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鬼神章劄録
【題 解】
中庸鬼神章劄録作者金相進,生平事迹見中庸經義題解。本書收録於濯溪集卷六,題目下原有注‘乙卯正月’,是一七九五年深入分析十六章‘鬼神’章問題的文章,批判了主理和兼理氣的兩種學説,以朱子説為依據,力倡主氣説,指出鬼神不是氣本身,人的心或德屬於形而下,所以應該通過主氣來看。(吴錫源)
‘鬼神’章,只是即氣上明理。
‘鬼神’章從頭至尾皆主氣而言,理則載在其上。何謂主氣而言?鬼神者,氣之靈也。德,靈之美稱也。鬼神,其本名也。德只是贊美之稱。不見不聞,靈之微也;體物如在,靈之顯也;誠,靈之實也。何謂理載在其上?誠載在德上,隱載在不見不聞上,費載在體物如在上。所謂主氣而言者,亦言其從氣上説來耳。若其意之所重,則畢竟在理而不在氣也。
‘鬼神’章都説氣,而到末節末句誠一字是説理,即一章之命蔕也。以上總論一章。
鬼神二字,或欲主理而看,或欲兼理氣而看。主理看者,曰‘鬼神本體雖屬氣邊,而至於中庸,則以實理言’;兼理氣看者,曰‘鬼神者,理氣妙合之物也,理氣混融無間,不可貼著一邊説’。愚竊以為二説恐皆未然。夫讀此章者,舍朱子而欲自立為説則已,若欲從朱子,舍章句、或問,更於何處考證取信乎?章句引程張之説,曰‘天地之功用也’,曰‘二氣之良能也’,繼之以己説曰‘陰之靈也、陽之靈也’,此三説者皆以氣言。或問引孔子‘氣魄’之説,鄭氏‘嘘吸聰明’之説,繼之以程張之説,此莫非以氣而言者。若如或説,則朱子之注當從中庸本文主理而言,或兼理氣而言。此之不為,今反專以氣釋之,是不免理氣錯陳,主理看。舉其一而遺其二也。兼理氣看。以我朱夫子聖於箋注,豈有是理?朱子嘗曰:‘鬼神主乎氣而言,只是形而下者。’語類銖録。愚則斷然以為聖人復起,不易斯言。
陰陽,氣也。氣非鬼神,氣之靈處是鬼神。鬼神固不可直謂之氣,然若以理氣界分言之,鬼神當屬於氣,不當屬於理。故朱子亦於鬼神多用氣字,所謂主氣而言者,當以此意看。
或曰:‘繫辭曰“神無方而易無體”,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通書所謂‘動而無動、静而無静之神’亦同。此等神字皆以理言。鬼神雖以理看,亦可也。’此言亦恐未然。程子曰:‘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朱子曰:‘功用言其氣也,妙用言其理也。’見近思録集解。程朱二先生已用大斧劈斫分開,不勞後學更費辭説。蓋并言鬼神則專屬氣,單言神則或以理言,如繋辭諸神字。〇朱子答杜仁仲書曰:‘神是理之發用,而乘氣而出入者。’據此,則雖單言神,亦帶氣而後方有妙用,似不可專以理言。然但其所主而言者在於理,故直曰‘妙用言其理也’。或以氣言。如孟子‘盡心’注‘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
或曰:‘理氣固是混融無間之物,而至於鬼神上理氣,尤有至妙者存焉。蓋以氣之至精至爽,合理之至沖至漠,泯然一色,初無罅縫,謂之氣亦可,謂之理亦可。’此説亦恐未然。鬼神雖是理氣妙合之物,而若言其本體,則只是氣之靈也。帶理言之,恐非朱子之意。如天下豈有無理之陰陽,而今曰陰陽,人皆以為氣也。蓋名目既立,其屬氣屬理有不可紊也。且理氣本混融而無間,無處不然,無時不然,奚獨鬼神上理氣尤為妙合也哉?凡物乎天地之間者必有形,有形必有氣,有氣必有鬼神,而理為之主宰於其中,即此一物上其理與鬼神妙合,與氣妙合,與形妙合,皆有分數乎?或有泯然無罅縫者,或有微罅縫者乎?且夫天地之間,只是理與氣而已。非理則氣,非氣則理。謂之理則不可復謂之氣,謂之氣則不可復謂之理。安有所謂‘謂之氣亦可,謂之理亦可’之物乎?
