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篇總論
【題 解】
學而篇總論作者李瑀祥(一八〇一—一八七七),字禹王,號希庵,本貫驪州,詳細事迹無考,應是純祖至高宗年間的人物,現傳有希庵集六卷三册。本書收録於卷五,論述了學而篇的編撰意圖及次序,認為學而篇的内容是按照‘學、孝、悌、仁’的順序展開,其中必定深藏編撰者的意圖;還對‘雍之言然也’、‘是故惡夫佞者’、‘陳成子殺簡公’、‘周公謂魯公曰’等條目闡述了自己的見解。(朴晙遠)
論語一書,出於七十子門人之手,而以其論難編輯,故謂之論語。今讀其書,翫其辭,篇篇皆精切,然獨學而一篇其先後次第最有深意,非尋常隨手而編輯者,學者所當精思力究,不可閒慢看過者也。先言‘學’字以提其大體,次言‘孝悌’以勉其實行,篤學力行,體用兼備,然後乃可以言仁。故上章雖已言偏言之仁,然下章又特言專言之仁,程子‘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云者,深得編輯之微意也。大本既立於己,則為人謀之忠、與朋友交之信、師傳之習方可以言,故忠信、傳習次之。修己接人無毫髮餘憾,而後可以治人,故‘道千乘之國’次之。且特提一‘敬’字於言學、言孝悌、言仁之次,以示主敬之意。其下統言孝悌、忠信、愛衆、親仁,又以‘則以學文’結之,以示學文不可少了之意。次以‘賢賢易色’,以見懿德之彝性。次以‘不重不威’,以及威儀之疏節。次以‘慎終追遠’、‘必聞其政’,以著‘汎應曲當’之妙。其下又言觀志、觀行,以著觀人之法。夫如是而後禮樂可與,故承之以有子‘禮之用,和為貴’之言。次則處事之方、務學之篤,或貧或富,隨遇而安,節節有意思。終之以‘不患人之不己知’,申言首章‘人不知而不愠’之意。大抵學者之病多在於干名求譽,欲人之知己。故夫子於此事屢屢言之,所以勸人務實之意切矣。編輯此篇者其亦知此意也夫!
雍之言然。雍也。
愚每讀魯論至‘雍之言然’,歎其德之盛如天地之大也。仲弓之‘居敬行簡’、‘居簡行簡’,已包括於夫子可字之中,若他人言之,必曰:‘善哉,汝言!吾之曰“可也簡”即汝之意也。’不然,則必曰:‘汝言即吾意也。’又不然,則或莞爾而笑,以示師生脗合之意。而今乃直曰‘雍之言然’,但以雍之言為然,而不露己之言已然底意思,渾渾無形迹,此豈大賢以下所及哉?惟聖人然後可。子夏之云‘聽其言也厲’,特形容其明正的確簡當底一般氣象,至若此章之包含廣大有不可知之妙者,豈一‘厲’字所能盡耶?其在孔門惟顔子庶幾近之。何以知其然也?愚於‘子在,(某)〔回〕何敢死’之對知之矣。苟非顔子之幾乎聖人,則此處合有多般説話,安能若是之簡而盡乎?使孟子而對夫子‘以汝為死矣’之問,竊想痛快陳卞恐未必如顔子之以六字了當。‘雍之言然’、‘(某)〔回〕何敢死’,此樣言語,必到孔顔地位乃可以及之。大哉,盛德之不可限量也!
是故惡夫佞者。先進。
子路‘(人)民〔人〕、社稷、何必讀書’之言,非其本意,而但理屈辭窮,取辦於口以禦人耳。然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惡其佞,何也?此所以為聖人之言也。夫讀書與(人)民〔人〕社稷乃是一項事,而子夏曰‘仕優則學,學優則仕’,又有‘吾必謂之學矣’之言,則雖曰學而後入政,讀書與(人)民〔人〕社稷不可苛分先後,而偏有所扶抑。若直斥其非,則後之視(人)民〔人〕社稷者,看作外物而不切於己,視讀書為己分最大事,而資口耳、役章句,其弊將以詩書為脯醯,經濟為土苴。今曰‘是故惡夫佞者’,則輕重後先秩然於不言之中。而子路之言固不可曰是,亦不可曰非,特以一‘佞’字斷之,苟非聖人,安能及此?夫古人言學,自説命始,則羲、農、黄帝之時,造書契未遠,何書可讀?然而人物敦厖,風俗醇厚,禮運所謂‘大道之行’,即此時也。世道之汙隆,初不係於書之讀不讀,揆厥所元,則子路所言亦非全然悖理。但唐虞以後則墳典作訓謨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應事物而通世務,後賢所謂宰相須用讀書人者是已。吾夫子為萬世教學宗主,而一言一字皆後人所師法,則‘何必讀書’之云,以常情揣之,此處最難下語,斥而非之,既非聖人之本意;優而假之,又非事理之當然。魯論二十篇,何莫非‘汎應曲當’之訓?而愚於‘是故惡夫佞者’,尤信。
陳成子弑簡公。憲問。
