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长坂坡
“当阳之战”中张飞的任务是“断后”,情况和赵云又有所不同;应该说比赵云的任务更为艰巨。他全部的兵力不过二十余骑;要以二十余骑拒百万之众,单凭“力敌”,是决不行的,这就需要“智攻”来配合。急中生智,张飞看见桥东一带树木丛生,便教二十余骑马尾拴带树枝,往来驰驱,冲起尘雾,以作疑兵,使敌人莫知虚实,不敢轻进。这就使得张飞的“断后”成功有了基础。
单凭“智”也是不行的,仍然需要“力”来相助。可是一个人要挡住象潮水般倾泻而来的百万雄师,任凭你的武艺再高强,那是无济于事的。这就决定了长坂桥头的张飞,再不能和长坂坡前的赵云一样以枪刺剑砍的“力”来取胜,而是以一种惊人的精神威慑的“力”来慑服敌人的千军万马。他来动一刀一枪,只凭三声大喝,打退了敌人。不,说得更确切一点,不是打退了敌人,而是吓跑了敌人。张飞的粗豪威猛,而又粗中有细,神勇无畏的英雄性格就从这里突现了出来。书中对张飞神威的描写,使人感到既出奇又合理:既出人意料之外,又尽入情理之中; 既极尽夸张之能事,又极为令人信服。
原来,博望、新野的两仗,诸葛亮的“诡计多端” 已造成曹军的心理恐惧。张飞博望城刺死夏侯兰,博陵渡大败曹仁的余威尚在,而今来至桥前的曹军将领又多半是刚吃过苦头的那批原班人马,正好又看见张飞如此惊人的气概,他们在桥前疑虑不前的行为,就显得是有着充分的心理根据。象洪水般汹涌而来的千军万马, 既然突然停止不前, 这也就为他们的后退提供了可
性。这里已经滋生着张飞转败为胜的因素。
同时,情节始终在紧张、疑虑、惊恐和情况不明的气氛中进行着。张飞在明处,对曹军的动静看得清楚,所以三声大喝,都能恰中要害; 曹军在暗处,不知张飞的底蕴,桥东一带又是尘雾弥天,疑有埋伏恐中其计,所畏者非张飞一人矣。况乃当时张飞是死命,退则无望,战或可保;曹军是活命,进则有险,退可保全。乃至“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的局面形成,抵抗者已得到初步的成功,追击者已先从精神上打煞了自己的锐气,从而为双方胜败的转化铺设了无形的轨道。
作品还入情入理地展示了曹军由追击到停止,由停止到败退的具体过程:最初是文聘不敢前进——接着是,曹仁等九人都不敢前进——曹操心疑,亲自来看——(飞喝第一声)曹军股栗; 操急令去其伞盖,嘱部下不可轻敌——(飞喝第二声)操颇有退心,后军阵角移动—— (飞喝第三声)夏侯杰惊撞于马下,操回马而走,全军望西奔逃——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这样一个过程,就很符合在出其不意的紧张、疑虑、慌乱的情势下,造成仓皇失措、混乱不堪的特定规律,也符合一般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
引军开道的第一员将在势如破竹的顺利追击中,突然停下兵来,疑惧不前,势必会影响到后面的大军。也就不能不引起依次而来的曹仁、李典、夏侯惇等人的戒备; 眼前又是一片可疑的现象,他们“都不敢近前”,也很自然。于是 “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在这种情势下,人马越是聚集得多,就越易于增加疑虑心理,也就越容易酿成混乱局面。性本多疑的曹操,遇到这种局面,引起他更多的疑虑,也很自然。及他亲自来看,正逢张飞霹雳般的第一声大喝恰如焦雷贯顶而来,全军人人发抖。就在这一发千钧、人人惶恐的时刻里,连主帅都心不自主地一面急令去其伞盖,一面嘱咐部下不可轻敌; 实际上是在“灭自己的志气,长敌人的威风”。所以当张飞第二声巨雷般的大喝之后,主帅既“颇有退心”,“后军阵脚移动”,就更是情理中的事了。张飞第一声只是“厉声”大喝; 第二声更是怒形于色,加强声势,“睁目”大喝; 到了第三声时,便带有责问的口吻,而且也行动起来,“挺矛”又喝: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这个“退又不退”,倒提醒了一时被惊怔了的曹军,于是倒的倒,逃的逃,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次的狼狈逃跑,军士的惶恐,对主帅有着不小的影响,可是作为统帅的曹操,他的一系列的疑虑胆怯的行为,也不能不影响部下。上下惶恐,相互影响,也是造成这弃枪落盔,自相践踏的狼狈局面的原因之一。常言“兵败如山倒”,数以万计的军队拥挤作一团,而至无组织地疯狂逃命,那是决不会安全的。情节就这样始终是奇而有理,险而可信的演进着。
在这一场紧张激烈的斗争中,张飞以绝对的劣势而成功,曹操以绝对的优势而失败。而这种成败的骤变,又是通过人物性格的特点而实现的。文聘的顾虑,曹仁、李典、夏侯惇的胆怯,曹操的多疑,使他们从胜利的边缘上转向失败;张飞的勇猛无畏,使他从失败的边缘上转向胜利。这样紧张而有波澜的气势和急速变化,又有力地突出了人物的性格。
