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為治之道
中庸:禮記篇名。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經,常也。其道有常而不可易,其序有條而不可紊。曰修身也,尊賢也,尊,猶敬也。親親也,親親,謂親睦宗族内外之親。敬大臣也,體羣臣也,體,言體卹之如其身也。子庶民也,子,如父母之愛其子。來百工也,來,如招來之來。柔遠人也,柔,謂德柔之。懷諸侯也。懷,猶念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諸父,謂伯父、叔父也。敬大臣則不眩,惑也。體羣臣則士之報禮重,士者,百官之通稱。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先儒吕大臨曰: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之本。然必親師取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道之所進,莫先其家,故親親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羣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次之。此九經之序也。視羣臣猶吾四體,視百姓猶吾子,此視臣視民之别也。
朱子曰:道立,謂道成於己而可為民表,表,儀也,如‘表正萬邦’之表。所謂‘皇建其有極’也。不惑,謂不疑於理。不眩,謂不迷於事。敬大臣則信任專而小臣不得以間之,故臨事而不眩也。來百工,則通功易事,農末相資,故財用足。柔遠人,則天下之旅皆悦而願出於其塗,故四方歸。懷諸侯,則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矣,故曰天下畏之。此言九經之效也。
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貸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既,讀曰餼。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絶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朱子曰:‘齊音齋,下‘其齊’同。之為言齊也,所以齊不齊而致其齊也。明,猶潔也。明,潔其心也。齊明是肅於内,盛服是肅於外。’‘官盛任使,謂官屬衆盛,足任使令也。蓋大臣不當親細事,故所以優之者如此。忠信重禄,謂待之誠而養之厚,蓋以身體之,而知其所賴乎上者如此也。既稟,稍食也。稍食,吏禄廩也。稱事,如周禮“槀人職”曰“考其弓弩,以上下其食”是也。往,則為之授節以送之;來,則豐其委積子賜反。以迎之。委積,畜聚也。朝,謂諸侯見於天子;聘,謂諸侯使大夫來獻。王制:“比年一小聘,比年,每年也。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厚往薄來,謂燕賜厚而納貢薄。此言九經之事也。一者,誠也。一有不誠,則九者皆為虚文矣。此九經之實也。’
或問:‘九經之説奈何?’朱子曰:‘不一其内,則無以制其外;不齊其外,則無以養其中[1]。静而不存,則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則無以勝其私。故齊明盛服,非禮不動,則内外交養,而動静不違,所以為修身之要也。信讒邪,則任賢不專;徇貨色,則好賢不篤。賈捐之所謂“後宫盛色,則賢者隱處;佞人用事,則諍臣杜口”,蓋持衡之勢,此重則彼輕,理固然也。故去讒遠色,賤貨而一於貴德,所以為勸賢之道也。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兄弟婚姻欲其無相遠,故尊位重禄,同其好惡,所以為勸親親之道也。大臣不親細事,則以道事君者得以自盡,故官屬衆盛,足任使令,所以為勸大臣之道也。盡其誠而恤其私,則士無仰事俯育之累,而樂趨事功,故忠信重禄,所以為勸士之道也。人情莫不欲逸,亦莫不欲富,故時使薄斂,所以為勸百姓之道也。日省月試,以程其能,餼廩稱事,以償其勞,則不信度作,淫巧者無所容,惰者勉而能者勸矣。為之授節以送其往,待以委積以迎其來,因能授任以嘉其善,不强其所不欲,以矜其不能,則天下之旅皆悦而願出於塗矣。無後者續之,如周武王立夏商之後。已滅者封之,如齊桓公封衛國。治其亂使上下相安,持其危使大小相恤,朝聘有時而不勞其力,貢賜有度而不匱其財,則天下諸侯皆竭其力以蕃衛王室,而無倍畔之心矣。凡此九經,其事不同,然總其實,不出乎修身、尊賢、親親而已。敬大臣、體羣臣,則自尊賢之等而推之也;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則自親親之殺而推之也。至於所以尊賢而親親,亦曰修身之至,然後有以各當其理而無所悖耳。’曰:‘親親而不言任之以事者,何也?’曰:‘此親親尊賢並行不悖之道也。苟以親親之故,不問賢否而輕屬任之,不幸而或不勝焉,治之則傷恩,不治則廢法。是以富之貴之,親之厚之,而不曰任之以事,是乃所以親愛而保全之也。若親而賢,則自當置之大臣之位,而尊之敬之矣,豈但富貴之而已哉?觀於管蔡監商,而周公不免於有過,及其致辟之後,則惟康叔、聃季相與夾輔王室,而五叔者有土而無官焉,則聖人之意,亦可見矣。’