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仁者人也’一句,學者若深體而潛玩,則有無限歡意,有無限警懼。蓋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也’,長於四德而為萬善之本。人之所以為人者仁,而非仁則不可以為人。故聖人以仁與人合而一之,曰‘仁者人也’,以見仁是人、人是仁,不可離之義,而若離則不可為人之意於此灼然矣。以此觀之,則仁本我物,與生俱生,守而勿失,我乃為人,此何等歡喜!一失此理則我乃非人,而罔之生也,雖生猶死,此何等警懼!聖人一言,真是一摑一掌血。
凡人惻怛慈愛之心充滿腔子,然後曰義曰禮曰智,方有所施。若惻怛慈愛之心元是不厚,則雖用力於義禮智,而比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皆苟而已、僞而已。故學者當以仁為主,觀過亦可知仁矣。其曰‘修道以仁’者,亦豈非真切語乎?
‘誠’為一編之樞紐,而自首章至十五章不言誠,而‘鬼神’章始言之;自十七章至十九章不言誠,而‘九經’章始言之者,何也?
答曰:誠字固始見於‘鬼神’章,而言誠之詳則在‘九經’章以後。但‘鬼神’章誠字指費之所以然處,以理言;‘九經’章以後之誠,以德言。其為真實無妄則同,而其所言者微有異矣。鬼神之理,不見不聞而無非實理,故特言誠,此為‘九經’章以後言誠之張本矣。十五章以上及十七、八、九章雖無誠字,朱子曰‘誠者,實而已’,仍以為天命、性、道、教、戒懼、謹獨、中和、中庸,舜文武周孔之事,皆是實理,此所以為一篇之樞紐也。
三知三行,以已知已行而言成德處也,是為達德;而三近以求知求行而言入德處也,是‘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故為勇之次。或以三知三行與三近俱為學者用工之事,然則三知三行亦‘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與三近有何分别哉?
答曰:先言五達道、三達德,繼之以‘生知’節,蓋曰‘知此五達道而行此五達道者,以此三達德’云爾。而章句之釋之也,以分以等而列為三達德,即上節章句所謂‘無是三德,則無以行之’者也,豈可謂之未及乎達德耶?三近,則章句以為‘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無可疑矣。既以三近為未及乎達德,則上節之為達德明矣。洗襟録。
以分言,則三知屬知,三行屬仁,知之成功而一者屬勇。至於三近,則勇之分之次也。以等言,則生知安行有隱然之勇,而主於知,故屬知之等;學知利行非勇不可到,而主於仁,故屬仁之等;困知勉行全是勇做出來,而主於勇,故屬於勇之等。至於三近,則好學,未及乎知而求知之事,當為知之勇之次;力行,未及乎仁而求仁之事,當為仁之勇之次;知恥,未及乎勇而求勇之事,當為勇之勇之次。故章句曰:‘此言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而節齋蔡氏直以三近為知仁勇者,恐失經注之正義。玉峯録,戊戌六月十二日。
中庸九經之序,蓋本於皋陶謨。皋陶之為帝舜陳戒也,不暇及他事,而首以‘慎厥身修思永’為言,而次‘惇敍九族’,次‘庶明勵翼’,終言‘邇可遠在兹’。夫‘慎厥身修’,即所謂修身也;‘惇敍九族’,即所謂親親也;‘庶明勵翼’,即所謂尊賢也;‘邇可遠在兹’,即九經自親而臣而民,而遠人、諸侯也。以此觀之,孔子之告哀公,不越乎皋陶四句語而已。南郭録,戊戌十二月二日。
