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昇如第四書 癸卯六月。
愚於當初引塘翁説為言者,蓋愚之即稟拘論明德而被高明‘涉稟’之誣者,有似塘翁即氣質論五常而被巍巖‘和氣’之誣,故敢取斷章之例,竊附善喻之義。孰謂此語會生葛藤,致高明看得太深,以辭害意耶?殊不勝捫舌之悔也。然高明得此一語以作助己禦人之欛柄,而不知其不可,則愚安得不一言以卞之哉!蓋塘翁之即氣質論五常,不過對彼超形氣論太極而言之耳,非所以就氣稟所拘之中而指常性不泯之形也。若復就氣稟所拘之中指常性不泯之形,則雖使塘翁復起,不得不謂之有消長分數矣。雖謂之有消長分數,亦未可以此而唤做氣質之性矣。何以知之?夫塘翁所謂五常之性,便是孟子所謂‘仁義之心’也。孟子論仁義之心未嘗帶着氣字,而言其精粹灑落,又非但如塘翁所言而已也。然‘夜氣’章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此言何謂也?夜氣足以存而仁義之心長,夜氣不足以存而仁義之心消,此豈非消長分數之説乎!今愚之就氣稟所拘之中指明德未息之形,而謂之有消長分數者,亦猶彼耳。而高明每斥以混稟而論明德,則是亦将斥孟子以和氣而言仁義耳,奚止為誣塘翁之巍巖也哉!且高明就愚説中改‘消長’字為‘嬴乏’字,以為善惡、嬴乏有則俱有,無則俱無者,其為計亦密矣。然以愚觀之,竊恐似密而實疏矣。嬴乏字固非愚之所言,而就此亦可以明愚意之所在也。蓋善惡者,定名也;嬴乏者,虚位也。定名也,故有善有惡者可稱以善惡分數,氣質之性是也;有善無惡者不可稱以善惡分數,拘蔽中明德是也。虚位也,故隨人看得之如何,而皆可得以言之。如是氣嬴則是理嬴,是氣乏則是理乏,此理隨氣局有萬不齊之説也;如氣欲嬴則其明也乏,氣欲乏則其明也嬴,此明德與氣欲互相勝負之説也。故論氣質之性,則謂有善惡分數可也,謂有嬴乏分數亦可也;論拘蔽中明德,則謂有嬴乏分數可也,謂有善惡分數未可也。恐未可只執着分數字,而謂有則俱有、無則俱無也。
末段‘浩氣天理’云云。
‘主其全者舍稟拘而只指本體’之論,此果是高見頭腦所在處,而愚之尋常疑怪者也。夫既曰‘就稟拘而論’,則又何以‘舍稟拘而只指’耶?暂就暂舍,頃刻逃閃,無乃近於小兒迷藏戲耶?‘主其不全者援稟拘而混之本體’之論,此則於愚説錯看誤解,抑勒而驅率之耳,愚何能心服而口閉耶?乃愚之論,則卻是不舍稟拘,而指出稟拘中未息之本體而謂之失全也。蓋既云稟拘,則可知明德之被拘而昏也;既云未息,則可知既昏之中猶有此餘存之明也。不論其被拘之昏,而只論其餘存之明,故其為言既不舍稟拘,亦不混稟拘,而語意卓然,無所掣碍矣。二者得失自是較然,不必待磨以歲月,而只平心講貫,則庶有契悟之會矣。至於浩氣之説,談鋒森然,可謂壯哉!夫‘浩氣之為盛大流行之氣,衆人同得,無遜聖人’者,則吾亦嘗讀孟子而粗知其然矣。然今日所講者非此之謂也,只是就衆人失養之中論其氣之浩然不浩然耳。此便是就拘蔽中論明德本體之全不全。舍此題目而只公共説浩氣本體,則固如高明之論,而愚之所已熟知者。若是馳聘,底見其太勞攘而没意味也。若其反問一段,全不識愚之本意,愚雖不學,豈敢曰浩然有盈縮之分耶?前書之説,只以吾身之氣本自浩然者,在失養之後則不免於餒乏,比之明德之體本自渾全者,在拘蔽之中則不免於失全耳。今來喻没去‘吾身之氣’四字,而直以浩然與明德相對説,則語意與愚説便别,此不須反問於我,而亦非我之所敢對也。抑因此而高見病痛築底處始得以明知之,就此辨質,或可得以回聽而止閙,殊非細幸也。高明信以為明德與浩氣同其為全體耶?夫明德者以明為體,故明字上討個全體意不得;浩氣者以浩為體,故浩字上正見其有全體意。是以論浩氣,則到既餒之後更不得稱浩氣;而論明德,則雖失全之後亦不害為明德矣。譬之於月,明德猶言明月,浩氣猶言滿月。明月固未嘗不滿,而不滿亦不害明月也。且高明每稱本體字,.jpg)
