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徐文长传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徐文长传》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①,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②,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③,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④。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⑤。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⑥,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⑦。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 “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⑧。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⑨,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到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⑩: 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 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 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11)。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12): “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①诸生: 即生员,明清时代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入府、州、县学的学生。②薛蕙 (1489—1541): 字君采,毫州 (今属安徽)人,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吏部考功郎中。校: 校官,即学官。③中丞: 原为汉代御史大夫的属官名。明代设都察院,掌管监察,其中副都御史之职与御史中丞略同,故称。胡宗宪: 明嘉靖年间浙江巡抚,因抗击倭寇有功,被加右都御史衔,后得罪被杀。④膝语蛇行: 形容畏服的样子。膝语,跪着说话。蛇行,伏地爬行。刘真长: 即刘惔(tan),东晋简文帝时的宰相,字真长。杜少陵:即唐代大诗人杜甫。杜甫曾居少陵 (今陕西西安市南) 附近,自号少陵野老。⑤永陵: 明世宗朱厚熜的陵墓名,指明世宗。⑥曲蘖(nie): 酒曲,指酒。⑦韩、曾: 指唐宋散文八大家中的韩愈和曾巩。韩愈是唐代人,散文雄健流畅,成就极高。曾巩是北宋人,散文以简洁平易见长。流亚: 同类。⑧韶: 美好。这句话出自欧阳修 《六一诗话》评北宋诗人梅圣俞诗的句子,原文作 “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⑨张元汴: 徐渭老同学张天复之子,官至翰林侍读。太史: 本为古代起草文书、编写史书的职官,明代的翰林院兼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所以翰林官亦称太史。⑩周望: 即陶望龄,字周望。明万历 (1573—1619)年间曾任国子监祭酒。(11)石公: 袁宏道自号。囹圄(lingyu): 监狱。(12)梅客生: 名国桢,湖北人,徐渭的朋友。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生员,很负盛名。薛蕙公作浙江试官时,对他的才华很是叹服,把他看作国士。然而他命运不济,屡次应试又屡次落第。中丞胡宗宪公听说后,聘他为幕僚。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身穿葛布长衫,头戴乌巾,挥洒自如,对天下事侃侃而谈,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几支军队,威镇东南沿海,诸将在他面前总是跪下说话、侧身缓步,都不敢仰视他。而文长以帐下一个生员的身份倨傲地对待胡公,议论他的人都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类人物。曾经恰逢胡公猎得一头白鹿,委托文长作贺表,表文上奏后,世宗皇帝很是满意。胡公由此更加器重文长,所有疏奏筹画都交给他办理。文长自负才智谋略,好出奇制胜,谈论军事往往能切中问题关键。他把世间一切事都不放在眼里,然而始终没有赶上机遇。 文长既然不得志,没被当权者任用,于是放浪形骸,肆意狂饮,纵情山水。他游历了齐、鲁、燕、赵等地,又远赴塞外大漠游览。他所见到的耸立的山脉、崩腾的海浪、飞扬的黄沙、轰鸣的震雷、滂沱的大雨、偃伏的树木、幽深的峡谷、盛大的都市及各种人物、鱼鸟等,凡是令人惊惧的景象都一一地写进诗中。在他胸中有奋发激越不可磨灭的气概,和那种英雄置身末路又无法投身的悲凉,因此他写的诗像是在发怒,又像是在狂笑,像水流在峡谷中激荡,像是种子在破土萌生,又像是寡妇在深夜里哭泣、游子在寒冷的夜晚里惊醒。虽然这些诗歌的体格有时有不尽高明处,然而却能独运匠心,自有一种王者气势,那些如同妇人一样侍奉他人的诗人自是无可企及。他的文章有远见卓识,气韵沉雄,法度森严,不会因为模拟来损害他的才气,也不会因为议论损伤体格,如同韩愈、曾巩一流的作品。