中庸之九經與大學之八目相表裏,但九經則詳於為治之目而略於為學之功,八目則詳於為學之功而略於為治之目。蓋中庸之九經告人君以為政之道,大學之八目教學者以修己治人之方,故其詳略自不得不如此,而其義則互相發也。由大學之道而欲收治平之功,不可不取中庸之九經,以為設施之條目;由中庸之九經而欲盡修身之道,不可不取大學之格致誠正,以為進修之階級。其功程之相資,次序之不可亂,可見其皆出於吾夫子之法門也。
中庸所謂擇善、明善,即大學格物致知也;中庸所謂固執、誠身,即大學誠正修也;中庸所謂費隱、鬼神,即大學明德之體用、心性渾融之地頭也。大抵中庸傳道之書也,大學傳學之書也,是以意各有主,語各有當。而學者乃所以為道,故要之二書皆同歸而一致也。玉峯録,戊戌閏六月。
‘為政在人’段,小注新安倪氏以‘修道以仁’之仁為專言之仁,以‘仁者人也’之仁為偏言之仁。而南塘曰:‘倪氏説大綱則是,而細推則未也。“仁者人也”,章句曰“具此生理”,是解“仁者人也”,而謂之生理,則全矣;“惻怛慈愛”,是解“親親”,而謂之慈愛,則偏矣。然合而言之,則曰“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惻怛慈愛”云,則所謂專言者實不離於偏言之一事矣。’
愚按:南塘之説,視倪氏尤精。蓋‘仁者人也’,與上‘修道以仁’無以異矣;‘親親為大’,則始為偏言底。而朱子之説亦與倪氏同,恐以大綱言,而未及細破也。北山録,己亥正月二十日。
‘好學近乎知’,小注節齋蔡氏曰云云。南塘曰:‘蔡氏所謂“安行者仁之仁,利行者知之仁”,語意差互。當曰“安行者知之仁,利行者仁之仁”也。’
愚按:蔡氏之説非但此誤,而其以三近直為知仁勇者,未免大差。然而南塘只言彼誤,而不言此差者,未可知。
十六章章句以為‘兼費隱、包大小’,而二十章則以為‘包費隱、兼小大’。包、兼兩字之互换,大、小二字之下上,必有其意,而終未瞭然,幸詳教之。
答曰:兼者,對舉而并列之謂;包者,言彼而該此之謂。十六章既言不見不聞,又言體物如在。不見不聞,隱也;體物如在,費也。費與隱對舉并列,故曰‘兼費隱’;只言費隱而其所該者有大有小,故曰‘包大小’。二十章則既言天下國家,又言學問思辨。天下國家,大也;學問思辨,小也。小與大對舉并列,故曰‘兼小大’;只言小大,而其所該者無非費隱也,故曰‘包費隱’。曰兼曰包,各有其義。而或先言兼,或先言包者,蓋以費隱所當先言也。先言費隱者,以其小大為費之小大故也。大小、小大之互换,恐無深意。洗襟録。
十一章‘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章句曰:‘此(則)中庸之成德,知之盡、仁之至、不賴勇而裕如者。’此言聖人不思而知自盡,不勉而仁自至,勇在於仁知之中,而不必别謂之勇云爾。然其隱然之勇在於仁知之中者,真可謂天下之大勇矣。或以不賴勇三字謂聖人無勇,故愚嘗力辨矣。今看二十章‘誠者,天之道也’,小注雙峯饒氏曰:‘“不勉而中”,安行之仁也;“不思而得”,生知之知也;“從容中道”,自然之勇也。或疑從容非勇。曰:今有百鈞於此,一人談笑而舉之,力有餘也;一人竭蹶而不能舉,力不足也。然則聖人之於道也,衆皆勉强而己獨從容,非天下之大勇而何?’饒説至此。愚按:饒説極好,故愚敢演其説曰:今有百鈞於此,一人談笑而舉之,如不用力焉,則人不見其為勇也;一人必賈勇取氣然後進而舉之,則人見其為勇也;一人千擬萬營,欲舉而未能,則是為習勇者也。比則聖人之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談笑而舉之,不用力焉者也;賢人之思而後得,勉而後中者,賈勇取氣而後舉之者也;學者之擇善而固執者,欲舉而養勇者也。然則談笑而舉之者,真大勇;而用力而後舉之者,次也;欲舉而養勇者,是勇之次也。此三近之所以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而不可直謂之知仁勇也。以是言之,聖人仁知雖曰不賴勇,而勇實莫過於聖人矣。北山録,己亥正月二十二日。
