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章句
【題 解】
孟子章句作者吴宖默,詳細生平無考。本書收録於其鈔本文集叢瑣録經説。經説是對四書、詩傳、書傳的解釋。孟子部分以經文大義為主,以隨想録形式敍述關聯意義。問項共有五十四條,不按篇章次序列舉,而自度輕重任意排列。雖稍有散漫之感,但不固執於經文字句,始終留念宗旨,頗有特色。(郭稹)
‘存諸身’者,有酬酌萬變之具,然後出乎世而有若決江河之用。畢竟遇不遇,天也。世有學不知方而語遊者,又有非其道而獲中者,故三代之後,聖人之道不得大行。
嘗聞通讀儒解‘亦將’之‘亦’,曰‘方蘇張之徒遊説列國,時君慕其所至利國,故梁惠見孟子必曰叟亦利吾國乎’云云,此語新奇淺近,設有科第偶中之幸,其為害文義,誤後進,不啻差毫謬千,真所謂以縱横之習説聖賢之書者也。蓋‘亦’字之義,或以承上起下,或以援此證彼,又於紆回圓轉,未可直截處多用之。梁惠於孟子,景其賢而喜其來,承接請教之始,言不敢硬着果決,以‘亦將’二字致其抑或尚庶幾之意。與所敬者言,其勢不得不然也。以此論解,文順語活,覺有言外之味,何至穿鑿牽合,故犯桅蠟之科哉?
孟子勸行王政,先儒多以天命之改未改斷之,然恐不必如此説。孔子之轍環,孟子之遊齊梁,皆欲行道澤民而已耳。使時君而用之,則聖賢於尊周之義,自有個合措底道理,如文王三分有二服事殷之為矣。今若全以尊周言之,則孟子之時當嚴於孔子時,故愚嘗以為不必如此説。如言之,當以温公為正。
梁惠厚幣招賢,其志將欲‘比死者一洒之’也。孟子一見而仁義之説與功利之營相反,再見而偕樂之論與翫物之誤相反,三見而好戰之喻反沮其移粟之惠,四見而率獸之云有咈乎願安之意,於是所望於孟子者,齟齬七八分矣。卒以心内事畢露而求教,則百里可王之對又如彼其迂闊。譬如病者亟欲輒效,醫者徐論保元,曾未嘗試而罷惜哉!
公孫丑親學於孟子之門,而以管晏之功望其師,何也?蓋設為答問,而是亦所以為教也。
孟子養氣之論,使後世學者有所持守而知用力之方,其功又不在闢異端之下。
七十子之從,孔子非有名位勢力以驅之也。至於流離飢餓而不去,即是心悦誠服也。
鴟鴞能為陰雨之備,而人反不能者,非知不如鴟鴞也,所謂‘盤樂怠傲’為之蔽也。然則此四字,其燕安之鴆毒也歟?
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得此而為心,故滿腔子是惻隱。惻隱以性言,則仁也;以氣言,則生也。今人纔觸着,便覺傷痛,是其全體惻隱隨處發見者。孺子入井是最著易覺處。‘習與性成’,‘故術不可不慎’,‘君子遠庖廚’,亦此義也。
子路之喜聞過,禹之拜昌言,猶有在己者重底意,又有至而後受底意。至於舍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則初無人己之别,而以身先之爾,此舜之所有大焉。
‘學伯夷者,未必得其清而先得其隘;學惠者,未必得其和而先得其不恭。大抵清之極易至於隘,和之極易至於不恭,學之者當法其清和之得,而戒其隘不恭之失可也。’此吕伯恭説也。
孟子七篇幾萬言,無一言不自浩然氣上出來。其言又皆横豎當理,是集義所生者益信矣。
尋常辭受,亦惟義是視,況大君子出處進退係義理之大關,關時運之盛衰者乎?‘不受卿禄,此孟子最高處。其(追)〔超〕然不屈,進退餘裕,本全在此。一受其禄,則為禄所縻,是為禄而仕耳。十萬之禄,脱屣而去,齊王猶欲以萬鍾縻之,豈知孟子者?〔吾意〕戰國之世,高節如許,惟孟子一人而已。庶幾焉者,其魯仲連乎?’[1]
孟子見齊梁之君便説王政,而於滕文公每道性善者,蓋以齊梁之君方在聽治,滕文時為世子故也。故後面問為國,遂及分田制禄等事。
孟子既告世子以道無二致,而復引成覸、顔淵、公明儀三言以明之,欲世子篤信力行以師聖人,不當復求他説。‘教人如此發忿[2]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慾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别法。若如此,有個奮迅興起處,方有田地可下工夫。不然,則是畫脂鏤冰,無真實得力處。’
孟子答滕文公喪禮,不説到細碎上,只説‘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這二項便是大原大本。自盡其心,喪禮之大本也;三年、齊疏、飦粥,喪禮之大經也。孟子生戰國,不得見先王全經矣。然其學得孔氏之正傳,而於文武之道識其大者,故其考論制度雖若疏闊,而於大本大經之際,則有不可得以亂者。以是為主而酌乎人情世變以文之,則禮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矣。後世議禮者不明乎此,故常以其度數節文之小不備而不敢為,卒以就乎大不備而後已,此劉向所以深歎也。然無孟子之學而强為之,如叔孫通、曹褒之流,是又不免乎私意之鑿而已矣。
鄉學皆是農隙而學,而鄉大夫有德行而致其仕者教之。
陳相説許行并耕之説,是以其君下同於庶民;夷之宗墨氏兼愛之論,是以其親汎同於衆人,皆非聖人之道,自為一端,此孟子所以深闢之也。然夷之卒能受命,而陳相終不覺知,何也?此不但天資有昏明之殊,亦以先入有疏切之别故也。陳相之蔽,散在事物上;夷之之蔽,近在情性上,所以曉解兩盡而感悟不同。
三月無君則弔,是弔其不得祭,非弔其不得君也。古人重祭祀,故如此。不然,則如何三月無君便弔?