作者写曹军惧张飞之威,又不陷于一般化,而是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生活与心理经验。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这位开道将军文聘的来历:文聘本来是刘表部下新来的降将。曹操既定襄阳,怕刘备先据江陵,准备追击。“随命于襄阳诸将中,选一员引军开道。诸将中却不见文聘。操使人寻问,方才来见。操曰:‘汝何来迟?’对曰:‘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实悲惭,无颜早见耳。’言讫,欷歔流涕。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便教引军开道”。在当阳景山役中,他当先拦住刘备,却被刘备以“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骂得“羞惭满面”而退。可见当时的文聘虽为曹操引军开道,但仍然“内怀犹疑之心”,思想上矛盾重重,为曹操效死的决心尚未树立。他先赶到长坂桥,既见张飞是那般可怕的模样,又见桥东尘土漫天,疑有伏兵,不愿冒险,这是多么合乎情理的事。第一个在桥前疑惧不前的是文聘,而不是张郃、许褚,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之细。曹仁、李典、夏侯惇等疑惧不前,也各有他们的心理根据:新近在新野、博望两仗,他们误中诸葛亮之计,几乎被烧死淹死,今天又遇到如此可疑的局面,小心翼翼,“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这又多么自然!作为老辣多谋,却又谨慎多疑的曹操,遇此出其不意的险局,他更不会贸然从事。至于他的“恐张病”,早在白马坡关羽斩颜良时就中下了根由。当时曹操盛赞关羽之勇,“关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操大惊,回顾左右曰: ‘今后如遇张翼德,不可轻敌! ’令写于袍襟底以记之。”今天正逢张翼德,曹操胆怯,也就有了充分的根据。宁肯败退而保全,决不冒险以取胜,这正概括了谨慎老练,奸险多疑的曹操的性格。
当然,作者刻画最成功的还是张飞的性格与气度。“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于桥上。”十七个字写尽勇猛刚烈,威风凛凛的猛将气概,一尊叱咤风云的古代英雄的塑像巍然屹立在读者面前。他饱含着一种雕塑美,给人以显明的立体感与可触性。“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在茫茫的大雾中又虚隐着千军万马,在有限的画面上又延展出了无限的空间,它巧妙地结合了中国传统艺术表现中的虚与实,真所谓“虚实相望,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筌》)。三声大喝,山摇地动。一声有一声的效果,一声比一声的威力加强。“谁敢来决死战”的有声征问,仿佛得到的便是“谁还敢和他决战”的无声回答。从百万敌军的疯狂溃退中显现了三声大喝的威力,从曹操的仓皇逃命的狼狈形象中反衬得张飞的气概更加威严。但是我们决不能忽视作者浪漫主义的彩笔上又饱含着现实主义的浓墨,他美化张飞,可也并没有神化张飞。张飞毕竟是一员猛将,而不是一个谋士。退敌之后,断桥而走,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如曹操,又不如刘备。刘备得知之后,便叹惜说: “吾弟勇则勇矣,惜失于计较。”“若不断桥,彼恐有埋伏不敢进兵;今拆断了桥,彼料我无军而怯,必来追赶。彼有百万之众,虽涉江、汉,可填而过,岂惧一桥之断耶?”这正好是对张飞“勇有余而谋不足”性格的补充说明。果然不出刘备所料,曹操同样也作出了“彼断桥而走,乃心怯也”的正确判断。作者从多种性格的对照中又突出了张飞勇猛有余而失于计较的性格,使读者感到张飞毕竟是张飞,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张翼德大闹长坂桥”的这一段散发着耀眼光辉的艺术描写,在陈寿的《三国志·张飞传》里,不过是这样几句简单的记录:
曹公入荆州,先主奔江南。曹公追之一日一夜,及于当阳之长阪。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 “身是张益德(《三国志集解》作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
在艺术家的彩笔挥动之下,把原来朴素呆板的史料变成彩色绚烂的艺术品,显得比史实更合理、更可信、更感人,它的真实性因而又凌驾在史实之上,达到了所谓“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而就更带有普遍性”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