德字,亦當主氣看。章句釋鬼神既主氣而言,而或問又斥侯氏析鬼神與德分屬於形而下、形而上,則鬼神與德不可分看也,明矣。
章句曰:‘為德,猶言性情功效。’夫所謂猶言者,本地無正釋,引彼以諭此也。鬼神之言德,若人物之言性情功效也。性情功效既是借言,則固不當逐字分疏,貼著説去。然而雖使逐字分疏,亦有可指而言者。陽剛、陰柔,其性也;如水以潤下為性,火以炎上為性,附子、大黄以寒熱為性之性。陽施陰受,其情也;陽生陰成,其功效也。蓋陰陽氣也,而陽之能以剛而施而生焉,陰之能以柔而受而成焉者,即其良能也。良能即靈也,靈即德也,德即鬼神也。
天地之有鬼神,猶人之有心也。陰陽非鬼神也,陰陽之靈處是鬼神也;氣質非心也,氣質之靈處是心也。但人有血氣,而天地無血氣,故人有知覺思慮,而天地無知覺思慮。
元亨利貞,理也;生長收藏,氣也。以元而生,以亨而長,以利而收,以貞而藏,鬼神也。仁義禮智,性也;愛恭宜别,情也。以仁而愛,以禮而恭,以義而宜,以智而别,心也。以上依倣朱子元亨利貞説為言。鬼神妙理氣,心妙性情。朱子曰:‘五峯云“心妙性情之德”,妙是主宰運用之意。’見性理大全‘心’門。然而鬼神與心皆屬形而下。朱子釋氏論曰:‘缺者實在精神魂魄之聚,而吾儒所謂形而下者耳。’見大全别集八卷。〇或曰:‘彼亦以知覺運動為形而下者,以空寂為形而上者,如何曰便只是形而下者?’‘他只是將知覺運動做玄妙説。’見語類‘釋氏’門僩録‘論士大夫好佛’條。
鬼神之德,是二氣所得之英爽,能妙一理妙有自然合一、運用不測之意,見三略注。而宰萬化者也。問:‘宰是主宰之宰,宰制之宰?’朱子曰:‘主便是宰,宰便是制。’見大學或問小注。在天地為陰陽,在人為精氣。其名雖殊,而靈之為德同也。
或曰:‘古人用德字,皆以理言。鬼神之德,亦不當以氣看。’此恐未然。人心之虚靈不昧是屬氣邊,而朱子之釋明德亦以虚靈不昧主張説去,鬼神之靈妙不測,獨不可謂之德乎?
中庸一書,以人身譬之,則‘鬼神’章正當心臟部位,‘哀公問政’章又五臟六腑都具了。
德之主氣而言,盛字上亦可見。祭義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孔子已於論氣魄處下此盛字,此盛字乍看色態,當屬氣邊。又以‘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論語文。形之,則尤有所易見者。至者,極至也,便有四方湊來、無處可往之象於理上貼;盛者,盛大也,便有活動充滿、靈妙莫測之意於氣上貼。今若曰‘中庸之為德,其盛矣乎’,此盛字豈不杌陧不安乎?