文长既然长期以来不与时兴的格调吻合,对当时那些所谓的骚坛主盟的人,文长都加以斥责,因而他的名声没超出越的范围,这真是可悲啊! 文长喜好书法,他的书法如同诗歌一样,笔意奔放,苍劲中透出一种柔媚,正如欧阳公所说的那种 “妖冶的妇人到老了,仍然保持着不尽的风韵” 一样,有时他把剩余的精力倾注到花鸟画上,画得高超飘逸而富于情趣。 后来,他由于猜疑而杀死了他的继室,被逮捕入狱,判为死罪。太史张元汴极力解救他,他才得以脱身出来。文长到了晚年更加愤世嫉俗,故作疯癫也更加厉害,连显赫的人到家,他都有时拒之门外。他时常带着钱到酒店去,招呼下人仆从一起喝酒。有时他手持斧头击破自己的头,血流满面,连头骨都折断了,揉按时竟可以听到响声。有时他又用利锥扎自己的两耳,扎进一寸多深,竟然没有死。周望说: 文长到了晚年诗和文章都更加奇特了,但没有刻印本子,他的诗文集只是藏在家中。我托我在越地为官的同年替我抄录,到现在还没有送来。我见过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 两种而已。然而,文长最终却因在当世不得志,怀着怨愤而死去。 我认为,文长先生一直都时运不济,于是得上了狂病。狂病不能制止,就身陷牢狱之中。古今文人之中,没有一个文人的牢骚困苦能比得上他。虽然如此,胡公是世上罕见的豪杰,世宗是英明的君主。在幕府中,文长得到了异常的礼待,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表章送上以后,世宗皇帝由此高兴,这说明皇帝也是了解先生的,只是他没有得到显官要职罢了。先生的诗文在文坛上崛起,一扫近世芜杂污浊的风习,百代以后,自然会有定论。就此而言,又怎么说他没有遇到时运呢?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 “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本人奇异,而他本人也比他的诗还要奇异。”我认为文长是无处不奇的人。无处不奇,这就注定他一生命运无处不艰难坎坷。这真是悲哀啊! 【鉴赏】 本文是袁宏道为同时代的著名文人徐渭所作的一篇有名的传记。徐渭 (1521—1593),字文长,山阴 (今浙江绍兴) 人,在文艺上有多方面的成就,却一生坎坷,科场上屡试不中。他为人愤世嫉俗,潦倒终身。本文紧扣“数奇”写尽文长一生之悲苦,文中论其才略足可睥睨一世,其诗文足可叱咤骚坛,然而“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古今落拓文人不可言说之悲,辗转现于袁宏道笔下,数百年来犹能感人至深。袁宏道论文,力主“性灵”,在文学主张上他与徐渭声应气求,引以为同志,文中写徐渭创作“匠心独出”,“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实际流露出了袁宏道惺惺相惜之情。 字数:3226 傅德岷,赖云琪 主编.古文观止鉴赏.武汉:崇文书局.2005.第552-555页. 徐文长传[明] 袁宏道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②,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③,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④,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因此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长文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⑤,声名藉甚⑥。薛公蕙校越时⑦,奇其才,有国士之目⑧。然数奇⑨,屡试辄蹶⑩。中丞胡公宗宪闻之(11),客诸幕(12)。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13),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14),膝语蛇行(15),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16)。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17)。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18),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19)。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20),遂乃放浪曲糵(21),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22),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23),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24),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25)。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26)。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27),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28),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29)。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30),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31),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32)。