曰:‘信任大臣而無以間之,故臨事而不眩。使大臣而賢也則可,其或不幸,而有趙高、朱异、虞世基、李林甫之徒焉,則鄒陽所謂“偏聽生姦,獨任成亂”,范睢所謂“妒賢疾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而主不覺悟”者,亦安得而不慮邪?’曰:‘不然也。彼其所以至此,正坐不知九經之義而然耳。使其明於此義,而以修身為本,則固視明聽聰而不可欺以賢否矣。能以尊賢為先,則所置以為大臣者,必不雜以如是之人矣。不幸而或失之,則亦亟求其人以易之而已,豈有知其能為姦以敗國,顧猶置之大臣之位,使之姑以奉行文書為職業,而又恃小臣之察以防之哉?夫勞於求賢而逸於得人,任則不疑而疑則不任,此古之聖君賢相所以誠意交孚,兩盡其道,而有以共成正大光明之業也。如其不然,將恐上之所以猜防畏備者愈密,而其為眩愈甚;下之所以欺罔蒙蔽者愈巧,而其為害愈深。不幸而臣之姦遂,則其禍固有不可勝言者。幸而主之威勝,則夫所謂偏聽獨任、御下蔽上之姦,將不在於大臣,而在於左右,其為國家之禍,尤有不可勝言者矣。嗚呼危哉!’
真德秀曰:九經之説,朱熹盡之矣。或謂:大學先言誠意正心而後修身,中庸九經之序乃自修身始,何邪?曰:‘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此所謂敬也,敬則意誠心正在其中矣。熹之以一為誠,何也?曰:天下之理,一則純,二則雜。純則誠,雜則妄。修身不一,善惡雜矣;尊賢不一,邪正雜矣。不二不雜,非誠而何?故舜曰‘惟一’,伊尹曰‘克一’,中庸曰‘行之者一’。
臣按:虞書皋陶謨曰‘慎厥身,修思永,惇敍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兹’,中庸九經之序蓋本於此。夫帝王為治之道固非一端,必以修身為首,何也?蓋治道有本末,本正則末無不治矣。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本言如木之有根本,水之有本源也。根固而後枝葉盛,源清而後流派澄。人主一身,四方之極,百官萬民之所儀刑,一言一動不可苟也,故曰‘修身則道立’,言道成於己而可為民表也。人君修身於上而為法於天下,盡父子之仁,而天下之為父子者於此取則焉;盡君臣之義,而天下之為君臣者於此取則焉;盡夫婦之道,而天下之為夫婦者於此取則焉;以至昆弟朋友,莫不皆然。則家可齊,國可治,而天下可平矣。所謂‘皇建其有極’,‘本諸身,徵諸庶民’者是也。次之以尊賢者,蓋君臣之道,如乾之有坤也。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乾德雖大,而苟無坤之順承,則無以成生物之功。人君雖有聖哲之資,而苟不得同德之臣與之共天位、治天職,則亦無以成治化之美矣。故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蓋言其同氣相求也。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堯舜之智,而汲汲於求賢如此,蓋為治之道無急於此者。孟子曰:‘堯舜之仁,不徧愛人,急親賢也。’周子曰:‘純心要矣,用賢急焉。’可謂深得九經之義矣。夫聖人不世出,賢人不時有,得之固難。既得之,宜致其尊禮,或處以賓師之位,或委以調燮之職,或置諸論思之地,使之納誨論道,則必能輔成德業而化天下矣。如或好賢不誠,而或為讒邪所間,或為貨色所移,則賢者懷寶而無所施,反有擯斥廢錮之禍,此天下所以多亂而鮮治也。人君既盡修身尊賢之道,而將施德於天下,必始於親親而及於疏遠,未有薄於所厚而能厚於所薄者也。孟子所謂‘親親而仁民’,大學所謂‘家齊而后國治’是也。然其序宜次於修身,而今在尊賢之後,何也?蓋道莫先於親親,然不能尊賢,則無以知親親之道矣。大臣任居鈞軸,理亂安危之所繫,選任不可不慎,禮敬不可不厚。選之慎,則知之明、信之篤,而有仰成之逸;禮之厚,則任之專、責之重,而彼得以盡其經濟之志。此敬大臣之道也。若任用失宜,而或雜以姦凶,如李林甫、蔡京、秦檜、韓侂胄之儔,而謬加寵敬,則天下之禍可勝言哉!君為元首,臣為手足,耳目一體而相須。君之於臣,情義交通,而常存愛護之念,保之如己體,則臣亦視君如腹心,安有不盡其忠者乎?如或上下不交而情義疏隔,或視之如犬馬土芥,則雖有忠智之臣,亦無由盡其心矣。此又否泰治亂之所由分也。君民相依為命,無異父母之於子也,樂其樂而憂其憂,撫育慈愛如保赤子,則民亦視其君如父母矣。至於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則推親親子民之心,而及於天下也。聖人論治體止於如此,帝王為治之規模具於此矣。既陳九經之義,而又言行九經之要在於一。蓋一者,誠之謂也。九經之道,皆本於人主之心,心有不誠,則九者皆歸於虚文,而無以為治矣。古之聖帝明王行九經之道,而一以貫之,此所以感人心而天下□□也。
大學:亦禮記篇名。‘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親,當作新。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至也;物,猶事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天下平。’
