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尊祖祭

商周之人，敬鬼神而尊祖先。在他们的心目中，福禄是上帝给予祖先的，而祖先死后，魂灵仍然在冥冥之中左右着国家、氏族和家庭的命运，于是就以各种祭祀手段来祈求并且告慰祖先的神灵，以求得祖先的佑助。
其祖先神灵在铭文中被称为 “先王”、“前文人”、“严”等，他们都居住在天上，或者说是在 “帝庭”，这在周人的铭文中屡有记载。例如周厉王所做的彝器铭文中就曾谓：
有余隹（小子）。 余亡㝩昼夜。 巠（经）（雍）先王。 用配皇天。 ……用康惠朕皇文剌（烈）且（祖）考。 𠀠（其）各（格）前文人。 𠀠（其）濒（频）才（在）帝廷陟降。 ( 《㝬簋》编号5045)
用昭格丕显祖考先王。 先王其严在上。 。 降余多福。 福余顺孙。 ( 《㝬钟》编号0096)
上面两条铭文都说明，对于 “皇天”和 “上帝廷”而言，先王只是在那里频繁地 “陟降”，来辅佐皇天上帝以便降福佑助周王室。不仅王室的祖先在 “上帝廷”，而且一般贵族的 “严”也可以升在天上：
皇考严才（在）上。 异（翼）才（在）下。 。 降旅多福。 旅其万年子子孙孙。(《虢叔旅钟》编号0093)
这些铭文都强调了先祖均升入天国来保佑下界的家人。因此要祭祀祖先，祈求祖先福佑。祭祀时，要有盛放牺牲之器，还须用文字昭告鬼神和祖先的魂灵来享受奉献，用文字向魂灵表达自己的愿望。这样，就促成了青铜器的盛行。商周青铜器，几乎都是为了祭祀祖先、告慰神灵而铸造的。打了胜仗要铸器祭告祖先，受了封赏要铸器祭告祖先，甚至跟随王侯打了一次猎、为周王演奏了一段曲子、奉王后或者什么显贵的命令去办了件什么事等等，都要铸器以告慰祖先。这种时尚，无形中不断强化着周王朝的礼仪文化和礼仪制度。
正因为商周青铜器几乎都是为祭祀先人而铸造，尊祖的祭祀特别昌盛，所以这个部分仅仅选取尊祖祭祀中几种常见的祭名，来解释商周人的尊祖之祭。
1. 祭、祀、享 （飨）
“祭”字的金文构形，是以手持肉放在祭坛之上。《说文·示部》： “祭，祭祀也。从示，一手持肉。”在祭祀活动中，手持腥肉是为了献祭，献祭必须杀牲，所以祭字的字形所反映的本义当是杀牲献血腥于鬼神，后来才泛指一般的祭祀。金文中用祭字的铭文不多，只有13条。但是用祀和飨的铭文却非常多。
祀，《说文·示部》 : “祀，祭无已也。从示，巳声。” “祭无已也”即祭祀不缀。祭、祀，析言之有别，而浑言之则不别。《周礼·春官·大司乐》有“以祭以祀以享”等说法，证明祭、祀、享同义。“祀”字金文字形像双手举子 （尸）之形。古代祭祀时，代死者受祭的人谓之尸。《仪礼·士虞礼》： “祝迎尸。” (祝： 祭祀时祝祷的人。) 《礼记·祭统》 : “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繁，立尸而主意焉。”设尸的目的在于在祭祀礼仪中替鬼神享食。所以金文中使用此字的频率非超高，商周金文语料库有90处用到它，除了少部分解释为 “年”以外，其余都指祭祀活动或者祭名。
享与飨同义，《说文·亯部》 : “亯 （享） ，献也。从高省。曰象进熟物形。《孝经》 曰： ‘祭则鬼亯之。’ ”古亯字象宗庙之形，宗庙为享献祖先之所，享即飨献，就是用酒食去祭祀祖先。《诗·小雅·楚茨》 : “以享以祀。”故享有祭祀的意义。在金文中，它的用法与祀字相同，所以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仅西周金文中就使用了229次，飨字使用了37次，合起来共使用了266次^[45]。
2. 祠、礿、尝、烝
祠，春祭。《尔雅·释天》 : “春祭曰祠。” 《说文·示部》 : “祠，春祭曰祠，品物少多文词也。从示，司声。仲春之月，祠不用牺牲，用圭璧及皮币。”后来也指一般的祭祀、祈祷。《汉书·元帝纪》 : “祠后土”。金文 《商鼎》 中： “帝（禘）司（祠）” (编号5850) , 《 赵孟庎壶》： “ 台（以）为祠器” (编号： 6225) , 《𧊒瀪》： “ 雨（禴）祠先王” (编号： 6244)等，都是春祭的例子。
