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王(西部诗纪。乙丑年正月)

 

 1

 牛王眉清目秀。
 牛王仪表堂堂。
 牛王丰满。牛王的乳房沉甸甸。
 牛王，光荣的西部的
 长毛绒母牛，西中国春牛之王，
 
 带来西部草地的芳芬，使离乡者
 重又忆及故乡温情的篷帐、池沼、雪山、漠风……,
 
 牛王站在华盖之前，工匠为她雕饰。为她
　梳理。为她贴牢胸沿最后一道人造毛。
　为她红绸加冕。
 牛王挺拔。牛王挺拔的躯体高耸在广场，品味春正月
　的良风美俗。
 牛王俯瞰脚下奔走百川……微型汽车……微型人……
 俯瞰电火石光。
 俯瞰阴影如切，如割。如切割成片的伞盖旋转。如鲲
　鹏飞鸣。
 牛王被抚摸。被簇拥在海盘车般展开腕足的广场，受
　人以世袭的景仰。
 牛王，
 先民繁殖神的嫡传后裔，眼见夜潮退尽，
　泛起破晓的冷光，丛林与峭壁离异，推出一片危楼
　幽谷、高树旗帜，而为自己的降临生发奕奕神采。
 
 是一曲古歌。
 

2

 牛王立在早春的
 令人感觉沉重的
 黄秃秃的西部中国的土地。
 是土地昂首的一曲万古的歌。
 
 牛王巍峨。
 牛王方正的五官是青藏雪原巍峨的神殿。
 牛王的乳房沉甸甸，是布帛托起的一片蓝海洋。是一
　片欲堕的卷云。是金屋。
 牛王被簇拥在海盘车般的广场，看到人们沿着海盘车
　的五条腕足向这里聚拢。孩子率先爬上树背。……
　每一堵肩头后面亮起两只眼睛。
 牛王看到星宿的海。
 牛王感动、牛王如此宣谕： 啜饮吧，你们从我
 激荡的目光啜饮，摄取春的油脂吧，如同往日从我的
　黄金桶揭起一张张酥奶皮……你们期待的奇迹也正
　是我之所盼……牛王沉默。
 牛王其实默然无语。
 牛王默然地倾听大地的城。
 听到了世纪初的强鼓动。
 大地在鼓动中起伏，趋向邈远、寥廓……静穆。
 
 牛王金光眩目。
 

3

 牛王的道路浮起。
 牛王缓缓滑行。
 
 牛王四肢端立。
 牛王的四根乳突是悬垂的浆果。是可被吸吮的棒棰。是吊脚楼。
　是四只钟乳石古瓶。
 牛王为大地祝福。……路很长远。牛王巡游大地，以
　双龙为前导，以百伎之舞乐为前导，以花钹大镲为
　前导，以双狮为前导……接受天真孩子东方式的礼
　拜。
 接受我之投慕。
 万人空巷。全城为牛王而倾倒。
 看我们民族的欢乐，民族的笑……
 看我们民间的庄与谐……
 牛王目光炯炯。
 牛王的歌舞队甩起一片水袖。
 听到那青春的偶像如此咏赞——

 我们唱呵……平平仄仄平平仄……
 我们舞呵……仄仄平平仄仄平……

 牛王巡游大地。
 想起风雨的牧歌。
 想起月亮湖边的处子为她击节而歌月亮诗。
 想起裸身的戏水者竞相以双臂擂打江河。想起南国夏
　熟的田畴，此起彼伏，农人围着仓桶扳打金稻
　穗……
　遍地鼓声。
 想起九间殿前喇嘛一同踏跳护法神舞
 ……那响晴的鼓声。那响晴响晴的晴天。
 
 那挑战的丛林……
 他们腾空一跃。
 想起他们喊她牛妈妈……
 想起日月如棱……似水流年……
 
 牛王庄重。牛王巡游大地。
 巡游黄秃秃的西部中国的荒土地。
 一步一朵莲花。
 
 这首诗通篇围绕一个核心意象： 牛王。一般地说，一首诗集中辐辏于单一的物象，容易使诗显得局促而张力不够。但读了这首诗，我们并无这种感觉，它给我们以广阔的空间感、绵延的时间感和博大的结构感。为什么能获得这样的感觉呢？原因是诗人面对牛王，展开了多方位多视点多角度的表现。他将描摹与幻想、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神话与现实上下纠葛，左右贯通起来，形成一个带有魔幻味道的意象共振场。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片网，不是一个面，而是立体的动态过程。在这首诗中，凝重滞缓的是牛王威严的仪态，而动荡不息的则是诗人心灵深处对牛王的景仰、膜拜甚至加有一丝畏惧； 这样，动和静发生了互补，既避免了宣泄式的直抒，又使诗歌不致于太过僵硬。这是此诗产生不凡效果的基础。
 读这首诗需要注意的是，不要拟滞于物象本身，而要将牛王当做一种精神象征去体会。它是一头生殖力、生命力、忍耐力、恒久力的神牛，是中国西部大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具体体现。它的仪态和性格，无处不与西部好汉的生命状态合拍。正是在这里，我们便感觉到牛王具有了人类的情感。诗人感觉领域的丰富程度就是建立在对西部人民的深入体验和理解的基础上的。在昌耀的诗中，多次出现“牛”的意象，它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系统，是一个带有魔幻味道的原型意象。诗人的创作是自觉的，他的智力空间呈示出庞杂中的统一。所以，要把握昌耀诗歌的“牛王”的深层隐喻，只能从一系列诗中去考察之，这一点我们必须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