朱子曰:‘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物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汙也。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意也。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明明德於天下者,自明其明德而推以新民,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人皆有以明其明德,則各誠其意,各正其心,各修其身,各親其親,各長其長,而天下無不平矣。然天下之本在國,故欲平天下者,必先有以治其國;國之本在家,故欲治其國者,必先有以齊其家;家之本在身,故欲齊其家者,必先有以修其身。至於身之主,則心也,一有不得其本然之正,則身無所主,雖欲勉强以修之,亦不可得以修矣。故欲修身者,必先有以正其心。而心之所發則意也,一有私欲雜乎其中,而為善去惡或有未實,則心為所累,雖欲勉强以正之,亦不可得而正矣。故欲正其心者,必先有以誠其意。若夫知,則心之神明,妙衆理而宰萬物者也。人莫不有,而或不能使其表裏洞然,無所不盡,則隱微之間,真妄錯雜,雖欲勉强以誠之,亦不可得而誠矣。故欲誠意者,必先有以致其知。致者,推致之謂,言推之而至於盡也。至於天下之物,必各有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然之則,所謂理也。人莫不知,而或不能使其精粗隱顯究極無餘,則理所未窮,知必有蔽,雖欲勉强以致之,亦不可得而致矣,故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觀理以格夫物。格者,極至之謂,言窮之而至於極也。此八者,大學之條目也。’
又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者,明明德之事也;齊家、治國、平天下者,新民之事也。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誠意以至於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物格以下,‘覆説上文之意也。物格者,事物之理各有以詣其極而無餘之謂也。理之在物者既詣其極而無餘,則知之在我者亦隨所詣而無不盡矣。知無不盡,則心之所發能一於理而無自欺矣;意不自欺,則心之本體物不能動而無不正矣;心得其正,則身之所處不至陷於所偏而無不修矣;身無不修,則推之天下國家亦舉而措之耳,豈外此而求之智謀功利之末哉’。
臣按:堯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大學一篇之旨蓋本於此。夫唐堯雍熙之治,可謂盛矣,而其本則自‘克明俊德’始,故大學以明明德為新民之端。前聖後聖,經世立教之規,如合符節。然古之言治道者,皆自身始,而推之家國天下。至於先之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及於修身,則自大學始。帝王為學之次第,為治之本末,益詳且備。此雖本於虞書‘精一’二字之義,精者,格物致知之事;一者,誠意正心之功。而推明聖語之蕴,以垂訓萬世,厥功大矣。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
朱子曰:老老,所謂老吾老也。興,謂有所感發而興起也。孤者,幼而無父之稱。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於影響,所謂家齊而國治也,亦可以見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獲矣。是以君子必當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間各得分願,則上下四旁均齊方正,而天下平矣。
或問:‘上章論齊家治國之道,既以孝弟慈為言矣,此論治國平天下之道,而復以是為言,何也?’曰:‘三者,人道之大端,衆心之所同得者也。自家以及國,自國以及天下,雖有大小之殊,然其道不過如此而已。但前章專以己推而人化為言,此章又申言之,以見人心之所同而不能已者如此。是以君子不唯有以化之,而又有以處之也。蓋人之所以為心者雖曰未嘗不同,然貴賤殊勢,賢愚異稟,苟非在上之君子真知實蹈,有以倡之,則下之有是心者亦無所感而興起矣。幸其有以倡焉而興起矣,然上之人乃或不能察彼之心,而失其所以處之之道,則彼其所興起者或不得遂,而反有不均之嘆。是以君子察其心之所同,而得夫絜矩之道,然後有以處此,而遂其興起之善端也。’‘蓋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人之所惡者不異乎己,則不敢以己之所惡者施之於人。使吾之身一處乎此,則上下四方,物我之際,各得其分,不相侵越;而各就其中校其所占之地,則其廣狹長短又皆平均如一,截然方正,而無有餘不足之處,是則所謂絜矩者也。夫為天下國家,而所以處心制事者一出於此,則天地之間將無一物不得其所,而凡天下之欲為孝弟不倍者,皆得以自盡其心,而無不均之嘆矣,天下其有不平者乎?然君子之所以有此,亦豈自外至而强為之哉?亦曰物格知至,故有以通天下之志,而知千萬人之心即一人之心;意誠心正,故有以勝一己之私,而能以一人之心為千萬人之心,其道如此而已矣。一有私意存乎其間,則一膜之外,便為胡越,雖欲絜矩,亦有所隔礙,而不能通矣。’
