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問對
【題 解】
中庸問對作者李嶔(一八四二—一九二八),字峙穆,號桂陽,本貫原州,晚年歷任成均館博士。本書是桂陽遺稿卷七經義的中庸部分,内容是一八九七年(丁酉年)成均館頒問的問目,書題下原有‘光武丁酉式’注文,末附始言中散末合之圖。(黄義洌)
問:虚靈知覺,當分體用乎?
對:虚者心之寂,靈者心之感;識其所當然之謂知,悟其所以然之謂覺。分兩段而言,則虚靈,體也;知覺,用也。分四段而言,則虚,體也,靈,用也;知,體也,覺,用也。譬如無極而太極、陰陽而動静者也。
知覺,或以為性之用,或以為心之用。心性之用果不同,而當從何説耶?
性統於心,而心為之體,性亦心之用也。方寸之中,虚靈知覺之性無不包焉,則知覺乃心之用也。此所以序文全篇語心而不論性,則知覺專以心之用言者也。
‘支分節解、詳略相因’之妙,可以詳言歟?
中庸之書,一大體也;‘定著章句’,則如四支之分矣;輯略、或問,則如百節之解矣。‘删繁’則可謂略矣,‘論辨’則可謂詳矣;‘分解’則以文言也,‘相因’則以事言也。如‘誠意’、‘正心’兩傳獨置章下章句之類,則詳於誠正之本,而略於治平之末也。然則略因於詳,詳因於略,固未嘗不詳矣。
全篇語心而不論性者,何耶?
中庸之書,乃自古聖神繼天立極、道統傳授之心法也。若夫性,則包乎其中,有不暇論者也。所以朱夫子之作序也,心之一字特表而出之,節節提起,以為一篇頭腦,而必致詳焉者也。至大學之序,則專為學者復初而發,故於性字上亦致詳焉。
朱子‘平常’之庸,程子‘不易’之庸,亦有同異優劣之可言歟?
平常者,初非駭俗詭異者,而乃日用當行之事也;不易者,乃天下萬世不可沿革之定理也。惟其平常,故不可變易;不可變易,故乃其平常,則此可並包兼舉,而不可廢一。然而‘平常’字坦夷簡白,最為親切,則於義似優。
人與物俱可以言五常耶?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人亦物也,但稟賦之際,氣有清濁粹駁之别,故人得五常之全者也,物得五常之偏者也。至於卉木,則蓂莢知時,屈軼指佞,葵藿之傾日,松柏之後凋;飛走,則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豺獺之報本,雎鳩之有别,亦可謂五常之一德矣。
先言‘氣以成形’,次言‘理亦賦焉’,理氣果有先後之分,而亦可謂氣先於理歟?
語其本原,則理先而氣後;語其稟賦,則氣先而理後。理發而氣隨之,氣發而理乘之,氣乃載理之具也。譬如洪鐘,未撞之時,聲固在也;撞之,則聲從而應。在則理也,應則氣也。
‘性道雖同’之同,謂人物同歟?
人物之生固已同得乎性道之天者,則人亦一太極也,物亦一太極也。此即兼舉人物而言矣。凡言性道必以人為主,然苟不兼及於物,則道理便該不盡,烏可以性道而物獨異之耶?若專以人為主,則下句‘聖人因人物’之物字,豈無所本而猝然提起,一體並説者耶?
‘不聞、不睹’,即未發也;‘戒慎、恐懼’,則便是發也。然則不聞不睹之時,豈可着得戒懼之工乎?
不聞不睹,不是塞耳合眼時也,只是虚靈方寸,寂然不動,而事未萌、物未接之時也;戒慎恐懼,不是髮竦股栗之謂也,只是洞洞(灟灟)〔屬屬〕[1],如執玉、如奉盈,使此惺惺之心初無須臾之頃、毫釐之隙,則未發已發之界又不暇論矣。苟使戒懼工夫但施於睹聞之地,則豈所謂精一執中、慥慥君子之庸德之行,而不愧屋漏者乎?
未發、已發之界分可以明言,而衆人亦有未發乎?
‘寂然不動’之謂未發,‘感而遂通’之謂已發,乃隱顯之際、動静之幾也。譬之瑶鏡,方其不照時,則未發界也;纔照時,則已發界也。是以至於衆人之心,既莫不有已發,亦莫不有未發,而不以老稚賢愚而有别也,豈惟君子之心為然哉!
第一章章内以何節、何句、何字為一篇宗旨耶?