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33),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34)。或自持斧击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35):“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36)。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37),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38),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39),人主悦(40),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41),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42):‘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①本篇选自《袁中郎全集》。徐文长,名渭,字文清,更字文长,号天池。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书法、诗、文、画兼长。早于公安派前三十多年,已对当时主持文坛的王世贞、李攀龙提出批评。②陶太史,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初授翰林院编修,后官终国子监祭酒。以讲学著名。因曾任职翰林院,故称太史。③恶楮(chu储)毛书,粗糙的纸质、拙劣的书写。④不佞,古人自己的谦称,如“不才”、“小可”之类。⑤诸生,童生入学,称诸生,通称秀才。⑥藉甚,显著。⑦薛公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安徽毫州市)人。明正德九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中为给事中。曾任绍兴府乡试考官。所以称“校越时”。⑧有国士之目,有认为他是国士的。⑨数奇(ji鸡),运气不好。数,气数,命运。⑩蹶,失败。(11)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今属安徽)人。嘉靖进士。任浙江巡抚,总督军务。以平海盗徐海等功,加右都御史、太子太保。出罪,赐死。“中丞”,就是巡抚的尊称。(12)客诸幕,作为幕僚。“客”用作动词,“使作幕客”之意。(13)葛衣乌巾,身着布衣,头戴黑巾。表示保持平民身分。(14)介胄之士,将官们。介胄,盔甲戎装。(15)膝语蛇行,匍伏向前跪禀。(16)刘真长、杜少陵,晋朝刘惔、唐朝杜甫,都是品格高尚、不事权贵的人。(17)永陵,明世宗,年号嘉靖。葬永陵,故称。(18)疏记,表疏奏记。(19)不偶,不遇。与前面说的“数奇”意同。(20)有司,主管部门。(21)曲糵(nie涅),酒。(22)如种出土,像种子发芽。(23)羁人,旅客。羁,羁旅,即寄居作客的人。(24)王者气,王侯般的尊严。(25)巾帼而事人,像妇人那样侍候人的。帼,妇女的头巾。巾帼,妇女的代称。(26)韩、曾之流亚,唐韩愈、宋曾巩那样的人物。流亚,匹配的人物。(27)时调,指当时主持文坛的前后七子的文风。(28)骚坛,文坛。(29)欧阳公,欧阳修。他说“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意指美女迟暮,仍保存着她的风韵。(30)花鸟,花鸟画。(31)继室,后妻。徐文长晚年发精神病,疑心病很重,杀死后妻张氏,被逮下狱。(32)张太史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山阴(绍兴)人。隆庆五年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33)佯狂,装疯作傻。(34)下隶,衙门差役。(35)石公,袁宏道的号,这里是自称。(36)囹圄(ling yu铃雨),监狱。(37)间世豪杰,隔世才能一见的豪杰。(38)异等,与众不同。(39)表,指徐文长为胡宗贤写的《进白鹿表》。(40)人主,指嘉靖皇帝。(41)近代芜秽之习,指七子的拟古文风。(42)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一字克生。麻城(今湖北麻城)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是袁氏兄弟的好友。 〔分析〕 袁中郎极少为人作传,《徐文长传》却是极有特色的传记散文杰作。字仅千余,而思想内容极丰富,大笔挥洒,意到墨随,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叙写作缘起,叹相识之晚。首段实为引言。写“发现”徐文长的经过,交待作传缘起。“发现”纯属偶然。“随意抽架上书”,略不经意,而《阙编》的纸张、墨汁、印刷均极低劣,是欲扬先抑。“惊跃”,“急呼”,“今邪?古邪?”“读复叫,叫复读”,是抑而后扬,文势陡起,如劲弩连发,极写文长诗才之惊人。书则至劣,诗则至优,已伏才奇加“数奇”之阴影。二人声态并作,“性灵”毕现,读之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文长论诗语)。接着深为感叹,“盖”字承转自然,“噫”字顿挫有力,“是何相识之晚也”,仰慕之情,洋溢言外。“因”字再转,收到作传。“闻于越人士”,可见传文真实。随意抽阅为平起,惊跃喝彩为紧承,喟然感叹为跌转,命笔作传为关合。一、二层间以“读”字蝉联,三层以“盖”字、四层以“因”字绾结,严密而自然。 记军国才略,惜数奇不偶。