丘濬曰:平天下之道,不外乎化之處之二者而已。蓋人君以一人之身而臨天下之大,地非一方,不能處處而親履之也;人非一人,不能人人而親諭之也。必欲治而平之,豈能一一周而徧之哉?夫我有此本然之性,而人亦莫不有此本然之性,我盡我本然之性,使之觀感興起,而莫不盡其本然之性,皆如我性之本然者焉,是則所謂化之也;夫我有此當然之理,而彼亦莫不有此當然之理,我以我當然之理推之,以量度處置,使彼各得其當然之理,皆如我理之當然者焉,是則所謂處之也。蓋化之以吾身,處之各以其人之身。其人所有之理,即吾所有之理。是理也,具於心而為性,人人皆同。以吾之心感人之心,上行下效,各欲以自盡;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彼此相方,各得其分願矣。必使物我之間,上下四旁,不相侵越,前後左右,不相違背,面面得其所處之方,人人得其所有之分,概而視之,累而觀之,皆截然正方[2],無高低廣狹長短不均之處,是則所謂絜矩也。以絜矩之心行絜矩之政,天下之大,將無一人之不得其分,無一事之不得其理,無一地之不從其化。人人親其親,長其長,恤其孤。由家而國,國無不然;由國而天下,天下無不然。所謂‘王道平平、王道蕩蕩、王道正直’,端有在於斯矣。
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遠,邇,近也。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朱子曰:親長在人為甚邇,親之長之在人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舍此而他求,則遠且難而反失之。但人人各親其親,各長其長,而天下平矣。
張栻曰:親親,仁也;敬長,義也。仁義本之躬而達之天下,豈非道之邇者乎?天下所以平者,實繫乎此,豈非事之易者乎?味此數語,堯、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
臣按:孔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夫所謂至德要道者,孝弟而已矣。蓋愛親敬兄,本於人性之所固有,而自有不能已者,其道至近,而行之又甚易也。上之人能躬行以倡率之,使天下之人各遂其孝弟之行,則和順輯睦之風行,而乖争陵犯之俗息,天下其有不平者乎?唐、虞、三代之世,風淳俗厚,長治久安,而禍亂不作,和氣充浹,而瑞慶並至者,用此道也。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人君如有志於隆古之治,其可不以是為本乎?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言易也。詩云:大雅思齊之篇。‘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儀刑之刑。寡妻,寡德之妻,謙辭也。御,治也。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曰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善推其所為而已矣。
臣按:老吾老,孝也;幼吾幼,慈也。孝慈乃仁之本也,盡孝慈於一家,而推以及人,則仁無所不被矣。古昔聖帝明王之治,雖若高遠,後世未易幾及,然求其所以為治之本,則蓋亦是心而已矣。人之有是心也,固無賢愚之異,惟聖人善推其所為,由親以及疏,自邇以及遠,故四海之内咸被其澤,羣黎品彙各遂其性,其功化之極,終至於贊化育、參天地矣。隆古熙皡之治,不越於此。故孟子告齊王曰‘是心足以王矣’,又曰‘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可謂深得帝王為治之本矣。人主雖有是心,而不能推恩,則骨肉之親亦有不能保者,而況天下生民之衆乎?後世或以天下之大而不能庇其父,以天子之貴而不能保其妻子者,有矣,由其不推恩之過也。聖賢之言驗於萬世,無異蓍龜,為人上者可不三復而警省乎?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適,過也。政不足與間也,間,非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朱子曰:言人君用人之非,不足過謫;行政之失,不足非間。惟有大人之德,則能格君心之不正以歸于正,而國無不治矣。大人者,大德之人,正己而物正者也。
程子曰:天下之治亂,繫乎人君之仁與不仁耳。心之非即害於政,不待乎發之於外也。昔者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門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後天下之事可從而理也。’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智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然非心存焉,則事事而更之,後復有其事,將不勝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後復用其人,將不勝其去矣。是以輔相之職,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後無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則亦莫之能也。
張栻曰:後世道學不明,論治者不過及於人才政事而已,孰知其本在於君心,又孰知格君之本乃在於吾身乎?