直曰鬼神之德,未為不成語。而下一為字,尤可見鬼神與德不可分看。‘中庸之為德’,猶曰‘中庸之為中庸’也;‘鬼神之為德’,亦猶曰‘鬼神之為鬼神’也。鬼神即德也,德即鬼神也。朱子曰:‘德,只是就鬼神言。’語類淳録。饒雙峯曰:‘所謂德,指鬼神而言。’或問小注。
朱子答吕子約書曰:‘鬼神只是氣之屈伸,其德則天命之實理,所謂誠也。天下豈有一物不以此為體而後有物者耶?’先輩或疑此書與侯氏説無異。然鬼神之為氣,定著在章句、或問中,千萬無可疑者。至於以德為誠,非徒此處也。或問亦曰:‘天地之間,惟天理為至實而無妄,故天理得誠之名,若所謂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語類亦曰:‘鬼神之為德者,誠也。德,只是就鬼神言,其情狀皆是實理而已。侯氏以德别為一物,便不是。’淳録。答吕書固不知在於何年,而或問成於己酉,六十歲。淳録在於庚戌、六十一歲。己未,七十歲。皆是先生晩年也。且不止一見,不應諸處皆誤。蓋渾淪言之,則鬼神之德只是誠也;從不離説。若精細分析,則鬼神之德,靈也,非誠也,靈之實處乃誠也。從不雜説。答吕書又以誠為體物,子約前書又以物與體物分屬形而上下,先生答曰:‘(部)〔剖〕[1]析得甚好。’可見此書與章句微有不同。而活看,則未嘗不與章句通也。
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此語亦當活看。蓋鬼神非有天地以後始有之,為天地裏面物事,其實合下未有天地之初,太虚元氣之良能也。這物事,根於道而日生,配於道而流行;入微出顯,變化無窮;能闔闢乾坤,能出没日月,能流峙山川,能生死萬物,能飛走鳥獸,能開落草木;大無所不包,細無所不入。然而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故程子斷從天地裏面言之。
造者,自無而有也,屬神;化者,自有而無也,屬鬼。造化之迹,如風雨霜露、日月晝夜,有形迹可見。語類‘鬼神’門:如風雨雷電,初發時神也;及至風止雨過,雷住電息,則鬼也。迹非鬼神也,其使之有迹者是鬼神也。鬼神不可見,故不得已指可見之迹以示之也。朱子曰:‘微鬼神,則造化無迹。’語類端蒙録。此言當諦看。
朱子曰‘“鬼神者,二氣之良能”,是説往來屈伸,乃理之自然,非有安排布置,故曰良能也。’語類端蒙録。或以此段有理之自然四字,欲以良能兼理氣看。然此恐不然。能者,能為也。理無為而氣有為,良能當屬氣,不當屬理。朱子之言,亦為良能只是能往能來、能屈能伸者,而此乃理之自然而然者云爾,是推原説也,是活絡説也。蓋良能二字本出孟子,與良知並言,以發明性善之義,合下是天理上文字。然而羅整庵以王陽明‘良知即天理’之説,謂陷於釋氏之見,其意豈不曰‘良知雖是性善發見處,而其所謂知者,卻是心之靈覺,可謂之氣,不可謂之理也’哉?良知如此,則良能亦如此。蓋良知良能,以天理人欲分言,則當屬天理也;以心性理氣分言,則當屬心氣也。孟子本語亦以天理發見處言,非直以知與能為理也。
孟子集注以‘本然之善’訓良字。然良字又有自然底意,言氣機之能本然恁地、自然恁地者。以上論首節。
