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娶潘金莲
《金瓶梅》是一部场景宏阔、人物辐凑、布局得体、结构缜密的长篇巨制。腕底春秋,展示出封建末世社会的纵剖面与横断面。艺术上有许多独到之处。在情节结构上,十分注意文学的“过换和过接处”。从而能使纷杂繁复的日常生活,意脉连贯,情节之间,蹊径相通,互为因果,紧凑严密,浑然一体。对于日常生活场面的描绘,也能抓住它带有本质性的一个片断,或一个侧面,不动声色地加以描写; 从而揭示出一定时间、一定空间内人物关系,使其故事情节自然转换、推进和发展。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堪称这方面的杰作。这一回主要写西门庆与潘金莲经过一段偷情后结为夫妻。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这种结合,自有其难以公诸于众的隐私。对西门庆来说,他是先奸后娶。更有甚者,是他为了能把潘金莲搞到手,采取了一系列阴险、毒辣的手段。如一脚踢在武大郎心口上,致使武大郎卧病不起; 亲自将砒霜交给潘金莲,毒死武大郎; 武大死后,又草草作了一番佛事道场,就将其尸烧化了,等等。这些,西门庆与潘金莲都十分清楚,其用心也昭然若揭。所以,尽管西门庆在整个清河县赫赫炎薰天,街坊邻里都惧怕他,不肯去管。但是,他做贼心虚,仍不敢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地大操大办,把潘金莲明媒正娶入府。而是先一天晚上“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这种娶亲场面的冷落、寒酸,同他的家势、权势都是极不相称的。正是这种如鬼蜮只在黑夜行事一样的“偷娶”,发人深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说: “读 《金瓶》 ,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从全书情节结构与人物性格发展史来看,这里的“偷娶”,确有着“结穴发脉、关锁照应”之妙!
一、从此结束了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 开始了他们正式的家庭夫妻生活。西门庆与潘金莲是在一个偶然之中带有必然性的情况下相遇并相识的。这就是第二回所写: 潘金莲不满与武大郎的结合,勾引其叔武松,又遭拒绝。这样,她经常在送走武大去卖炊饼后,就倚门卖俏,屹立门前竹帘之下招蜂引蝶,以填补自己内心世界的空虚。一天,她在帘下瞧见一个“生得十分浮浪”,穿着讲究、时髦,“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的“可意的人儿”。这个人还“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正与她倚门所求相合。神魂颠倒的潘金莲,准备下帘子用的叉竿,“忽被一阵风”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一打,确实打出了一个如意人儿。西门庆呢?他本“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匡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 “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此事被间壁王婆发现,尽心从中撮合,巧定“挨光” (偷情) 十计(第三回、第四回) ,遂有偷期。“偷娶”就结束了这段“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的西门庆与“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的潘金莲的偷情生活;潘金莲成了西门庆的第五房妾。潘金莲入主西门府第后,很快又成了这个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的核心人物。
二、激化了武松与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矛盾冲突,为武松的给兄报仇雪恨埋下种子。
潘金莲在做嫂子时,曾多次勾引小叔武松,但都被武松严词拒绝。武松从此也认识了这位嫂子的不正经。不久,武松因公外出,中途又因雨阻期迟归。待武松八月初回家,不见兄嫂,后来得知其兄被西门庆和潘金莲鸩死,决心替兄报仇雪恨。遂根据线索寻至酒楼,企图杖杀西门庆。谁知却误杀了给西门庆通风报讯的李皂隶。尽管后来有西门庆用钱买通县衙各级官吏,梦想置武松这一“太岁”于死地而后快,但,西门庆仍多处潜逃,胆颤心惊,而且始终对这一“太岁归来,怎肯干休?”怀恐惧心理。同一回的《武都头误打皂隶》,对西门庆来说,虽然有其虚惊的一面,但,从此“偷娶”却种下祸根,坚定了武松为兄报仇的信念。什么权势、金钱,对武松这个几拳就结果了大虫的汉子来说,似乎并无多大的牵制。直至最后,武松杀死潘金莲与王婆,这场冲突才算告一段落。整个清河县街坊邻里不敢触犯的地头蛇,由于西门庆的“偷娶”及此前的一系列勾当,彻底激怒了太岁,连群众也预感到“这番萧墙起祸了!”
三、从故事情节发展来看,“偷娶”又是前八回的小结与高潮所在,它又启此后几十回的先河。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在前八回纷纷登场的西门庆家中的众姬妾和结识的狐朋狗党,象十兄弟者流,“偷娶”后,他们与潘金莲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从而使前八回陆续开展的一系列情节与人物活动,至此归总于潘金莲一身。西门庆把“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这个独院,“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过去,院内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从此,这里成了潘金莲的一统天下,她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诸如她与李瓶儿的争宠,同宋蕙莲的争妍,驯养狮子猫吓死官哥,气死李瓶儿,和女婿陈经济的通奸,醉闹葡萄架等都在这里发生。另一重要人物庞春梅,也是偷娶后从吴月娘房里叫到这里来的。孙雪娥的被西门庆收房,也是这个时候带出来的。总之,整个《金瓶梅》的发脉与关锁照应、过换与过接处都在这一“偷娶”之中。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偷娶”的有无,关系着全书的故事情节。
四、从潘金莲的思想性格发展来看,“偷娶”的成功,是她性格发展的一个大转折处。
潘金莲的幼年也有一把辛酸泪。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从小死了父亲。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把她卖给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识字;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她妈又以三十两银子将她转卖给张大户,学弹琵琶。十八岁时,被六十多岁的张大户收为小妾。后又因主家婆妒忌,“赌气倒赔房奁”,不要一文钱,又把她白白地嫁与房客武大为妻。此时,她趁方便仍与张大户奸宿,不久,即被醋味特浓的原主家婆赶出去。如果说,这段历史,还有其能够令人同情之处的话;那么,从西门庆偷娶后,她成了清河县恶霸西门庆的第五房妾,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淫妇。在西门庆府上,她不仅要控制众姬妾与数十个奴仆,还要凌驾于西门庆之上,做一个女太上皇。你看,她进府后是如何打量西门庆的众姬妾的:
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眼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的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弯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
多么细致真切的观察! 有如用高倍放大镜在高功率的聚光灯下观察事物一样,从人物的外表、衣着、体态、神情以至内心世界,都 “看在心里”,并一一与自己加以对比。张竹坡评道: “内将月娘众人俱在金莲眼中描出,而金莲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两边掩映。”从此,潘金莲分别对她们采取了相应的手段。她的思想性格也得到充分展示。潘金莲生活的这一大转折,顺理成章地使她的性格也得到大发展。而其 “发脉”当自此开端。潘金莲性格的过换与过接处也在这里。
《金瓶梅》一改我国古典小说重视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以描写人物为主,故事情节比较平淡无奇。但在结构上,却也十分注重“张穴发脉,关锁照应处”。《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当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