臣按:唐、虞、三代之治,未有不本於身心而達之天下者。蓋君為萬方之宗,心為君身之主,君心正,則天下之事無所不正矣。若不正其本,而求末之治,其可得乎?周衰,文武既遠,周孔又没,聖道不明,邪説肆行,為君臣者但知智謀功利之為急,法度刑政之為務,而無復知治道之有本,天下愈亂而莫救。間有志於善治者,亦但能致察於用人政事之間,而不知所以正其本,故孟子之言及此,聖賢為天下生民慮深矣。嗚呼!人主一心,萬化之源。人君而知為治之有本,思所以正其心,則公好惡,辨邪正,而用舍皆合於理,政事無所闕失矣;人臣而知輔治之有要,思所以格其心,則陳善閉邪,不容有一毫之不盡,致君澤民,不必疲精於細務矣。
董仲舒漢武帝時人,建元初以賢良對策。曰: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奸,犯也。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物殖。
真德秀曰:仲舒之論,自孟子之後,未有及之者。蓋朝廷者,天下之本;人君者,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也。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明,物莫能惑,則發號施令,罔有不臧,而朝廷正矣。朝廷正,則賢不肖有别,君子小人不相易位,而百官正矣。自此以下,特舉而措之耳。夫天之與人,本同一氣,人事正則正氣應之,此善祥之所由集也;人事不正,則邪氣應之,此災異之所由臻也,其本在人君之一心而已。嗚呼!可不謹歟?
通書宋大儒周敦頤所作。曰: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則,猶準也。本必端,端本,誠心而已矣;則必善,善則,和親而已矣。端,正也。誠,實也。親,謂父子兄弟夫婦之屬。和,猶睦也。家難而天下易,家親而天下疏。家人離必起於婦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睽、家人皆易之卦名也。睽卦,兑下離上。兑,小女也;離,中女也。二女同居而異意,故為睽乖之象。(舜)〔堯〕[3]所以釐降二女于嬀汭,舜可禪乎?吾兹試矣。釐,理也。降,下也。嬀,水名。汭,水北,舜所居也。是治天下觀于家,治家觀于身而已矣。身端,心誠之謂也。誠心,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復,及也。不善之動,妄也。妄復則無妄矣,無妄則誠焉。故無妄次復,而曰‘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深哉!無妄、復亦二卦也。
真德秀曰:敦頤之言,與前聖實相符契。蓋心不誠,則私意邪念,紛紜交作,欲身之修,得乎?親不和,則閨門乖戾,情意隔絶,欲家之正,得乎?夫治家之難所以甚於治國者,門内尚恩,易於揜義(故也)[4]。世之人固有勉於治外者矣,至其處家,則或狃於妻妾之私,或牽於骨肉之愛,鮮克以正自檢者,而人君尤甚焉。漢高帝能誅秦滅項,而不能割戚姬、如意之寵;唐太宗能取孤隋、攘羣盜,而閨門慚德,顧不免焉。蓋疏則公道易行,親則私情易溺,此其所以難也。不先其難,未有能其易者。漢唐之君立本作則既已如此,何怪其治天下不及三代哉?夫女子陰柔之性,鮮不妒忌而險詖者,故二女同居,則猜間易生。堯欲試舜,必降以二女者,能處二女,則能處天下矣。舜之身正而刑家如此,故堯禪以天下而不疑也。身之所以正者,由其心之誠。誠者無他,不善之萌動于中,則亟反之而已。誠者,天理之真;妄者,人為之僞。妄去則誠存矣,誠存則身正,身正則家治。推之天下,猶運之掌也。敦頤之言,淵乎旨哉!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之廣、兆民之衆哉?曰:純其心而已矣。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
臣按:純者,不雜之謂。人主之心純乎天理之公,而不雜乎人欲之私,則天下之賢才樂為之用,而輔佐德業,宣布教化,不待人人教諭而天下治矣。如或有一毫私邪之雜,則好惡不公,用舍顛倒,何以仕賢而宣化乎?