朱子曰:‘不見不聞,隱也;體物如在,則亦費矣。’世之讀者皆為此二句所賺,遂以不見不聞、體物如在直謂之理,不復致思。故其於章首‘鬼神之為德’五字,皆不免胡亂顛錯,辨詰紛紜也。愚亦從前如是看,以不見不聞、體物如在直謂之理。故疑晦多端,屢變其説。今乃怳然大覺,有若鬼神通之,亦一奇事也。蓋不見不聞、體物如在,亦當主氣看。何者?朱子以氣之靈釋鬼神,而鬼神與德不可分看,則德亦主氣而言也。德既主氣而言,則其下贊德之辭,獨不為主氣而言乎?是故章句不曰‘鬼神之理無形與聲’,而直曰‘鬼神無形與聲’,此若曰‘氣之靈無形與聲’也,是則不見不聞亦主氣而言也。又曰‘物之終始,莫非陰陽合散之所為’,陰陽,二氣也。合散,良能也。而不曰‘合散之理之所為’,或問曰‘必曰體物,然後見其氣先乎物’,氣,鬼神也。物,萬物也。是則體物亦主氣而言也。若夫如在,則尤有所彰明較著者,經文中‘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者,不待注解已可知其為主氣而言。況章句又引孔子之言曰:‘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焄蒿悽愴。’此則雖三尺童子,苟粗通文理者,孰不知其為主氣而言也。
侯氏以德為形而上,疑亦以下文贊德之辭看作理故也。侯氏之以鬼神與德分屬於形而上下者,既見斥於朱子,則後世學者遂欲并與鬼神二字看作主理或兼理氣。此不過要免侯氏之斥,而尤有失於朱子本意也。
夫天地之間,理與氣而已矣。理無形狀,而氣有形狀;理無聲臭,而氣有聲臭。先儒謂隱不見不聞,謂費可見可聞。而其實費之可見可聞者,亦並指其載費之器而言,費之當體,還他是不可見、不可聞也。然則所謂理者,既不可見不可聞,亦不可以言語説出也。是故古之譚理者,莫不從氣上説出,為其有形狀可據也。如繫辭‘一陰一陽之謂道’,中庸‘率性之謂道’,道元在繼善成性之前,今乃言之於人物率性之後。‘費隱’章言費而隱在其中者,皆是也。譬如畫風,風本無形,故必畫林木枝葉披離偃仆之狀以出之,是亦假有形描無形也。
形大則天地,小則萬物。之充為氣,在天地為陰陽,在萬物為精氣。氣之靈為鬼神,鬼神之真實無妄為理。形粗而氣精,氣粗而鬼神精,鬼神粗而理精。若分理氣,則形氣、鬼神都屬氣邊,故譚理者必從形氣鬼神上説出。
朱子曰,‘鬼神’章‘也是鳶飛魚躍底意思’。語類夔孫録。蓋言其即氣上明理,一般意思也。夫鳶魚,局形氣者也;鬼神,超形氣者也,為物固不同也。局形氣者,亦有不囿於形氣者存焉;費隱。超形氣者,亦有不離於形氣者在焉。陰陽合散。要之,鳶魚與鬼神皆屬氣邊物事也。中庸自是明道之書,胡為乎説鳶説魚、説鬼説神,亂董董地,此不過要明此費隱之理也。合下飛躍之理,原於太極上面,未有天地、未有萬物之時早已有之,而無形可見,無聲可聞。及其為鳶而飛之,有羽翼可以排風,其理不得不飛。為魚而躍之,有鱗鬣可以泳水,其理不得不躍。然後此理昭著於上下,洋洋潑潑,凡天地間父慈子孝、君義臣忠,舟可以行水、車可以行陸,千般萬般之理,舉集目前,觸處朗然。以此譚理,真所謂善畫風手段也。今讀‘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八字,都是形氣,安有所謂理者哉?章句所謂‘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者,亦以氣言。然而使眼明者見之,八字亦都是理也。語類賜録:鳶飛魚躍,費也;必有一個甚麽物使得他如此,此便是隱。所當然,所當飛,所當躍。