正文伊始,便直趋主旨,才奇与数奇并驱。“纵谈天下事”,见政治才能,“好奇计,谈兵多中”见军事才能,“表上,永陵喜”、“一切疏记,皆出其手”见文学写作才能。既才美外现,亦似广获承认:“声名籍甚”见地方承认;“奇其才,有国士之目”见薛公承认;“益奇之”、“幕中礼数异等”见胡公承认,甚至“学士以渭表进,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明史》本传),似乎皇帝也首肯了。那么,这样一个罕见奇才该可以立身行世、广建功业了吧?然而且看:“然数奇,屡试辄蹶”,“然竟不偶”,命运之神是如此严酷。其“数”何以“奇”而不“偶”,文中不写,正留待读者思考。 赞文艺全才,悲名不出越。“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既”、“遂”二字不可放过,正因政治上“有志不获骋”才向文学艺术方面发展。于是“走齐、鲁、燕、赵之地”,于是举凡“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生活基础深厚,诗歌内容就必然丰富多彩。“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正所谓“诗穷而后工”,加以“天机自动,触物发声”(文长《奉师季先生书》),其诗就有“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的感人的艺术力量,无怪令人“读复叫,叫复读”了。当时“后七子”的拟古诗岂可望其项背?其文则识见卓越,气度沉雄,章法谨严,一扫拟古派陋习,是韩愈、曾巩一流人物。除此之外,又喜书法,“笔意奔放”,“苍劲中姿媚跃出”。又擅花鸟画,“超逸有致”。本段热情洋溢地赞美文长的多才多艺,作者激情奔涌,文辞如急管繁弦,连用排句,妙喻如珠,极尽倾倒之情。可见文长是个不可多得的文艺全才、天才。但就因他奇才天纵,又反对复古拟古,叱责“后七子”头面人物排斥布衣之士,因而使他“名不出越”,作者对此表示极大的悲愤。 述晚年狂疾,痛抱愤而卒。“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如此才气横溢的人备受压抑、打击。精神受刺激过度,自生病变。始而为避黑暗政治之株连迫害而“佯狂”,久之便成真狂。“卒以疑杀其继室”,自持斧击头,以锥锥耳,皆非常人所为,见甚愤恨之深。从“下狱论死”到“抱愤而卒”,一代奇才结局如此之惨,令人惊心触目,扼腕长叹。 作“石公”总评,寄无限同情。传末加评为《史记》通例。“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为一生悲剧的三部曲,步步趋于毁灭,概括准确精深,收拢第五层意思。“牢骚困苦”古今称最,满腔同情不言而喻。继以“虽然”力转,“胡公知有先生”,“人主知有先生”,收拢第二层意思,以慰亡灵。“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收拢第三层意思,对其诗文作“盖棺论定”。“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收结全文,不成其为逻辑的逻辑,恰是黑白颠倒的社会之逻辑的反映。“一字立骨”,一生悲剧浓缩于一个“奇”字的两个不同读音之上,特别精警深刻。“悲夫”一声长叹,传响于天地之间。文已尽而意无穷。 细观全文,这篇传记有以下特点: 略写生平事迹,详述才能卓异。文长卒年七十有三,一生事迹极多,本文略具大概,而精于熔裁,重在叹赏奇才。正是“脱肤见骨,遗迹得神”(袁中道《中郎先生行状》)。惜乎遗漏了戏曲才能,前人评其与汤显祖并为明曲第一,汤擅传奇,徐善杂剧,汤亦誉之为“词坛飞将”。 “数奇”为线索,“气概”为灵魂。首标“然数奇”,中出“然竟不偶”、“名不出越”,末殿以“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草蛇灰线,时见照应,串起一篇文字。“石公曰”尤以“数奇”始,以“数奇”终,突出其命运之惨,抒发己悲愤之深。传文重在敷演“才奇”,实以“气概”为通篇灵魂。“以一诸生傲之”与李白“平交王侯”气概同调。“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见“处士之气”浩然(陶望龄《徐文长传》)。晚年之“愤”亦气也。诗文书画无不以气贯之,诗“有王者气”,文则“气沉而法严”,书则“笔意奔放如其诗”,画亦“超逸有致”,剧作则“其词如怒龙挟语,腾跃霄汉间,千古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陈栋《北泾草堂曲论》)“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尤见气吞万里如虎。故无“气”则无文长,其以“气”为天性,“疏纵不为儒缚”(《自为墓志铭》),“性通脱”,谓行礼法是“碎糜吾肉”,他与李贽同是追求个性解放的晚明思想界先驱,而此种“异端”必然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其悲剧根源正在于此。 夹叙夹议,主客并进。本传实为“评传”体。中郎或已倾其全力,处处见文长,亦处处有中郎在,庄周化蝶,彼此难分。中郎思想受李贽影响,故与文长一拍即合,文学观亦同反复古拟古派,故宣扬文长,亦为公安派开路。 亦骈亦散,一气贯通。全文激情洋溢,叙多用散,赞多用骈,赞其诗才一段更如“文不加点”,锦心绣口,自然天成。本文约作于二十九岁时,恰才富气盛,全文一气呵成,皆“从胸臆流出”,“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字字鲜活,语语生动,新而老,奇而正”(袁中道《行状》)。 本篇以才奇数奇经纬成文,系受《史记·李将军列传》启发,而具体写法则如《史记·屈原列传》,亦令人兴“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叹。 〔评说〕 陆云龙《翠娱阁袁宏道文选》:“不群之致。中郎之传文长,伯敬之传白云,皆能不蔽人于没者也。使其生得之,当何如哉! 