程子曰:‘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又曰:‘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賢育材為先。’又曰:‘治道之要有三,曰立志、責任、求賢。’
又曰: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禮義,若履大路,而行無所回曲;霸者崎嶇反側於曲徑之中,而卒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誠心而王則王矣,假之而霸則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審其初而已。易所謂‘差若毫釐,繆以千里’者,其初不可不審也。故治天下者必先立其志,正志先立,則邪説不能移,異端不能惑,故力進於道而莫之禦也。
臣按:荀子曰‘粹而王,駁而霸’,人主臨政之初,宜先審王道霸術之所由分。本於身心而及於家國天下者,王道之所以粹也;假仁與義而急於一時之功利者,霸術之所以雜也。人君如或安於卑近而不志於王道,則終無以為善治,故程子以立志為治道之先務。蓋人主志不立,則朝勤而夕怠,乍作而乍息,正念日消而私欲日長,狃滯於近規,遷惑於讒説,何足以為治乎?
又曰:論治者貴識體。
又曰:治身齊家以至平天下者,治之道也;建立綱紀,分正百職,順天揆事,創制立度,以盡天下之務者,治之法也。法者,道之用也。
又曰:王者高拱於穆清之上,而化行於裨海之外,何修何飾而致哉?以純王之心行純王之政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純王之心也;使老者得其養,幼者得其所,此純王之政也。尚慮其未也,則又尊國老而躬事之,優庶老而時養之,風行海流,民陶其化,孰有怠於親而慢於長者哉?虞夏商周之盛王由是道也,人倫以正,風俗以厚,鰥寡孤獨無不得其養焉。後世禮廢法毁[5],教化不明,播棄耆老,飢寒轉死者往往而是。嗚呼,率是而行而欲王道之成,猶卻行而求及前,抑有甚焉爾!
又曰:安危之本在乎人情,治亂之機繫乎事始。衆心睽乖,則有言不信;萬邦協和,則所為必成。
又曰:事事物物各有其所,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悖。聖人所以能使天下順治,非能為物作則也,惟止之各於其所而已。止之不得其所,則無可止之理。
臣按:天下之物各有其所。所者,所當止之地也。以一身言之,心宜止於敬,容宜止於莊;以一家言之,父宜止於慈,子宜止於孝,兄宜止於友,弟宜止於恭,夫宜止於義,婦宜止於順;以天下言之,君宜止於仁,臣宜止於忠,君子宜止於内,小人宜止於外。惟止之各於其所,此天下國家之所由順治也;止之或失其所,則乱矣。
又曰: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後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
又曰:聖王為治,明教化以善俗,修刑罰以齊衆。刑罰立則教化行矣,教化成而刑罰措矣。雖曰尚德而不尚刑,顧豈偏廢哉?
又曰:治則有為治之因,亂必有致亂之因,在人而已矣。
又曰:立治有體,施治有序,酌而應之,臨時之宜也。
范祖禹曰: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曰‘元首業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堕哉’,此舜、皋陶所以賡歌而相戒也。夫君以知人為明,臣以任職為良。君知人,則賢者得行其所學;臣任職,則不賢者不得苟容於朝,此庶事所以康也。若夫君行臣職,則叢脞矣;臣不任君之事,則惰矣,此萬事所以堕也。當舜之時,禹平水土,稷播百穀。土穀之事,舜不親也。契敷五教,皋陶明五刑。教刑之事,舜不治也。伯夷典禮,夔典樂。禮樂之事,舜不與也。益為虞,垂作共工。虞工之事,舜不知也。禹為一相總百官,自稷以下,分職以聽焉。君人者,如天運於上,而四時寒暑各司其序,則不勞而萬物生矣。君不可以不逸也,所治者大,所司者要也;臣不可以不勞也,所治者寡,所職者詳也。不明之君不能知人,故務察而多疑,欲以一人之身代百官之所為,則雖聖智,亦曰力不足矣。故其臣下,事無大小,皆歸之君;政有得失,不任其患。賢者不得行其志,而持禄之士得以保其位,此天下所以不治也。
又曰: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朝廷者,四方之極也。非至公無以絶天下之私,非至正無以止天下之邪。人君一不正其心,則無以正萬事。苟以術御下,是自行詐也,何以禁臣下之欺乎?是以術行而欺愈多,智用而心愈勞。蓋以詐勝詐,未有能相一者也。禮曰:‘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夫惟正不可得而欺,欺則不容於誅矣,豈不約而易守哉?