率性之道在於慎獨,而慎獨之效至於致中和、位天地、育萬物。則此章當為一篇綱領,而第三節‘君子慎其獨也’之句、‘慎獨’二字當為一篇宗旨矣。
論語加‘為德’字,而無‘能’字;此二章加‘能’字,而無‘為德’字,其不同何也?
論語之加‘為德’字者,以中庸之德言也;此章之無‘為德’字者,以中庸之道言也。以德言之,則不言能而能在其中,故論語無‘能’字;以道言之,則有能知與不能知、能行與不能行,故此章則不可無‘能’字。此其所以不同也。蓋論語則必是夫子本語,而此章則子思檃括語也。
‘鳶魚、飛躍’自是尋常語,程子何所見而曰‘吃緊、活潑潑地’耶?
‘鳶飛、魚躍’乃詠物起興之詞,而其發於自然之音響節族,得其性情之正,則為此詩者亦知道乎?子思子特取而著於書,蓋自有天命之性,人物之生各得所賦之理。而理即道也,道則無形,故姑取其物象之昭著呈露者言之。則形而上者,鳶也;形而下者,魚也。鳶之飛也,上薄蒼雲,聳身直翅,全不用力;亦如魚之躍也,悠然自得,而不知其潛沈跳躍之所以然也。其天飛淵躍者,道之費而用也;所以飛、所以躍,則道之隱而體也。其不思不勉,無纖毫之私而行其所無事焉,則此乃‘活潑潑地’也。人於其間能循本然之性,深體自然之道,‘勿忘、勿助’,物欲浄盡而無所渣滓,天理流行而無所滯礙,則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老老幼幼之道,各安其所。此便是堯舜這氣象,而夫子‘與點’之意也,此亦‘活潑潑地’也。夫觀川流而知道體之不息,觀庭草而知造物之生意,則觸類而長之,塞乎天地者,奚獨鳶魚哉!子程子贊之曰‘吃緊、活潑潑地’,雖是引而不發處,而洞見道體之妙,深得子思之奥旨也。
‘居易’與‘行險’,其得失苦樂可詳言歟?
居易者,中庸之君子,而時中也,素位而行,無慕乎外者也,在陋巷則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為天子則被袗鼓琴若固有之是也。行險者,反中庸之小人,而無忌憚也,循私縱欲,而小則强禦穿窬,大則患得患失、吮癰舐痔、覬覦篡奪之事,無不為已。然則其居易君子與行險小人之得失苦樂,果何如哉!
‘鬼神’章之居於大小費隱之間者,何歟?
不見不聞,隱也;體物如在,費也。此前三章説費之小處,言日用之間道無不在也;後三章説費之大處,言道之至近而放乎至遠也。中間此一章,以鬼神微顯明道之費隱而包大小之義也,所以發上章未發之藴,而貫前後六章之指。此‘鬼神’章之所以居於大小費隱之間也。
‘鬼神’章下即接以舜、文、武、周公之孝者,何義耶?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則鬼神之德之盛者也;以大舜、文、武、周公之德,‘宗廟饗之’,‘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則聖人之孝之大者也。此由庸行之常孝也。推之以極其至,則見道之用廣也,而其所以然者則為體,微矣。此章所以接‘鬼神’章之義也。
古人有言‘中庸以孝為主’,其亦然耶?
天命之性即‘健順五常之德’,而德為仁之本,仁為孝之本矣。子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又曰:‘父母其順矣乎!’又曰:‘舜其大孝也與!’又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又曰:‘三年之喪達乎天子。’又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又曰:‘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又曰:‘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又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又曰:‘天下之達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又曰:‘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又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子思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經者,五品之人倫’也,則孝之一字之義,節節提起,以為一篇之元氣正脈,其言‘中庸以孝為主’者,亶不然乎?
‘九經’與大學之‘絜矩’為治道之綱與目,其義可詳言歟?
中庸、大學皆具治平之道,而互相表裏之書也。九經之本,必親師取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道之所進,莫先其家,故‘親親’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羣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次之。此治道之目也。矩者,制方之器也;絜者,使上下四旁均齊方正之稱也,即恕之事也。推吾明德至善之事以為治平之本,則此治道之綱也。絜矩乃九經之綱也,九經乃絜矩之目也。先以修身為修道之本,則綱舉目張而天下平矣。
成己、成物,當兩下工夫耶?抑成己然後成物耶?
仁能克己,是成己也;知周萬物,是成物也,固有内外之殊。而成己求所以成物也,未有不成己而能成物者也。顔子之閉户,禹稷之纓冠,易地皆然,則道無二致。此君子所以先做慎獨之工,終致位育之功者也。
第二十六章‘至誠’之道,可以詳言歟?