《说文·示部》 : “礿，夏祭也。从示，勺声。” 《尔雅·释天》： “夏祭曰礿。”金文 《我方鼎》中有： “𢓊（延）礿（𠭥）二女” (编号： 3070)就是夏祭的仪式。
就金文来看，最常见的祭祀是尝、烝二祭：
用尝祭的记录有： “王于尝” ( 《效尊》编号5903), “用作朕剌祖召公尝簋”( 《六年召伯虎簋》4240)，“用烝用尝” ( 《姬鼎》 2988)，“祗盟尝啻” ( 《蔡侯盘》10177)，“以烝以嘗” ( 《陈侯因啈敦》 4882)等10条。
用烝祭的记录有： “王雚西宮烝” (《高卣》 5661)，“有祡烝祀无敢醻”，“夙夕召我一人烝四方” ( 《大盂鼎》 3144)，“王在畢烝” ( 《段簋》 4156)，“康伯作烝用飤萬年寶” ( 《康伯簋蓋》 3263), “大师虘作烝尊豆” ( 《大师虘豆》 4927) , “阤阤降余多福宪烝” ( 《㝬簋》4263), “用烝用尝” ( 《姬鼎》2988) , “寅祗烝祀”( 《𧊒壶》9392), “以烝以尝” ( 《陈侯因啈敦》 4884), “以烝以尝” ( 《十年陈侯午敦》 4884)等14条。
周人重视四时之祭，主要是要把新收获的农作物先献祭给祖先享用，然后再自己食用，以示尊祖之意。董仲舒 《春秋繁露·四时》： “四祭者，因四时之所生熟而祭其先祖父母也。故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烝。祠者，以正月始食韭也； 礿者，以四月食麦也；尝者，以七月尝黍稷也； 烝者，以十月进初稻也。”
3. 福、裸
福、裸二字在金文中字形接近，皆为以手持畐形。唐兰在 《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证》 141页中解释： “畐字为酒尊之有流可以灌酒的器，用以祭祀，把酒灌在神示上就是福。甲骨文此字常见。”又说： “用两手举畐，灌酒于所祭的示 （祭坛）上，称为福； 用手取肉放在示称为祭，那么，福应该就是灌祭。”
从金文内容看，福字包含着一种求索酬报的愿望。祭祀活动实际上是将人与人之间的求索酬报关系推广到人与神之间而产生的行为，有所酬必有所报，“福”之形义贮存了这一信息。求祖先魂灵佑助的前提是酬祖先的魂灵，欲其享受黍稷，渴望得到的是祖先魂灵的保佑。祖先魂灵的酬答行为在人而言便是 “福”。在金文中，屡见祀享求多福之辞：
用亯（享）于文考庚中（仲）。 用匄永（福）。 ( 《周乎卣》编号： 2815)
启从征，谨不扰。作祖丁宝旅尊彝，用匄鲁福，用夙夜事。( 《启卣》 编号：2820)
𥠫𢱭（拜）𩒨首， 对扬师（雍）父休。 用乍（作）文考日乙宝（尊）彝， 其子子孙永福。( 《𥠫卣》编号： 2821)
在金文中，像上面的例子有147条之多。
裸为灌酒之祭，包括宗庙祭祀之裸和宴飨礼宾之裸。《礼记·祭统》： “夫祭有三重焉： 献之属，莫重于裸。声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夜 (郑玄注曰 ‘武曲也’ ) ，此周道也。 ”灌酒之祭的裸， 离不开美酒佳肴， “裸珪瓒宝朱市悤黄玉环玉” ( 《 毛公鼎》编号： 3148) 的记载表明，不仅酒好，连酒器都美轮美奂。在金文中，直接提到 “裸”祭之名的铭文不多，但是用到 “鬯”酒的铭文却有44条。还不包括像 “乙子（巳），王曰： 尊文武帝乙宜。 ”中 “宜”祭 ( 《四祀其卣》编号2822)这样类似“裸”的祭祀。
4. 帝 （禘）