又曰:治天下之繁者,必以至簡;制天下之動者,必以至静。是故號令簡,則民聽不惑;心慮静,則事變不撓,此所以能成功也。
又曰:民莫不惡危而欲安,惡勞而欲息。以仁義治之則順,以刑罰治之則咈矣。故治天下在順之而已,咈之而能治者,未之聞也。
胡宏曰:天下有三大,大本也,大幾也,大法也。大本,一心也;大幾,萬變也;大法,三綱也。有大本然後可以有天下,見大幾然後可以取天下,行大法然後可以理天下。是故君克以天下自任,則皇天上帝畀付以天下矣;君以從上列聖之盛德大業自期,則天下仁人争輔之矣;君以保養天下為事而不自奉養,則天下黎民趨戴之矣。上得天心,中得聖賢心,下得兆民心,夫是之謂一心。心一,天下一矣。天下之變無窮也,其大幾有四:一曰救弊之幾,二曰用人之幾,三曰應敵之幾,四曰行師之幾。幾之來也,變動不測,莫可先圖,必寂然不動,然後能應也。其大法有三:一曰君臣之法,二曰父子之法,三曰夫婦之法。夫婦有法,然後家道正;父子有法,然後人道久;君臣有法,然後天地泰。天地泰者,禮樂之所以興也。禮樂興,然後賞罰中而庶民安矣。
羅從彦曰:三代之治在道而不在法,三代之法貴實而不貴名。後世反之,此享國與治安所以不同。
又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或朝廷不務教化,而責士人之廉恥;士人不尚廉恥,而望風俗之美,其可得乎?
又曰:仁義者,人主之術也。一於仁,天下愛之而不知畏;一於義,天下畏之而不知愛。三代之主仁義兼隆,所以享國至於長久。自漢以來,或得其偏,如漢文帝過於仁,宣帝過於義。夫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李侗曰: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節義、厲廉恥為先。
朱子曰:天下之事,有本有末。正其本者,雖若迂緩,而實易為力;捄其末者,雖若切至,而實難為功。是以昔之善論事者必深明夫本末之所在,而先正其本。本正,則末之不治非所憂矣。
又曰:天下萬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處。所謂大根本者,固無出於人主之心術;而所謂要切處者,則必大本既立,然後可推而見也。如論任賢相,杜私門,則立政之要也;擇良吏,輕賦役,則養民之要也;公選將帥,不由近習,則治軍之要也;樂聞警戒,不喜導諛,則聽言用人之要也。推此數端,餘皆可見。然未有大本不立而可以與此者,此古之欲平天下者,所以汲汲於正心誠意以立其本也。若徒言正心而不足以識事物之要,或精覈事情而特昧夫根本之歸,則是腐儒迂闊之論,俗士功利之談,皆不足與論當世之務矣。
又曰: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紀綱有所繋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之歸,閉塞私邪之路,然後乃可得而正。
又曰:古聖賢之言,治必以仁義為先,而不以功利為急。夫豈故為是迂闊亡用之談,以欺世眩俗而甘受實禍哉?蓋天下萬事,本於一心。而仁者,此心之存之謂也。此心既存,乃克有制。而義者,此心之制之謂也。誠使是説著明於天下,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人人得其本心以制萬事,無一不合宜者,夫何難而不濟?不知出此,而曰事求可,功求成,吾以苟為一切之計,而已是申商吴李之徒,所以亡人之國而自滅其身。國雖富,其民必貧;兵雖强,其國必病;利雖近,(而)〔其〕為害也必遠,顧不察而已矣。
又曰:人主以論相為職,宰相以正君為職,二者各得其職,然後體統正而朝廷尊,天下之政必出於一而無多門之弊。苟當論相者求其適己而不求其正己,取其可愛而不取其可畏,則人主失其職矣。當正君者不以獻可替否為事,而以趨和承意為能;不以經世宰物為心,而以容身固寵為術,則宰相失其職矣。二者交失其職,是以體統不正,綱紀不立,而左右近習皆得以竊弄威權,賣官鬻獄,使政體日亂,國勢日卑,雖有非常之禍伏於冥冥之中,而上恬下嬉,亦莫知以為慮者。是可不察其所以然者,而反之以汰其所已用,而審其所將用者乎?選之以其能正己而可畏,則必有以得自重之士,而吾所以任之不得不重。任之既重,則彼得以盡其獻可替否之志,而行其經世宰物之心,而又公選天下直諒敢言之士,使為臺諫給舍,以參其(其)議論,使吾腹心耳目之寄常在於賢士大夫,而不在於羣小,陟罰臧否之柄常在於廊廟,而不出於私門。如此而主威不立,國勢不强,綱維不舉,刑政不清,民力不裕,軍政不修者,吾不信也。書曰‘成王畏相’,語曰‘和臣不忠’。且以唐太宗之聰明英特,號為身兼將相,然猶必使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施行。蓋謂理勢之當然,有不可得而易者。