传中亦多悲愤语,不欲竟之象,摹其品,衡其诗,俱千秋定案。” 林云铭《古文析义》:“以‘奇’字作骨,而重惜其不得志。悲壮淋漓,文如其人。且令天下后世负才不遇者读之,一齐下泪。”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自来奇人,必有奇事奇文;无奇事奇文,何以为奇人?然奇事奇文,必有奇穷;若无奇穷,何以成奇事奇文?文长之为人奇穷矣,而文与事皆奇。故此传之文,即以 ‘奇’字为骨,且末段用‘石公曰’三字,俨然史笔,尤为大奇,然非是文,不足以表是人也。” 徐文长传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2〕,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3〕,恶楮毛书〔4〕,烟煤败黑〔5〕,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6〕,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7〕,声名藉甚〔8〕。薛公蕙校越时〔9〕,奇其才,有国士之目〔10〕。然数奇〔11〕,屡试辄蹶〔12〕。中丞胡公宗宪闻之〔13〕,客诸幕〔14〕。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15〕,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16〕,威振东南,介胄之士〔17〕,膝语蛇行〔18〕,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19〕。会得白鹿〔20〕,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21〕。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22〕,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23〕。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24〕,遂乃放浪曲蘖〔25〕,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26〕。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27〕,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28〕,故其为诗,如嗔〔29〕,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30〕。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31〕。 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32〕。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33〕,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34〕:“妖韶女老〔35〕,自有馀态”者也。 间以其馀〔36〕,旁溢为花鸟〔37〕,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38〕,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39〕,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40〕。显者至门〔41〕,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42〕,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43〕,托以抄录,今未至。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44〕。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45〕,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46〕,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47〕。梅客生尝寄予书曰〔48〕:‘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49〕,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50〕。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1〕本文选自《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作者在文中对徐渭的生平、遭遇和文艺上的成就作了简明扼要的叙述和评价。徐渭(1521~1593),字文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明代文艺家,在诗文、戏曲和书画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影响。袁宏道(公元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湖北公安)人。 万历二十年进士,曾任吴县知县,官至吏部郎中。 与其兄宗道、弟中道均为晚明文坛反对复古主义运动的“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时称“三袁”。