所以然,所以飛,所以躍。四迸散出,就其上可以名之曰費,就其上可以名之曰隱,不令零毛瑣鱗一點子形氣干涉於其間。良工心苦,此處最可見。會得此意後,以此反隅於‘鬼神’章,則勢如破竹矣。蓋鳶魚,生物之飛躍者也,故就飛躍上説費隱;鬼神,陰陽之良能者也,故就良能上説費隱,皆是即氣上明理也。即此良能裏面,依其德而贊之曰不見不聞,曰體物如在。不見不聞,雖是鬼神之體,而道之隱即此而在焉;體物如在,雖是鬼神之用,而道之費即此而在矣。故朱子於當節下只以氣釋鬼神,而於章下總斷處始説費隱,其旨微矣。
鳶魚,有形之物也,故其分理氣易;鬼神,無形之物也,故其分理氣難。鳶之有翼,魚之有鱗,形也;能飛能躍,氣也;當飛當躍,費也;所以飛所以躍,隱也。至於鬼神,初無形象,只是氣之靈而已。氣之靈固不見不聞,而理亦與之不見不聞;氣之靈固體物如在,而理亦與之體物如在。理也如此,氣也如此,理氣有難分别,此所以從前讀中庸者皆能粗解鳶魚,而至於鬼神則未嘗不汗出也。若使覰得鬼神二字分明出來,真真的的以為氣之靈,而不使理一分參錯於其間,其實與鳶魚無異。其能屈能伸,氣也;氣之靈徧體萬物,能使萬物屈,能使萬物伸。而其能處即其靈處,人不得見聞。當屈當伸,費也;未有萬物之前,已有真實當屈當伸之理。而理無造作,未能獨自做得來,必也乘氣機而出入,然後方有妙用。於是乎不離能屈,而有當屈者在焉;不離能伸,而有當伸者在焉。能屈能伸與當屈當伸,同為萬物之體,此所謂費也。所以屈所以伸,隱也。所以屈,謂當屈之所以然也;所以伸,謂當伸之所以然也。此亦不離能屈,而有所以當屈者在焉;不離能伸,而有所以當伸者在焉。同為人之不見不聞,此所謂隱也。
以‘鬼神’前四章、後三章格例推之,則皆單説費不説隱。蓋以隱非别件物事,只是費之所以然也,不須别説。雖欲别説,既無形可見,則無言可道,亦不得説也。然則此章以體物如在為費,體物如在之所以然即隱也,雖不説隱,有何不可?而其所以必特書‘不見、不聞’二句語者,何也?嘗竊細究之,吾儒是人倫之學也,前四章、後三章皆言人倫,日用間若小若大事,都是費也,隱自在不言之中。而獨此章極本窮源,以氣本源言。直説到天地萬物造化大頭腦處,所謂鬼神者,二氣之至靈極能底,所以妙道之物也,亦猶人之心為載性之器也。心之於性其間幾何,鬼神之於道其間亦幾何。朱子嘗曰‘心比性,〔則〕微有迹’,語類‘性情心意’門。愚亦曰‘鬼神比道微有迹’也。道無作為,而鬼神有作為,此是微有迹處。故其微顯體用與道合一,泯無罅縫。鬼神之所以為微顯者,即道之微顯也;鬼神之所以為體用者,即道之體用也。然則此章文理循序詮次與前後章不同,當從微至顯、由體達用。今欲先費而説隱,則所謂所以然三字無處掛搭,只是不見不聞四字,朱子訓‘隱’有‘所以然’及‘非見聞所及’二句語。道固爾,鬼神亦爾。道與鬼神同一地頭,於是先言鬼神之不見不聞,以明其為隱;繼言體物如在之費。體物如在之所以然之不見不聞,亦豈不早已入於向所謂不見不聞之中乎?
鬼神之不見不聞,固是靈處之謂也。然而所謂靈者,並與其靈之所以然者,皆在於不見不聞之中。既言其靈者之不見不聞,則其靈之所以然者之不見不聞,將何處逃遯而出其外乎?體物如在,雖并屬於費,而如在即不過體物之驗,則所謂費者只是體物二字也。鬼神之靈固為萬物之體,而此亦其所謂靈者,並與其靈之所當然者,同為萬物之體,故謂之費。體物所以得名為費者,其實不在於靈,而在於靈之所當然也。隱亦然,不見不聞之所以得名為隱者,不在於靈,而在於靈之所以然也。靈之所以然,誠之體也,微也;靈之所當然,誠之用也,顯也。若直以靈看作費隱,則此所謂認氣為理者也。