提説,而本體字亦本無定名,惟在用之之如何。如論浩氣,則浩者其本體,而不浩者非其本體也;論明德,則明者其本體,而不明者非其本體也。章句只言‘本體之明’,而未嘗言‘本體之全’,則賢之必以本體作全體看者,可見其惑矣。未可以本體字之同,而謂明德與浩氣同其為全體也。於此而有契焉,則許多論説可不辨而自明矣。孟朱天理分數之説,來喻云‘據人欲之淺深而論此理之消長’,此則是矣。高明於此何不曰‘混人欲論天理’,而乃云‘據人欲論此理’耶?蓋亦稍知孟朱之不可誣矣。而其下復曰‘據人欲而論此理,則奚但有消長,亦有至凶至惡底分數矣’,噫嘻,古今天下,安有至凶至惡底天理耶!孟朱平生煞用許多氣力,説得天理純粹至善以教與後人看,今高明乃以至凶至惡之名加之,其不仁亦甚矣。且明德與天理,名雖殊而理則一,未知高明有何好惡於其間,而一尊一卑,一扶一抑耶?真是怪事也。蓋天理自是至善底,正與人欲之不善底為對,故視人欲之多寡而謂有消長則可,混人欲之不善而謂有凶有惡則不可。然則明德之可以即氣欲論消長,而不可以混氣欲論善惡者,亦何以異彼哉?至於栗翁所謂‘糞壤汙穢之中本然不害自若’者,即萬物各具一太極之説也。夫太極、明德,名理固不同,而如欲援以為喻,則當以桀跖之同稟明德全體譬之糞壤之各具太極本然耳。蓋此則初不論桀跖氣欲拘蔽之故,故卻無所妨碍矣。若‘明德’章句,則其曰‘為氣欲所拘蔽[1]’也,曰‘有時而昏’也,曰‘本體之明未息’也,三轉話頭,曲折微密,切不可汎汎看過,草草説去也。言之支離,不欲更煩,幸更虚心而細究也。
太極、浩氣固不可言消長分數,而天理、明德則可言消長分數,何也?太極者,至極之謂也,有消有長則非所謂至極也;浩然者,盛大流行之謂也,有消有長則非所謂盛大流行也。二者本體,則本體即是全體,所以不可言消長分數也。若乃天理者,是上天之理之謂也;明德者,是光明之德之謂也。雖有消有長,亦不害其為上天之理、光明之德也。二者本體,則本體不是全體,所以可言消長分數也。必舍置氣欲之説而論其全體,然後始不可以言消長分數,而與太極、浩氣無異矣。名理之際,切不可糊塗,幸以此做題目入思也。
‘有一譬喻可見’云云。
鑑衡之喻,可謂好題目,然其論空平本體必以十分底言者,抑何意耶?空只是空,平只是平,空字平字上何以見其為全體十分底耶?蓋空平是其本體,故空平之外更别無本體。十分底空平者,本體之全也;一二分底空平者,本體之不全也。全不全雖殊,而空平既存,則所謂本體者是已;必有不空不平,然後方不是本體矣。何謂一二分底空平不得為本體,而十分底空平乃為本體耶?至於‘混空平於秤鐵’云云,亦是看得麤在。夫謂有精底空、粗底空、長底平、短底平者,固是混秤鐵不齊之稟而論者也;其謂有一二分空、三四分平者,則乃是就秤鐵所拘之中只指其空平之未泯者而言,豈可謂混秤鐵而論之耶?請更深思之。
栗翁所謂‘虚靈底也有優劣’,愚亦嘗聞其説矣。然愚之所云,非敢謂虚靈也有消長,即謂拘蔽中虚靈也有消長耳。
我先生草稿,此只有斷爛數册,其答金弘甫數書謹已考見,而第弘丈之見與愚説迥然不同。蓋弘丈之論以為聖人之心獨虚靈,而衆人之心不虚靈;又以為章句所謂‘具理’、‘應事’惟聖人當之,而衆人不能當,其為謬戾甚矣。所以先生答説斥之曰:‘拘蔽昏昧之中,所謂虚靈而具應者實未嘗亡,不可直謂不虚不靈、不具不應也。’今愚意則乃謂衆人之心在拘蔽昏昧之中者固未嘗不虚靈,而但其所謂虚靈者未能盡充其至虚至靈之十分矣;固未嘗不具應,而但其所謂具應者未能盡保其具衆應萬之全體矣。此其為言,正與弘丈説相反,而不害與先生説相符。蓋先生之意若以拘蔽昏昧之中,虚靈而具應者為十分渾全、無損其初,則何乃自為遷就之語而但謂之‘未嘗’耶?於此仔細剖示也。
先生與李君積書有可旁照處,兹並録去。其書曰:‘心之本體為氣欲所拘蔽,則雖謂之不虚不靈,未為過語矣。’書説止此。夫心以虚為本體,不虚則非本體,而惟其就拘蔽中言之,故以為雖謂本體不虚,未為過語也。況明德以明為本體,非以全為本體,則愚之不言‘本體不明’,而只言‘本體不全’者,何獨為過語耶!高明汩於本體字,不知變通,故今不避縷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