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程子引之,而斷然以謂:‘〔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與國以討之。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魯人之衆寡哉?’愚每讀至此,未嘗不三復致疑。夫孔子之時,周室寢衰,無以行征伐於天下方伯,又無如桓文者,與國又多服從於齊者。假使晉悼而在者,猶可庶幾,而晉悼又無矣,天子如是,方伯如是,政在大夫,列國執柄之人皆與陳氏聲勢相倚之徒,上告下告,率與國之言,實難準擬於此時。言之雖易,而如畫餅之不可充膓,何夫子請討特以弑逆大故?聲罪致討,自是天理民彝之所不容已者,故雖年老致仕之後,猶沐浴齊戒,告於哀公。若哀公聽之,先立睿斷,次告三家,為真個討罪之舉,則義聲所播或有鄰國之響應者,而坐作進退、行師曲折,亦豈無早自商量處耶?夫子之言,行三軍必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夫懼,則敬其事而不敢忽;成,則盡其謀而不敢略。魯之弱於齊久矣,一朝以弑君之罪聲討於齊國厚施之强臣,豈可無後段而不懼其事、不成其謀,只以‘順逆’二字按本而行之哉?以‘魯衆加齊半’之言,無害於義理,有合於事情,愚未信其必非孔子之言也。君父之前但以義理謂討,而或與諸大夫言之,或與門弟子言之,未可知也。左氏雖浮誇,作傳時據國史而書之,故春秋三傳合經義則公穀勝,得事實則左氏多,何嘗以國史所不載之文,聖人所不為之言,而妄自杜撰、託於聖人以傳於後世乎?亦必不然矣。或曰:‘程子之訓,子敢議到,已犯不韙之罪,而朱子一生精力在庸、學章句、語、孟集注,千鍛百鍊,一字不放過,子之所知也。朱子特載程子之言於集注而無異論,今乃不篤信程子,而又不篤信朱子,無乃未安乎?’又按:語類或問此於朱子朱子答之曰:程子之意‘以為夫子〔之〕告魯〔君〕,〔又〕當明君臣之〔大〕義,以見弑逆〔之〕大(故)〔惡〕,天下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在鄰國而可以不討之乎?而其為討則必請其君,以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舉天下之兵以(誅)〔討〕之〔也〕。以天下之兵討天下之賊,彼雖衆强,〔亦將〕奚以為哉?固不當區區獨較齊魯之强弱,而以天下之公義為一國之私也’[1]云云。則朱子之私相講,確又與集注程子之説無異,子獨何以見其不然,而乃敢立異於兩大賢脗合之至論乎?予應之曰:‘子言過矣。愚之此言,非敢好為立異而不尊信先賢也。程子之言,痛快明白,以明大義為主,其説極好,不暇及於細碎委折,故以左氏所記為非夫子之言。朱子亦有傳聞之謬之訓,然嘗觀大全與朋舊及門人書尺,多曰前牘鄙説差誤云,一時問答,安保其必無可議耶?且集注之法,雖諸儒説苟合於經旨,無分毫差殊,則必書於圈别之前;雖程子説或推演餘意,汎論事理,則亦書於圈别之後。此章程子之説在於圈别以後,則但以先賢之説不可祛,大義之明不可略,故特為附載,而其微意似可見矣。且問答條首以程子之意發之,而不自言己意,若曰程子之意如此如此云爾,此又微意之所在也。又況以程子‘上告天子,下告方伯,率與國以討之’説,為盡合於當日之事情,則其下何以附胡氏‘先發後聞’之説乎?執此二款,朱子似不以左氏所記為非夫子之言。而集注圈别之後,先載程訓,後載胡説,姑從兩存之義,使後之讀者知者則自知之,不知亦不妨故耳。
周公謂魯公曰。微子。
朱子於集注不但訓釋章句,亦多補湊餘意,其功甚大。若此章‘不使大臣怨乎不以’者,是已。他人釋之,則只釋本文而已,未必先言‘非其人則去之’,此可見朱子功大處。蓋周公之言,包含無所不盡,親親任賢,敬故用才,皆在其中。然親而不弛,故而不棄,用人而無求備。其事順而易,其言鬯而明,獨此句有反覆曲折。苟使後之人不知周公任賢本意,而錯會了,則其末流之弊,必使齊田、魯季、漢莽、魏懿、唐之李林甫、宋之秦師垣將接迹於後世矣。此朱子所以先以‘非其人則去之’發端,而終之以‘在其位則不可不用’。其憂世也遠,其慮患也深,豈尋常訓釋之體哉?不獨此也,論孟庸學多有補湊本文處,而不能盡言某章某釋,特於此而發之,以著朱子之功,豈獨羽翼聖經而已哉?實防微杜漸,陰功厚澤,永流於萬世矣,於乎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