又曰:‘四海之廣,兆民至衆,人各有意,欲行其私。而善為治者乃能總攝而整齊之,使之各循其理,而莫敢不如吾志之所欲者,則以先有綱紀以持之於上,而後有風俗以驅之於下也。何謂綱紀?辨賢否以定上下之分,核功罪以公賞罰之施也。何謂風俗?使人皆知善之可慕而必為,皆知不善之可羞而必去也。然綱紀之所以振,則以宰執秉持而不敢失,臺諫補察而無所私,人主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於上而照臨之。是以賢者必上,不肖者必下;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刑,而萬事之統無所闕也。綱紀既振,則天下之人自將各自矜奮,更相勸勉,以去惡而從善。蓋不待黜陟刑賞一一加於其身,而禮義之風、廉恥之俗已丕變矣。惟至公之道不行於上,是以宰執臺諫有不得人,黜陟刑賞多出私意。而天下之俗遂至於靡然不知名節行檢之可貴,而唯阿諛軟熟、奔競交結之為務,一有端言正色於其間,則羣譏衆排,必使無所容於斯世而後已。此其形勢如將傾之屋,輪奂丹艧,雖未覺其有變於外,而材木之心已皆蠹朽腐爛,而不可復支持矣。’‘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賈誼嘗為漢文誦之,而曰:“使管子而愚人也,則可;使管子而少知治體,是豈可不為寒心也哉?”二子之言明白(清)〔深〕[6]切,非虚語者。’
又曰:天下之事有緩急之勢,朝廷之政有緩急之宜。當緩而急,則繁細苛察,無以存大體,而朝廷之氣為之不舒;當急而緩,則怠慢廢弛,無以赴事幾,而天下之事日入於壞,均之二者皆失也。然愚以為當緩而急者,其害固不為小;若當急而反緩,則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不可以不察也。
魏華父曰:自三代以還,王政不明,而天下無善治。寥寥千百載間,豈無明君令辟修立法度,講明政刑,欲以挈其國於久安長治之域者哉?然撑東而西傾,捉衿而肘見,治之形常浮於亂之意,則亦未明乎紀綱而已矣。
許衡曰:為天下國家有大規摹,規摹既定,循其序而行之,使無過焉、無不及焉,則治功可期。否則心疑目眩,變易紛更,日計有餘而歲計不足,未見其可也。昔子産處衰周之列國,孔明用西蜀之一隅,且有定論,而終身由之,況堂堂天下,可無一定之論而妄為之?古今立國規摹雖各不同,然其大要在得天下心。得天下心無他,愛與公而已矣。愛則民心順,公則民心服,既順且服,於為治也何有?然開創之始,重臣挾功而難制,有以害吾公;小民雜屬而未一,有以梗吾愛。於此為計,其亦難矣。自非英睿之君、賢良之佐,未易處也。勢雖難制,必求其所以制;衆雖未一,必求其所以一。前慮卻顧,因時順理,予之奪之,進之退之,内主甚堅,日戛月摩,周還曲折,必使吾之愛、吾之公達於天下而後已。至是則紀綱法度,施行有地,天下雖大,可不勞而理也。然其先後之序,緩急之宜,密(而)〔有〕定則,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也。是之謂規摹。
潘榮曰:‘治天下有道,親賢遠姦,明而已矣;治天下有法,信賞必罰,斷而已矣;治天下有本,禮樂[7]教化,順而已矣。明則君子進而小人退,斷則有功勸而有罪懲,順則萬事理、人心悦而天下和。三者之要在身,身端心誠,不令而行矣。’‘故唐、虞、三代之治,純用禮樂,教化大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無為而治,如斯而已。及其衰也,夏以妺喜商以妲己周以褒姒,是佚欲之亡人,而百令不從矣。’
又曰:欲治之君須知為治之要。夫治也者,親賢遠姦,信賞必罰,明禮義,謹學術,以身先之,使人知趨向之方,上下相師,而人才出矣。如此則師道尊而善人多,朝廷正而天下治,百姓太和,萬物咸若。蓋為治必以人才為本,求人才之道,只以教化為先;欲行教化,非興禮樂不可也。不興禮樂,則教化不行;教化不行,則民無所措手足;民無所措手足,則三綱不正,九疇不敍,而欲致天下之治者遠矣。故治天下者必本之身,身端心誠,則賢才輔而天下治矣。
臣按:周程以下諸子之論,於帝王為治之規、出治之源無所不備,故録焉。惟聖明潛心而力行之,則堯、舜、三王之道,不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