凡讀書者,最怕驅率聖賢之言以從己意也。今此不見不聞,子思分明指鬼神而言,故朱子亦以鬼神釋之。而今之讀者每誤看朱子費隱之説,欲專以理當之,曰:‘鬼神之不見不聞,即道之不見不聞也。’鶻圇吞棗,終不明白説出,及其語塞,則曰‘理氣混融無間’也。此愚之所以大不快意也。鬼神之不見不聞,只是陰陽良能之不見不聞也;道之不見不聞,乃是良能所以然之不見不聞也,何可同也?但不離鬼神之不見不聞,而道之不見不聞即此在焉,所謂當體便是也,鬼神當體便是理。鳶魚亦然。鳶魚當體便是理。〇孔子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周子曰:‘陰陽一太極也。’
鳶魚、鬼神,皆與道為體者也。道無形體,在鳶魚以鳶魚為體,在鬼神以鬼神為體。吾儒説理,個個是實。朱子曰:‘今人築牆,必立一木於〔土〕中為骨,〔俗〕謂之夜叉木’[2],‘横曰楨,直曰榦’。此所謂鬼神與道為體者,鬼神為楨榦,而道為土,與體物不遺語意微不同。體物不遺,鬼神為楨榦,而物為土。
章句曰‘鬼神無形與聲’,此言鬼神即隱也;曰‘物之終始,莫非陰陽合散之所為’,此言鬼神即費也。不須言德,雖除了德字,只於鬼神二字上已可下費隱矣。
二氣之良能,無形與聲,不見不聞,此是道之隱所在之處;二氣之良能之所以然,亦無形與聲,不見不聞,此正所謂隱也。
所以然,從裏面説也;不見不聞,從外面看也。所以然,實際也;不見不聞,影境也。謂鬼神為不見不聞則可,謂鬼神為所以然則不可。
夫隱者,所以然也;費者,所當然也;鬼神者,其能然也。有是理而後有是氣,鬼神者亦費隱中物也,每陪幫費隱以行其能。鬼之能屈,載得所以當屈者出來;神之能伸,載得所以當伸者出來。若無所以然、所當然,雖以鬼神之能,蔑以能其能焉。‘然’字,屬天地萬物形氣上;鬼神已自掉脱了‘所以、所當’四字,屬理上。理者,鬼神之所由以生也。名位判異,精粗懸殊,鬼神之於理,安敢越分濫占,侵奪非有乎?此處若不明著眼目,易陷於認氣為理,後學之所當深戒也。
或曰:‘若如子言,朱子何不曰“不見不聞上可以見隱,體物如在上可以見費”,而直曰“不見不聞,隱也。體物如在,則亦費矣”乎?’曰:‘理不離氣,氣外無理。子思既即氣言理,朱子亦當即氣言理以釋之也。若所謂“不見不聞上可以見隱,體物如在上可以見費”者,從不雜言,欲分别理氣名物則得矣,至於釋此章則不合也。語類亦曰:“鳶飛魚躍,費也。”’錫録。
‘體物而不可遺’、‘誠之不可揜’二處,章句不下‘靈’與‘良能’字,皆以陰陽合散言之。蓋雖鬼神,既是不可見不可聞底物事,則舍形氣説不出也。然而合散二字中,已含了靈與良能意思。
鬼神以二氣言者,是對待説;以一氣言者,是流行説;陰陽合散四字,是兼對待、流行説也。合處陰之靈、陽之靈相聚而合,散處陰之靈、陽之靈相離而散,此則對待也;合時至而伸,散時反而歸,此則流行也。
語類端蒙録曰:‘體物,言以物為體。’似與章句不同,豈記録有誤耶?可學録:‘體物,是與物為體;幹事,是與事為幹。’恐此録為是。
饒雙峯曰:‘此章即鬼神之費隱以明道之費隱。’堪令人一噱。費隱固非天地所可囿有,姑從天地言之,自有天地以來只有此一個道,費隱已自充天塞地,細入塵沙,元無一片空隙地。雙峯又創出鬼神費隱來,將令容著安頓於何地耶?無已,則若曰以鬼神之微顯費隱以理言,有定屬;微顯通理氣,無定屬。説出道之費隱,或成説話耶?以上論第二、第三節。
