言傷食飲,末乃首服房室之勞者,蓋以神醫診症之方,感發歆動,自然輸其情。則用藥有方,生路漸近;醫者之心,喜幸可知。赤箭、丹砂、神蔘、嫩芪只在肘後青囊,一服回春,天命可續。而畢(境)〔竟〕[2]煎進成藥,則吐而不服,雖十黄帝,奈何不得。嗚呼!是實天也已矣。
‘是謀非吾所〔能〕及’,其言甚無聊。然所以為孟子也,若因以為之謀,則只是苟且僥倖之説,不過蘇張之流耳。‘效死、民不去’,是有所以然而然者,是為國之本也。
當時諸侯只圖目前富强,誰能以後世興為可為哉?此則周太王、文王之心也。此章與‘王者必來取法’章通看,方知聖賢與天地生物之心同其大也,此正仁者之心也。
‘成功則天’四字,自天子至庶人存心做事之四字符也。‘强為善’之强字,是四字之胎骨,蓋曰為吾所當為而已。
‘有臧倉者’,有字、者字便是切憤之辭。‘行或、止或’兩‘或’字,便見平公是何等癡弄兒。
是為書之首卷,故以見梁惠王起頭,而以魯平公不果見終之,豈無深意哉?蓋‘天也’二字,為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