愚嘗以二十章‘不勉而中’在‘不思而得’之上為疑矣。今看小注雲峯胡氏曰:‘“不勉而中”者,安行之仁;“不思而得”者,生知之知;“從容中道”者,自然之勇。此以上皆言知仁勇,學者入德之事;此以下兼言仁知勇,聖人成德之事。論語所謂“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學之序也;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德之序也。下章盡性,仁也;前知,知也;無息,勇也。博厚,仁也;高明,知也;悠久,勇也。其下云云,皆言仁知勇也。’胡説止此。此説十分明白,令人舊疑頓釋,新味自生。同月二十二日。
南塘曰:此章文義之相屬甚明,而獨‘天下達道’一節似與上一節文義不續。然細推之,則實承上‘知天’之語而言。達道、達德,皆天理之目也。以性之五德配五達道,則父子有親,仁也;君臣有義,義也;夫婦有别,智也;長幼有序,禮也;朋友有信,信也。若又錯而言之,則一事之中五者未嘗不皆具也。蓋夫婦有别,謂各夫其夫、各婦其婦,而不相混雜也,故屬智。世人多以‘别’字屬夫婦相敬之意,相敬之意雖亦包在其中,未若不相混雜之為别之大也。
朱子於或問不以禮智配長幼夫婦,故廖子晦問之,而朱子答之曰:‘智字分配似稍費力,不必如此牽合也。’今看南塘所論,雖非朱子之所許,而正合於鄙見。蓋仁之屬父子,義之屬君臣,信之屬朋友,固無可論,而惟禮智之分屬長幼夫婦,儘合商量。故先儒或以智屬長幼,或以禮屬夫婦者有之,而鄙意則不然。夫序曰禮,别曰智。序者,品節等級之謂;别者,分别辨别之謂,則長幼之序非禮而何?夫婦之别非智而何?以五行則木為仁,金為義,火為禮,土為信,水為智。而水者,五行之首也;智者,萬事之榦也;男女者,萬物之原也。以天之四時四德,則春元為仁,夏亨為禮,秋利為義,冬貞為智。而貞者,元之本也;冬者,春之根也;夫婦者,父子之元也。蓋智者,所以知是非,而仁禮義三者皆從此而行矣;夫婦者,所以資産育,而父子、君臣、朋友、長幼皆從此而出矣。以此觀之,夫婦之屬智,是自然之理,恐移易不得矣。玉峯録,戊戌閏六月十七日。
‘夫婦有别’一條,曾以南塘之説為是,蓋以為舉其别之大者,而相敬之意包在其中。古人立言,必就其大處而提起名目,為天下萬世之大倫,則各夫其夫、各婦其婦,是本初立言之正義,而夫婦相敬之意,特就這裏而細推之耳。往在己亥,家四兄訪余於寧海,適告及此語。則家兄難之曰:‘若如君言,則“夫婦有别”非謂夫與婦有别,而謂夫婦與夫婦有别也,與他倫文義法例皆成緯繣。蓋父子有親,謂父與子親也;君臣有義,謂君與臣有義也;朋友有信,謂朋與友有信也。然則夫婦有别亦謂夫與婦有别云爾,豈謂夫婦與夫婦云也?既曰夫與婦有别,則夫婦與夫婦之意在所不言矣。夫婦雖近,而亦男女之大分,不可不嚴别,故古人於此處提起為倫。若夫婦與夫婦有别之意,則直是粗者耳,聖人豈區區立倫之有哉?’家兄説止此。家兄之説又恐有理,第俟更究耳。甘洞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