他们力矫前、后七子所倡导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流弊,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应“从自己胸臆流出”,同时对小说戏曲、民歌等通俗文学也给予了积极的评价。 袁宏道在“三袁”中成就最高,他的创作和思想受李贽影响较深。 其作品直率自然,语言清新明快,内容多描写封建士大夫的闲适生活,部分篇章反映了民生疾苦,对当时社会政治有所批判。著有《袁中郎全集》。 〔2〕陶太史:即作者之友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万历年间进士,授翰林编修。明清时也称翰林为太史。 〔3〕帙(zhi):用布帛作的书套。书一套称一帙。 〔4〕恶楮(chu):坏纸。楮,纸。因楮树皮可制纸,故以之代称纸。毛书:指书装订印制粗糙。 〔5〕烟煤:指墨迹。谢肇淛《五杂俎》论墨:“古人书之用墨,不过欲其黑而已,故凡烟煤,皆可为也。” 〔6〕不佞(ning):不才。自谦词。 〔7〕山阴:今浙江绍兴。诸生:明清时指已入学的生员。 〔8〕声名藉甚:名声很大。 〔9〕薛公蕙:薛蕙,字君采,毫州人,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校(jiao)越:主持越中考试。 〔10〕有国士之目:把他看作国士。国士,国中杰出人物。 〔11〕数奇(ji):喻命运不好。 〔12〕蹶(jue):挫折,失败。 〔13〕中丞胡公宗宪:指浙江巡抚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嘉靖三十四年任浙江巡按御史,后升总督。 〔14〕客诸幕:请他为幕府宾客。诸,之、于二字音义的兼合。 〔15〕葛衣乌巾:葛布衣服,黑色头巾。 〔16〕公督数边兵:胡宗宪率领着几个方面的军队。嘉靖三十五年胡宗宪为总督,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 〔17〕介胄(zhou)之士:军人。介,铠甲。胄,头盔。 〔18〕膝语:跪着说话。蛇行:像蛇一样爬行。这里用以形容胡宗宪的威严。 〔19〕方:比作。刘真长:东晋人刘惔,字真长。简文帝时为相,刘惔与王濛同为清谈名士,皆被待为上宾。杜少陵:即唐代诗人杜甫。 〔20〕会:恰巧。 〔21〕永陵:明世宗朱厚熜之陵,指嘉靖皇帝。文中以陵名称已故的皇帝。 〔22〕>疏记:奏疏及书信公文等。 〔23〕不偶:不得志,不合时宜。 〔24〕有司:官吏,这里指试官。 古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 〔25〕放浪:行为放纵。 曲蘖(qu nie):酿酒用的发酵剂,这里指酒。 〔26〕朔漠:北方的沙漠。 〔27〕偃:倒下。 〔28〕托足无门:无处安身。 托,寄。 〔29〕嗔(chen):生气。 〔30〕羁人:滞留他乡,不能返回家乡的人。 〔31〕巾帼:古代妇女装饰用的头巾,后用作妇女的代称。 望:这里作企及解。 〔32〕韩、曾:韩愈、曾巩。 流亚:同一类的人物。 〔33〕奴之:把他们当奴婢看。 〔34〕欧阳公:即宋代文学家欧阳修。 〔35〕妖韶:同“妖娆”。 〔36〕间(jian)以其馀:间或用他馀暇的时间。 〔37〕旁溢:指书法之外又擅长花鸟画。 〔38〕卒:终于。 〔39〕张太史元汴:浙江山阴人,明穆宗隆庆年间进士,曾任翰林侍读。 〔40〕佯狂:装疯。 〔41〕显者:有名声地位之人。 〔42〕被:同“披”。 〔43〕同年:科举同榜登科者称同年。 〔44〕囹圄(ling yu):同“囹圉”,指牢狱。 〔45〕礼数:礼节。 〔46〕表:即前文所说的表,指《献白鹿表》。 〔47〕胡为:为什么。 〔48〕梅客生:梅国祯,字客生,麻城人,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 〔49〕奇:与下句之“奇”均作“奇特”解。 〔50〕无之而不奇(ji):各方面的命运都不好。 奇,作“数奇”之“奇”。 这篇人物传记以简捷明快的笔调生动地描述了徐文长放荡不羁的性格、坎坷的遭遇和卓然出众的才华,表现着作者对他由衷的敬佩与深切的同情。通过对徐文长过人的才能与遭际的表述,也从侧面昭示了明代科举制度的腐朽,反映出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埋没、扼杀与摧残。 本文在写法上既吸取了“以事传人”的《史记》等史书的长处,又显现了独具的特色。作者没有像《史记》等史书那样具体完整、有头有尾地叙述事件,而是扼要简洁地略陈梗概,意到即止,且评述相间,文情并茂。全篇随意抒写,不假摹拟,但却重点突出,人物形象鲜明生动,作者在为传主作传的同时,也表现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文章表现手法严谨而灵活,情感真挚而深沉,不失为晚明公安派的优秀作品。 徐文长传 《徐文长传》明袁宏道撰。是作者为徐渭所作的传记。徐渭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诗文、戏曲、书画都有很深的造诣。他性格狂傲,愤世疾俗。一生仕途坎坷,最后郁郁不得志而死。袁宏道与徐渭并不相识,在徐死后数年,袁游历吴越之地,偶然见到徐的诗集《阙编》,并了解到徐的生平。于是怀着惋惜、钦佩的心情,写下这篇传记。这篇传记简略地记叙了徐渭一生中的大体经历,对其诗文给予了高度的赞扬,称赞其诗匠心独出,有卓然独立的气概,不因模拟古人而损害才气,不因议论辩说而损伤格调,与韩愈、曾巩的文风相近。同时,还对徐的书法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作者这篇传记,写得深沉哀惋。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心中对徐谓的敬仰和哀惜,以及怨愤难平之情。 ☚ 余杭至临安山水记 叙小修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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