不特不見不聞、體物如在當主氣看,章末曰微、曰顯、曰誠,亦當主氣看。蓋此通章皆論鬼神,鬼神二字既主氣而言,則其德之不見不聞、體物如在,亦主氣而言也。不見不聞、體物如在既主氣而言,則其所承之微顯、所結之誠,亦豈非主氣而言者乎?如是看,然後一章文字血脈貫通,首尾相應。故章句不曰‘陰陽合散,無非實理’,乃曰‘陰陽合散,無非實者’。若曰實理,則理與陰陽自是二物,誠與鬼神亦成二物,故直曰實者。其意若曰:‘陰是實陰,陽是實陽,合是實合,散是實散,不離陰陽合散,誠即在焉。’誠即是鬼神,鬼神即是誠,程子曰:器亦道,道亦器。此正理氣混融無間處。雖然,是誠也不離乎陰陽合散之中,而亦指其不雜乎陰陽合散者而言。正如天命之性,就氣以成形中指出其不犯形氣者也。就氣中離氣言性,即氣上合氣言誠,亦微不同。‘鬼神’章到此方單單提舉一誠字以結果,此所謂要旨也。朱子嘗曰:‘讀書須看致命痕,誠字是致命痕。’此處固非吾輩矇學所可覰到,而姑據朱子之説作此議論耳。
‘陰陽合散,無非實理’,此千萬人皆可道之言,亦千萬人皆曰可之言。而朱子之必諱‘理’而下‘者’者,必有微意。讀書值此等處,尤當痛與理會,不得不措也。蓋‘陰陽合散,無非實理’,此言何不可之有哉?然而於解此章則不合也。蓋理不雜氣,理與氣決是二物;理不離氣,理與氣即是一物。‘陰陽合散,無非實理’,理不雜氣之言也;‘陰陽合散,無非實者’,理不離氣之辭也。此章通章皆從理不離氣上説,要之,不過就氣上言之,而理則載在其上也。愚嘗依文字視之,此章從頭至尾都是氣也;此時章末誠字也是氣。又離文字就上面視之,此章從尾至頭都是理也。此時章首‘鬼神’字也是理。少頃闔眼默會,氣即是理,理即是氣,非氣外别有理也。然則所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八字,不徒為當句之釋,亦通章皆是這意思。或曰:‘若是,則子之説此章,自鬼神二字以下至於論費隱、論誠處,何屑屑於分理氣也?’曰:‘不有以分之,又何以合之?若不先分而徑合之,和氣叫理,和理唤氣,這所謂鶻圇吞棗者也。’
‘陰陽合散,氣。無非實者’,理。與所謂‘不見不聞,氣。隱也;理。體物如在,氣。則亦費矣’理。者,同一語法。
‘誠’為中庸一篇之樞紐,而始見於‘鬼神’章,章句當於此處言其為樞紐之義,而姑闕之,待到二十章‘誠身’始言之。蓋為此章誠字是‘陰陽合散,無非實者’之意,主鬼神而言,未若二十章主人道而言也。
朱子特先抽揭誠字釋之於上,曰‘誠者,真實無妄之謂’,此即不雜乎陰陽者也;其下繼之曰‘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此即不離乎陰陽者也。默而玩之,宛然是一個太極圖貌樣。太極圈在上,陰陽圈在下。
‘誠’訓‘真實無妄’,‘真實’是正釋,‘無妄’是反釋。正釋猶恐不明,反其語而疊釋之,以致其分明也,非真實之外更有無妄也。語法正如‘虚靈不昧’。
説理氣,有不離、不雜二條路,而‘鬼神’章大要就不離上説。其文法自繫辭‘一陰一陽之謂道’來,聖祖聖孫一脈相傳。雖以文章言之,可謂與天地同其造化,亦文章中鬼神也。雖然,向非我朱子,又孰能注釋發揮若是其明且盡乎?
