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池上楼》

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_①，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_②，栖川怍渊沉_③。进德智所拙_④，退耕力不任_⑤。徇禄及穷海_⑥，卧痾对空林_⑦。衾枕昧节候_⑧，褰开暂窥临_⑨。倾耳聆波澜_⑩，举目眺岖嵚₍₁₁₎。初景革绪风₍₁₂₎，新阳改故阴₍₁₃₎。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₁₄₎，萋萋感楚吟₍₁₅₎。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₁₆₎。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₁₇₎。

【注释】 ①虬：古代传说中有角的小龙。媚：取悦。②薄霄：迫近高空。云浮：指飞鸿，喻居高位者。③怍(zuo凿)：惭愧。渊沉：沉入深渊，指潜虬，喻隐士。④进：进仕，做官。⑤退：隐居。⑥徇禄：求官。穷海：偏僻的海滨。永嘉郡治地处海边。①痾(e)：病。⑧衾：被子。昧：不明瞭。⑨褰(qian千)：揭起。⑩倾耳：侧耳倾听。(11)岖嵚(qin钦)：高山险峻的样子。(12)初景：初春的阳光。绪风：秋冬的风。(13)新阳：新年阳春。故阴：旧年寒冬。(14)“祁祁”句：《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此句说想起《豳风》里描写女子忧伤的歌，颇有所感。(15)“萋萋”句：《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句说想起了《楚辞·招隐士》的诗，引起思乡之情。(16)“索居”二句 ：《礼记·檀弓》载子夏的话说：“吾离群索居，亦已久矣。”此用其意，说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容易觉得岁月漫长，难以安下心来。(17)无闷：《易·乾卦》有“遯世无闷”语，引申为遁世无忧闷。征：验证。

【诗大意】 潜居深渊的虬龙以幽雅的风姿自爱，高飞天空的鸿雁以远扬的鸣声传响。要像鸿雁那样飞入云霄，自愧无能以为政；要像虬龙那样栖居水底，自惭无力以躬耕。要做官立德，自己才智太笨拙；要退隐躬耕，自己体力又不胜任。寻求做官来到海边，生病卧床正当秋季，面对空林，不胜孤寂。躺在床上，不知季节变化；揭开帷帘，暂且登楼临眺。盈耳涛声，满目山峦。初春阳光改变秋冬的风，新年阳春替更旧年寒冬。池塘边长满萋萋春草，园中柳树鸣叫的禽鸟变换了种类。观此满园春景，想起《豳风》里女子“采蘩祁祁”忧伤的歌，更想起《楚辞》中“王孙游兮不归”的诗。我离群索居颇觉岁月长久，更感身心不定。然而终于安下心来，可见坚持节操的并非只有古人，我自身也能证明今人同样可以隐居而没有烦闷。

【赏析】 此篇是谢灵运山水诗代表作，写于景平元年(423)。谢灵运与庐陵王刘义真同气相求。永初三年(422)少帝继位，为了芟除义真的羽翼，在徐羡之、傅亮等权臣策划下，谢灵运以“构扇异同，非毁执政”的罪责出为永嘉太守，他心怀依恋与愤懑，离开建康赴永嘉，抵达不久；就患病卧床，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渐渐痊愈。当早春的阳光赶走肃杀的寒风时，他登楼眺望，不胜感慨，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登池上楼》诗。

全诗分三层。第一层写出任永嘉太守的心情。开头两句以虬龙、鸿雁的比兴手法，引入抒情性的叙述。以虬龙的潜藏比喻士人隐居的高尚。以鸿雁的高飞比喻士人的进取和立功扬名。“薄霄”二句，继续以虬、鸿来比照自己，自惭自愧。“进德”二句，以叙述法点明上二句之意，笔多慨叹。最后说自己来永嘉的心情不佳，身体不适，处境维艰，颇蕴低沉悲怆之音。

第二层写登楼远眺早春景物。开头两句，接“卧痾”句展开，写卧病初愈登临远眺。“倾耳”两句写涛声盈耳，山峦满目，此处音响与画面并举，山光海色，视野开旷。“池塘”二句是园中近景：池塘边春草萋萋，园柳上鸣禽咕咕，春意盎然，一派生机。画面清新，文辞自然优美，历来为人所称颂。鲍照说：“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南史·颜延之传》)汤惠休说：“如芙蕖出水。”(《诗品》中)在远景与近景的描绘中间以“初景”二句隔开，使画面变化略作顿挫，富有跌宕曲折之美，又交代了冬去春来的时令更易。此层写山水之姿自铸新辞，浑然天成，一时称“谢灵运体”，对后世山水诗颇有影响。

第三层，抒发内心感受。上层景物描写明快、清丽，然而观景之后所抒发的却是惆怅、伤感之情。显然景在全诗中起了反衬作用。“祁祁”以下六句，全部引用典故以抒情。“祁祁伤豳歌”二句，用《诗经·豳风 ·七月》诗，引出伤悲意；用《楚辞·招隐士》诗，引出思归情。“索居易永久”两句，以《礼记·檀弓》子夏的话，引出离群索居之苦。“持操”二句，以《易·乾卦·文言初九》引出遁隐之思。

全诗抒块垒不平之情，郁郁不畅之气，低回苦闷是诗的主旋律，中间景物明快清新，前后连缀似有不合，实则采用两主夹一宾之法，以景物为宾，为全诗郁勃之情起反衬作用，此正是诗人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惨澹经营”(沈德潜《古诗源》)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