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李逵
李逵这个艺术形象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天真烂漫,质朴憨直,嫉恶如仇,侠肝义胆,勇猛善战,冲锋在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革命反抗性最强,造反精神最彻底; 然而又常常显得粗鲁、蛮干。这些都是李逵性格的突出特点。但 “无情未必真豪杰”,李逵绝不是不近人情的铁石心肠,相反的,他是一个极富人情、人性味极重的英雄好汉。在 “真假李逵”这一段书里,施耐庵就以喜剧笔调、反衬手法,着重突现了这位英雄人物至真至纯的一片孝心。
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叫 “假李逵剪径劫单身,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真假李逵”就是这回书的前半部分。读这段书,值得注意的有这么几个方面:
第一,围绕至纯至真的一片孝心,作者描写了李逵 几处表现的 “出格”之举,突出了他性格内涵的一个重要的本质特点。
李逵出场之后的几场戏中,给人们的突出印象是豪爽朴直,举止粗鲁,好酒好杀,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之感。但当宋江搬来老父、公孙胜要回家探望老母之际,他却出人意料地悲从中来,“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 (第四十二回),非要马上下山搬取老母来同享快乐不可。一片赤子之心天然裸露,无半点遮掩,原来这个铁汉子的心肠也是赤红的、极嫩极软的。为了接老母上山,他毅然答应宋江提出的三个条件,戒了他如同性命一样的酒兴,放下了他时常不离身的两把板斧。当剪径的李鬼假称家有九十岁老母,“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之时,一向嫉恶如仇、杀人不眨眼的李逵,“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 ‘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道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发恻隐之心,不但原谅了李鬼冒名剪径、辱污板斧及英雄威名之罪,留下李鬼性命,还送他十两银子,劝他改业从善,侍奉老母,而且他还以己度人,天真地相信“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多么纯正善良的赤子之心!多么可敬可爱的长者之风!及至后来发觉了李鬼的真面目、听到他们夫妇还要继续为非作歹的诡计后,便“怒从心中起”: “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天地不容!”他毫不犹豫手软,立即“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扯出腰刀,早割下头来”。多么痛快!多么解恨!
在这一段中,李逵先后三次说到“天地不容”,这就揭示了李逵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心灵深处的实质内涵。他的所思所想,言行举止,绝不是无规无矩的胡撞乱来,他有自己坚定不移的铁的准则,这就是: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中不失纯真的赤子之心。他的一切言行,可以仰天俯地而毫无愧色。——这便是真李逵,这也是人们之所以爱他敬他的根源所在。
在李逵赶路途中,作者有几句貌似闲笔的妙文: “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 ‘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金圣叹在这里批点道: “传言:大道合天,则甘露降;至孝合地,则芝草生;明孝合日,则凤凰集;纯孝合月,则白兔驯。闲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纯孝所感,盖深许李逵之至也。”金圣叹的评语有许多不当之处,但这几句却实在批得好。一座“黑铁塔”,配上一只漂亮活泼的小白兔;一尊黑煞神,亮出一副纯真至孝的赤心肝。多么活,多么真,多么妙!这绝不是几笔闲文,它袒露了作者对李逵的偏爱,也使读者对李逵这个艺术形象觉得更加可爱。
第二,真伪对举,以邪衬正,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反面陪衬人物形象。
李鬼这个人物,在全书中只出现过这么一次,但读过《水浒》的人,几乎没有人会忘记他的。这个形象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假得实在,假得活套,假得令人信服;并从而鲜明地衬托出了李逵的纯真,他真得诚朴,纯得天真,真得令人爱之不舍。
第三,真假李逵,本是粗人粗故事,但在施耐庵的大手笔下,这段文字却一点也不粗,而是草蛇灰线,回环照应,细针密线,天衣无缝。
你看,开头李逵答应宋江的三件事,后面一一都有着落和反衬。第一,
“不可吃酒”,后面就有“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 但最后回来时在曹太公庄上又“开怀畅饮”,“酩酊大醉”,惹出事来。第二,“谁肯和你回去? ”于是李逵便一人上路,后面捉杀李鬼、背娘杀虎,都是单枪匹马;而每当失闪处,却有精细的朱贵出来接应。第三,“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这样,前边有真李逵撇开了真板斧,后边就出现假李逵乱抡假板斧。李逵临行时,“只挎一口腰刀,提条朴刀”,此后来回路上,都是用的这两口刀,而且每到一处,作者都对这两口刀的交替使用、逐一收藏,分别作了具体交代。直到曹太公庄上,还要清清楚楚地点明: “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李逵尽管粗,这两件护身武器却是马虎不得的。开头交代李逵 “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这也决非闲笔,样样都派有用场。要不然,李逵回到家给哥哥留的一锭大银从何而来呢?赠给李鬼的一个小银子又向谁去讨呢? 妙的是李逵杀了李鬼后,还没有忘记 “又从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英雄也得吃饭呀,可不能把换取衣食的货币随便丢了。又如: 朱贵在人丛中抱住李逵,叫他 “张大哥”,拉到酒店里说: “你好大胆! ”后来到曹太公庄上,李逵果然自称 “张大胆”。李逵杀了李鬼后,“却奔前门等那妇人时,正不知走哪里去了。”——这里放走了李鬼的老婆,固然与李逵的粗心有关;但若不放走她,后来到曹太公庄上,谁来出面确认 “张大胆”就是真黑旋风李逵呢。
施耐庵真不愧是大才子大手笔,字字句句,措置有度,随手点染,皆成妙文。在紧锣密鼓的事件情节发展中,穿插写景是很难顾及的。但他仍能忙里偷闲,紧点两笔。在李逵连夜投奔百丈村去时,文中说他 “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亮,便投村里去”。在遇见李鬼之前,“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一个即将打虎擒魔的英雄,先置身于霞光红叶这样的优美环境中,也真够潇洒气派的。“晓星残月,霞光明亮”,“时值新秋,叶儿正红”,两处十六字,便使文章顿生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