禘祭在殷墟卜辞中是一个常用的祭名，与四时祭祀紧密相连。祭祀对象首先是先公先王，其次是祭四方神，河神及其他诸神。董莲池 《殷周禘祭探真》 中说： “禘祭是殷王一年中任何一个季节都可以举行的一种祭典，用以祭祀先公、先王、先臣以及除上天之外的其他诸神之祗，它是一种膜拜对象广泛的祭祀活动，祭中仅用牲而无赏赐。”在金文中，禘祭变成夏秋两季，在宗庙内专以祖考为对象的一种祭典。商周金文中用禘祭的记录有8条。
由王主持祭祀祖考的有：
帝（禘）司（祠）。( 《商尊》编号： 5850)
帝（禘）司（祠）。( 《商卣》编号： 5634)
啻（禘）周王□王成王。( 《小盂鼎》编号： 3146)
啻（禘）于（昭）王。 ( 《鲜盘》编号： 10262)
用啻（禘）于乃考。( 《大簋》编号： 4114)
王啻（禘）。( 《刺鼎》编号： 3083)
啻（禘）卲王。( 《 刺鼎》编号： 3083)
由诸侯主持祭祀的有：
隹（唯）九月初吉癸丑， 公祀。 雩（越）旬又一日， 辛亥， 公啻（禘）辛公祀。 ( 《繁卣》编号： 5660)
这八条纪录中，有七条为周王主持祭祀祖、父等先考的祭祀活动，只有一条为公主持祭祀先考 “辛”。这种现象说明 “禘”祭 “最初祗能由周王举行，后渐发展至公及一般的臣下也可举行。以专祭为主。祭中用牲并有赏赐。”^[46]
商周的尊祖之祭，名目繁多，并且一祭接一祭，一祭套一祭，有时忙得周王都顾不过来，许多应该由王主持的活动都让位于祭祀活动，比如 《士上卣》 (编号2827)载： “隹（唯）王大龠（禴）于宗周， （出）（馆）（镐）京年。 才（在）五月既朢辛酉， 王令士上眔史黄（殷）于成周， （礼）百生（姓）（豚）眔商（赏）卣鬯贝。 用乍（作）父癸宝（尊）彝。 臣辰。 ”周王同时踫到 “禴”祭和 “馆”祭， 必须在镐京主持祭祀， 不能到成周去接受诸侯朝拜。所以派周王朝大士士上和史官史黄，代表周王殷于成周。赏赐百官祭祀用的小猪，以及一卣鬯酒和钱贝。由此可见，尊祖之祭，在周王朝是治国的根本大事。
周王朝的宗法制度，靠一种严格的等级来维系，敬天祭，主要由王来主持，祭周王朝的祖先， 也主要由王室主持， 各诸侯国自己祭祀天帝的铭文只有战国时期中山国的 《中山王方壶》 (编号9366) : “（以）卿（飨）上帝”一条记录。 这种现象充分说明， 祭天和祭祖先是王室的特权，诸侯只能参加周王主持的祭祀活动，而不能自行祭祀，否则就是违礼。
诸侯国祭祀的祖先，是始封之君。《金文语料库中》 关于诸侯国祭祖祭父的记录涉及40个国家，3856条记录。这些记录，有诸侯本人的铸器，有大夫的铸器，还有贵族的铸器。铸器上的铭文虽然不同，但都反映了祭告祖先自己目前状况，祈求祖先福佑的愿望。祭告祖先自己目前的状况时，都把参与王室某项活动、受到册命或赏赐、被王、伯、大臣等夸奖等自己觉得光宗耀祖的事，记录于铭文中。这种铭文内容，在告慰祖先的目的后面，体现出维护和巩固宗族的祭祀目的，这就是周礼形成的关键所在。
总之，礼三本的 “上事天、下事地，宗事祖先而宠君师”，虽然是由敬天事地和尊祖这些祭祀活动发展而来，但从金文中可以看出，礼制是以周王为核心来理顺各种关系，以强化国家统治的重要方式。敬天祭神，强调周王朝的天下是 “昊天上帝”所赐，从而突出了君权至上的观念。而上帝不是唯一的神，在上帝之下还有天地百神的认识，又映现出周王朝的等级君主制度： 周王只是天下之君，但不是唯一的君主，诸侯、卿、大夫在自己的封国里和采邑内，也都是君，只是他们相对于周王而言是臣而已。尊祖祭中一方面强调了宗族的重要地位，体现出严格的宗法制度的特点，另一方面，又突出了严格的等级规定。这样就形成了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与臣奴”^[47]的以君臣、贵贱为严格等级秩序来展开的社会关系。因此可以说，商周青铜器铭文体现出的周代祭祀活动，是周王朝统治秩序的一个缩影和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