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浦郎

南直隶芜湖县人。《儒林外史》的一贯特点就是致力于表现普通人性的真实状态，既有善也有恶，亦喜亦悲。一个人的损失便是另一个人的获益。一个人道德上的损失往往使他在别的利益方面获利，有的则是在利益上受了损失，在道德上却有了增益。牛浦在利益与道德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利益。
他象《儒林外史》所有的喜剧人物一样，也体现了一种唐·吉诃德式的“热情原则”，当然不是对杜里辛尼娅那样的理想女性的热情，牛浦他们对任何理想之物都没有热情，他们的热情原则的指向非常具体实在：功名富贵。这个热情原则，简洁地说就是名利之欲熏心。
牛浦作为一个市井细民，是不能为害人的。初婚时他还有几分令人同情的地方。他改变自己命运的路子走邪了，因为他的标准定错了，他以为攀结上了上等人，便是人生目的。他是那种“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慕人之功名富贵”的“第一等卑鄙人物”，是那种“咬人矢撅” （卧闲草堂本评语）的劣等狗。他要达到目的唯一途径就是作些诗文，当现成的捷径白送给他时，他毫不迟疑地踏了上去。“既窃老布衣之诗，又窃老僧之铙磬等件，居然一贼矣。故其开口便是贼谈，举步便是贼事。” （卧闲草堂本评语）那个世界是烂泥的海洋，只要一脚踏上去，就立即淹到了脖子，而且永世也难得超生了。
他当然没有唐·吉诃德的“绅士的体面”和纯情的献身理想的热情。但有程度相当的热情，他的盔甲就是“布衣诗草”，他的戈矛就是第三只手——偷，以及比偷体面一些但性质是偷的延伸的骗：照例的吹牛与欺蒙。这场战斗他收获不小，骗娶了贾、黄二氏，据他说还曾骑着毛驴上过董知县的大堂。当然，他失去的更多，失去了起码的道义和作人的良心。
论者常说牛浦是匡二的“影子”，“牛浦以继匡迥而穷其变”，“匡以孝子趋下流，牛以小偷攀上品，全书诸恶，二人为总相焉” (刘咸炘《小说裁论》)。二人缺德程度堪称昆仲。匡二还有潘三的引诱，八股取士制度的腐蚀。牛浦只是想学些诗文好与当官的“相与”，只这一念之差，就使他当之无愧地得到了“无赖子也”的雅称确评。他自爱太过，自欺欺世，搬演了一出错位的滑稽剧。
他学会了“之乎者也，胡支扯叶”，却弄塌了小店，气死了爷爷。终于能与“老爷”来往了，他的灵魂、道德也全被那个老爷的世界吞并了。且看董瑛离开后，他与二位当场受了侮辱的舅丈的对话： “牛浦道： ‘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进这屋来。’ 卜诚道： ‘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 ‘凭你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老爷本平淡无奇二字，在这段口角中，却用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 （卧闲草堂本评语），大有色泽。简言之，其色泽就在描出了灵魂，描出了牛浦厚颜无耻地往上爬的卑污灵魂，也道出了他那丑陋的人生哲学：作揖好，捧茶好？此等“恶物”已没有了人性，没有了作人的起码的尊严，已堕落到光荣地将骗来的身份当成人生最高价值的无耻地步！
我们能用愚蠢糊涂解释他那一系列的愚言蠢行、下流而多刺的虚荣心吗？不能。尽管他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但那不是起始的原因。他的智商毋宁说是不乏精明的，比他的地位所要求的还高出了一些。于是才不安本分误入歧途。他作弄牛玉圃，以报复老牛对他的训斥，手段不在司马懿之下。然而，又并不携银逃窜，等着牛玉圃反攻，又显出他缺乏闯江湖的常识、起码的“斗争经验”，还没坏得炉火纯青。不过，主要是他还想继续依靠“叔公”，贪欲迷蒙了智慧，使他“着了道儿”。正如甘露僧的义行不能教育他一样，牛玉圃歹毒的惩处，本是狗咬狗的斗争，没有任何拯救意义。牛玉圃的现在正是牛浦企慕的将来，老牛的活法儿只能使小牛变本加厉地坏了下去：停妻再娶、招摇撞骗，依靠吹牛皮获得的虚荣、和那虚荣交换成的“社会尊敬”过日子！
作者用漫画式的滑稽的笔致模仿了牛浦的一段日常生活，写出了他的荒唐，他的性格是喜剧性的，还有着相当的“荒谬性”因素。这也就揭示了那一类“自命不凡”者的荒谬和愚蠢。因为这两样都是人性中可能出现的因素，只不过对一些人是主要的，对另一些人可能是次要的罢了。在牛浦的心理结构中这两样毫无疑问是主要的。作者写了匡超人之后，意犹未尽，又补出个牛浦以“穷其变”，续写青年“知识者”的精神崩溃与道德堕落。这是古代长篇小说中塑造人物的一个宝贵传统： “特犯不犯”，相互发明，既让我们看到了那弥漫全社会的势利风习造就出“垮掉一代”的普遍必然性，又使我们在比较中看清了二人不同的堕落历程。童心泯灭、良心丧尽是二人的通病，但匡二精明狡诈，颇工心计，牛浦颟顸懵懂。牛老死后，几乎全以一股无赖气打天下。他也善于给自己的无耻行为尽可能地寻找“堂皇”的动机，但他的冒险投机还是只能结出一系列耻辱、荒唐的酸果。这两个有野心的青年都生活在自己心造的幻影中、自己吹起来的牛皮上，但缺乏政治上的幻想，这与拉斯蒂涅是大不相同的，因为中国的高度极权专制的社会不如西方有“机会均等”的民主色彩。只能 “爬”不上去就 “撞”，当他们有实力时还会 “推”和 “踢”。作者写出的不是难以置信的绝无仅有的罪恶，而是那个社会每天都在出现的事情。如果说严贡生那样的恶棍面目可憎，还不失为一个 “恐惧对象”的话，那牛浦这样的小偷、小牛皮士只配让人感到可鄙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