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时歌

 

杜甫

 诸公衮衮登台省^①,广文先生官独冷^②。甲第纷纷厌梁肉^③,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④。德尊一代常坎坷^⑤,名垂万古知何用^⑥!
 杜陵野客人更嗤^⑦,被褐短窄鬓如丝^⑧。日籴太仓五升米^⑨,时赴郑老同襟期^⑩。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¹¹⁾。忘形到尔汝⁽¹²⁾,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¹³⁾,灯前细雨檐花落⁽¹⁴⁾。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¹⁵⁾?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¹⁶⁾。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¹⁷⁾。儒术于我何有哉？ 孔丘盗跖俱尘埃⁽¹⁸⁾。不须闻此意惨怆⁽¹⁹⁾,生前相遇且衔杯⁽²⁰⁾!
 【解题】
 此诗约作于天宝十三载(754)。题下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郑虔才学过人，诗、书、画造诣都很高，被玄宗称为“三绝”。但遭遇坎坷，天宝九载(750)在国子监设广文馆，派郑虔为博士，广文博士实为清冷闲官。而杜甫困居长安已九年，穷愁潦倒，比郑虔境况更苦，同病相怜，只能借酒浇愁，故名《醉时歌》。诗中先写郑虔怀才不遇，再写自己苦况和与郑交往，次借古人不遇以自慰，末以愤激而无可奈何作结。全诗洋溢着牢骚不平之气，实为对当时现实的嘲弄和抗议。
 【注释】
 ①衮(gun)衮：相继不绝貌。登台省：在御史台、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担任要职。台：指御史台，中央监察机关；省：指中书(中央决策机关)、尚书(中央执行机关)、门下(中央审议机关)三省；是唐代中央最重要的机构。②广文先生：指郑虔，时为广文馆博士。官独冷：广文博士是闲官，无人来奉承，故曰“官冷”。③甲第：头等住宅。厌(yan)粱肉：吃饱了高级精美的食物。厌，同“餍”,饱足。粱：美好的粟米，泛指精美的主粮。④二句赞美郑虔的道德超出上古时代纯朴的人民，才华超过战国时代著名诗人屈原和宋玉。羲皇：指上古时代的伏羲氏。古人想象伏羲时代的人思想纯朴，道德最完美。⑤德尊：德高。坎坷：道路不平，比喻人不得志。⑥此句乃愤激之言。⑦杜陵野客：杜甫自称。杜陵是汉宣帝陵墓，在长安南郊。杜甫祖籍杜陵，自己又在此一带住过，故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客”。嗤(chi):讥笑。
 ⑧此句意谓又穷困又衰老。被褐(he):穿着粗布衣服。短窄：又短又小。⑨此句意谓天天到国家粮库去买五升米。籴(di):买粮。太仓：京师所设国家粮仓。当时因大雨成灾，故朝廷下令开太仓米减价卖给穷人。杜甫因穷，只得每天去买，家无隔宿之粮。⑩此句意谓与郑虔性格投合，故时常来往。郑老：郑虔约生于垂拱元年(685)(见今人王晚霞编《郑虔年谱》,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10月版《郑虔研究》附),比杜甫长二十多岁，时郑虔当已近七十岁，故称“郑老”。襟期：襟怀、性情。(11)二句意谓得钱就毫不迟疑去买酒找朋友共饮。(12)忘形：不拘少长形迹，忘年交。尔汝：直称你我毫无客套。(13)沉沉：形容夜深貌。动春酌：在春天饮酒。(14)檐花：屋檐下树枝上的花。(15)二句意谓只管像鬼使神差似地引吭高歌，哪管因此而饿死抛入沟壑之中。(16)二句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例，说明古来有才学的人都没有好遭遇。相如：司马相如，汉代著名辞赋家，曾和妻子卓文君在成都开小酒店谋生，文君当垆，他洗涤食器。子云，西汉末著名学者扬雄的字。他多识古文奇字。王莽时他被学生的案子牵连，官吏来逮捕他时，他正在天禄阁校书，吓得从阁上跳了下去，几乎跌死。逸才：过人的才华。识字：懂古文字。(17)二句劝郑虔及早像陶渊明那样弃官回家。东晋末陶渊明为彭泽县令，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回家，写有《归去来辞》云：“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石田：土中有沙石的瘦田。(18)二句意谓儒学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即使是儒学创始人孔丘，也与春秋末大盗柳下跖一样，都化成了尘土。何有：何用。盗跖：姓柳下，名跖，据说是春秋末奴隶起义领袖，被诬为大盗。《庄子·盗跖》中有盗跖与孔丘进行哲学论辩的寓言。此处是杜甫愤激之言，并非真正认为善恶是非没有区别。(19)此：指上面所说的“孔丘盗跖俱尘埃”。意惨怆：心里悲伤。(20)且衔杯：暂且喝酒吧！

醉时歌

杜甫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妄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诗题下原注曰：“赠广文馆博士郑虔。”郑是杜甫的好友，诗、书、画俱佳，唐玄宗称之为“三绝”。天宝九年(公元750年)置广文馆，以郑虔为博士，“掌领国子学生业进士者”，实际是一个清冷闲散的官职。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十年春天，杜甫在长安困守十年，始终未谋到官职。由于自己的落拓不偶，便与郑虔的不幸遭遇发生了共鸣，醉后放歌，发泄内心的不满和苦闷。
全诗共分四段。“诸公”一段，首先嘲笑郑虔。别人居要职、登台省，而他却“官独冷”；别人居华屋“厌梁肉”，而他却“饭不足”。这就把不合理现象对比得清清楚楚了。更何况，郑虔道德超出羲皇，文才胜过屈原、宋玉，可是，德、才愈高而遭际愈坎坷，这怎能不让人愤激而感慨万端！“杜陵”一段转到嘲自己。杜甫给自己的画象是布衣短褐，两鬓如丝，贫至无隔夜粮，只好“日籴太仓五升米”，即便如此，却仍然要时时痛饮，而每次都要饮到不分长少的忘形地步。“清夜”一段紧承“杜陵”一段，写痛饮。“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写春夜灯前痛饮之景。“檐花落”，指檐前细雨在灯光映射下，再加上醉眼朦胧时视之，闪烁如花。描摹极细极真。“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写高歌动神，痛饮忘情，抒情极切、极痛。前人评这句诗“惊天动地”，看出了他的份量。然后，诗抬出了司马相如和扬雄，他们虽然都旷世奇才、博学多识，但都下场可悲。诗人固然是借古人自嘲，同时也是借他们嘲笑讽刺了整个封建社会。最后一段承开头，转回对郑虔的劝告。“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劝郑虔象陶渊明辞掉彭泽令那样，不如早些弃官回家。这是因为儒术无用，即使你做到孔丘，也还是要如盗跖一样死后化作尘埃，所以倒不如生前相遇痛饮几杯。这里等同一切、否定一切的想法，实际是心情极度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牢骚之言。
前人评此诗云：“豪宕绝伦”，“悲壮淋漓之至”，“满纸郁律纵荡之气”。都看出了杜甫是借酒抒不平之情。诗人自己有诗云：“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绝”，移作此诗注解，最为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