或曰:‘説理氣既有不離、不雜二條路,則“鬼神”章之偏就不離上説者,何也?’曰:‘原來道無形體,待器而具。天地萬物皆是器也,則亦天地萬物皆是道也。假令有人毁壞天地,焚燒萬物,則雖聖人亦無以開口而説道也。是故歷選前聖之書,一切未嘗離器説道,不特“鬼神”章為然,默而通之,六經四書莫非這個説話,莫非這個義趣。如中庸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皆是器,其中所具之理,為天下古今人所當行者,是道也。又如詩之弦歌,書之政事,易之卜筮,春秋之征伐,禮之三千三百,樂之始終條理,皆不離事物,而道理存焉。聖人之説道理,只有此一條路而已,更無他條路也。然而降自中古以來,老、佛、莊、列、荀、楊、告子之徒,認氣作理,誑惑一世,道之真面目貿亂
昧,無以見得。朱夫子是用悶焉,不得已更設不雜一條路,以與不離一條路雙立為説。夫所謂不雜,亦原來不雜,非朱子所創出也。於是乎道器之説無復餘藴,而千古聖人之書始可以講讀,諸子紛紜之論亦可以折服,此朱子所以繼往開來,大有功於宇宙者也。’
章句曰‘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此猶言鬼神即誠也,此從不離上説也;或問曰‘鬼神之德所以盛者,蓋以其誠耳’,此言鬼神之德非誠也,鬼神之德之所以盛,蓋以誠也,此從不雜上説也。朱子論鬼神説話甚多,間有若相盭者,然若從此二條路尋去,都不相妨,此又不可不知也。姑舉數段以例其餘。問:‘鬼神之德如何?’曰:‘此言鬼神實然之理。’語類力行録。此等處當從不離看。‘今且只就形而下者説來,但只是他皆是實理處發見,故未有此氣,便有此理;既有此理,必有此氣。’語類道夫録。此等處當從不雜看。
此章大旨只在一誠字,但此一誠字渾淪團團,罅縫難覓,學者須就其中得其罅縫而入,方有下手處。中庸四大支,‘費隱’章為第二大支,所以申明首章道不可離者。而‘鬼神’章為其所屬,則亦道不可離之意也。夫道也者,實理也。實理通微顯,無所不在,無物不具,無時或斷,此豈須臾可離之物乎?君子苟欲使此道不離於須臾,則亦通微顯無所不用其力。而其所以慎乎微者,尤當嚴於慎乎顯也;慎乎獨者,尤當嚴於慎乎衆也。此慎獨之功所以為誠意之學,而在中庸為‘誠之者,人之道也’。‘鬼神’章發明微顯二字,特地分曉,而與首章‘莫顯乎微’、末章‘知微之顯’隔遠相照,血脈貫通。首章由微達顯,由中和達位育。而以‘莫顯乎微’為慎獨所起之辭;末章自顯造微,自‘衣錦尚絅’造‘無聲無臭’。而以‘知微之顯’為慎獨所承之文。以此言之,則‘鬼神’章雖‘兼費隱、包大小’,凡盈天地間萬物萬事之理,無所不該,而若言君子受用上最要切處,則只在於慎獨二字。愚嘗於閒居静處讀‘鬼神’章,讀至‘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矧可射思’四字當著眼看,似不是過去無心説。便覺毛髮竦然;接續讀‘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十一字,亦似有戒之之意。自然生慎獨底意思。吾既然,想人亦然。此無乃子思述此文時,有這意思藏在其中,歷千載而其精神猶有所感觸於人者耶?是未可知也。以上論末節。
‘鬼神’章凡五節,第一節包下文四節而言,德字最緊,下文隱也、不見不聞。費也、體物如在。誠也,都含在裏面。第二節承上文德字分隱不見不聞。費體物。而言,下二節亦為此節體物所包。第三節言如在之妙,以明上文體物之驗。蓋就天地造化無所不包之鬼神,抽出其所當祭祀者言之,為人所親切易見也。第四節全節引詩,非以釋上節,蓋自為一節,與上節並立為雙節,言非獨祭祀之鬼神如此也。雖屋漏幽隱之地,天地鬼神昭布森列,無所不在,即‘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朝,及爾游衍’之意,亦如在之意也,體物之驗也。第五節以微字承上文不見不聞之隱,以顯字承上文體物如在之費,而微顯都歸結於一誠字,一誠字蓋亦包括了一章之旨矣。
小注陳氏曰:‘詩云三句,視(不)〔弗〕見、聽(不)〔弗〕聞意。’此説恐未然。愚意詩三句,亦言如在之意、體物之驗也。如此看,然後下文‘微之顯,誠之不可揜’,方關鎖得成。‘顯’與‘不可揜’皆指‘體物如在’而言,‘如此’之‘此’通指不見不聞、體物如在而言也。若以詩三句為不見不聞之意,則其上已有如在之言,便成顯之微。以上合論五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