純乎天道,無一毫人僞之謂‘誠’,此即率性修道而須臾不離、常行不易之大本也。如天行自强不息,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冬而復為春,晝而夜、夜而復為晝,元氣流行,循環不已,無所間斷者,以其誠也。故聖人之道可以配天,誠一字乃一篇之樞紐。
‘為物不貳、生物不測’一節,上應何段,下應何段歟?
天地之道,不過一誠字而已。不貳者,一也;一,即誠也。上應‘至誠無息’之段也。生物之多不可測度,則下應‘今夫天,斯昭昭之多’之段。然則非但至誠之道無少間斷也,此章之義徹上徹下,亦無間斷矣;非但生物不測也,聖人之氣化功效亦不可測矣。
此章説天,而兼言天、人者,或無精義耶?
天道雖曰‘至誠無息’,而若非聖人體道輔相之功,則天自天,人自人,而孰能與於位育之事乎?此章所以説天而兼言天、人者也。夫聖人,繼天立極者也,惟文王可以當之,故引詩以證之。文王之所以為文,即天之所以為天。
‘至德’指何而言?‘至道’指何而言歟?
德之大小各極其至,斯為至德;道之大小各極其至,斯為至道。至德,指下面‘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温故知新’、‘敦厚崇禮’之德也;至道,指上面‘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道也。天有如是之道,而人有如是之德,然後道可凝焉。
‘議禮、制度、考文’之所以為‘三重’之義,可得詳聞歟?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而議禮然後行可以同倫矣,制度然後車可以同軌矣,考文然後書可以同文矣。‘動而世為天下道’,議禮之事也;‘行而世為天下法’,制度之事也;‘言而世為天下則’,考文之事也。王天下之政,孰有重於此三重者乎?
‘大經’是何物?‘大本’是何物?‘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之耶?
‘大經者,五品之人倫(也);大本者,所性之本體也。’如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兄是兄,弟是弟,夫是夫,婦是婦,各有條理,一定而不紊,故曰經;如君臣之相敬,父子之相親,夫婦之相唱和,兄弟之相友睦,朋友之相偲切,牽比其倫類,自然相合,故曰綸。夫如是,則綱維相持,如風尚草,治隆於上,俗美於下,而無一民之不獲自盡,無一物之不得其所矣。休徵肸蠁,不召而自來;茂祉昭彰,無幽而不洽。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以至於昆蟲咸若,四靈畢臻矣。苟非聰明睿知,極誠無妄,可以為天下後世之標準而取法者,孰能與焉?
第三十三章,古人以此章為‘小中庸’,然則章内六節可分‘始言、中散、末合’之妙歟?
此一章亦當作六節看:其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是一節,説中和;其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温而理’是一節,説中庸;其曰‘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是一節,説費隱;自‘詩云“潛雖伏矣”’至‘其惟人之所不見乎’是一節,説誠;自‘詩云“相在爾室”’至‘篤恭而天下平’是一節,説大德小德;自‘詩云“予懷明德”’至章末是一節,説德字,以應首章道字。蓋德者,得此道於心者也。章首所謂‘君子之道’,即‘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之道也。於此復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而‘始言一理’處也;而下文又推言之以至其極,則‘中散為萬事’處也;其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則此便是未發之中、天命之性也。首章開端一天字,原其所自也,此道之在我者無不本諸天也;此章末一天字,要其所成也,德之成則能不失其道之在我而本諸天者也。至此,則我本於天,天備於我,又不過其初天命之性耳。是無聲無臭之天即吾不顯之德,而不顯之德即吾渾然未發之中也。此蓋一篇之歸宿,而‘末復合為一理’之界頭也。其首尾相應而循環不已之意,亦可見矣。以此章為‘小中庸’者,可謂深切著明。而苟非沈潛反復,一部中庸瞭然於胸中者,孰能語此?
‘中庸’與‘誠明’分為二篇,則何如耶?
誠者,乃中庸一篇之樞紐也。此章章首云‘謂之性’、‘謂之教’者,即天命之性、修道之教也。使學者驟看,則此與上章文理似不相屬,别為一部中庸之首。而潛心玩索,則此章大旨是繳上章言‘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分兩路説去,則天人為二也,到此章方合説‘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指人道可至於天道,合天人而一之也,則恐不可拆而貳之者也。況子程子以此書為‘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則必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二句,然後乃可為‘末復合為一理’之書矣。譬之天道,太和元氣一貫四時,則非可以春夏之燠、秋冬之寒分為二天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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