衆君子之間置一小人,猶足以蔽君[3]而敗類。一君子而遇衆小人,且不能安其身,如正君何?
‘孟子道性善,稱堯舜,排為我,斥兼愛,不避好辨之嫌。’‘亦畏天命、悲人窮,不得已(也)而然耳。〔昔〕湯伐桀,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伐紂,曰“予不順天,厥罪惟均”,豈好戰哉?孟子之心亦若此而已矣,豈得以好辯之小嫌而遂(撤)〔輟〕(而)不言哉?’[4]
程子曰:‘為政須要有綱紀文章,謹權審量,讀法平價,皆不可闕。’又曰:‘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朱子曰:‘須是自閨門衽席之微,積累(至)〔到〕薰蒸洋溢,天下無一不被其化,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不然,則為〔王〕莽矣。’[5]此皆孟子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之意。
‘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退之以道德謂虚位,以是故也。
‘家之本在身’,是祖大學而言之。曾子以大學傳子思,以傳孟子可見矣。
‘子得罪於父,可〔以〕因姑姊妹叔父而解之,父能赦之。臣得罪於君,可以因便嬖左右而謝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於湯紂得罪於武王,此則君之得罪於臣者也,莫為謝,至今得罪。’麥丘老人祝齊桓公‘無得罪於君臣百姓’辭。
心者,生之本也,散在天下之民而各有其一。民主當仁以培之,信以壅之,然後氣流注而勢條達,是則所謂‘得民心’也。
為人子但知奉順之為孝而阿意曲從,至於陷親於不義;但知非其道不仕之為孝而絶意禄仕,至於菽水難繼;但知告而後娶之為孝而終遂廢倫,至於無子絶祀,是之謂三不孝。故禮有常變,事有經權,不可執一也。然在我之權度無足以審處,則又未免藉口便私之歸矣。
‘先王〔則〕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是以其體正大而均平,其法精密而詳盡,〔而〕其利澤之及人,如天地之於萬物,莫不各足其分,而莫知其功之所自。苟有是心而無其政,則不過能以煦濡姑息苟取悦於目前,其耳目之所不及,不免有所遺矣。況天下國家之大,又安得人人而濟之哉?昔諸葛武侯嘗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而其治蜀也,官府、次舍、橋梁、道路莫不繕理,而民不告勞,是亦庶幾乎先王之政矣。’‘子産之才之學’,‘雖有所未盡,然其於橋梁之修蓋有餘力,而其惠之及人亦有大於乘輿(而)〔之〕濟者矣。意者此時偶有故而未就,又不忍乎冬涉之艱而為是爾。然暴其惠而悦於人,人亦悦而稱之。孟子慮夫後之為政〔者〕或又悦而效之,則其流必將有廢公道以市私恩、違正理而干虚譽者,故極語而深譏之以警其微,亦拔本塞源之意也’。[6]
赤子如飢,要乳便是欲。但饑便啼,喜便笑,皆是真情,全無巧僞。大人只是守此純一無僞之心而充廣之,所謂‘蒙養正聖功’也。
孟子‘如事親從兄深造之以道’章,皆非有自得之功者不得形容至此,不改其樂亦樂此而已。
‘世間博學之人非不博,(皆)〔卻〕又不知〔個〕約處者’,是‘博得來便不是〔了〕,如何會約?〔他〕竟不窮究這道理是如何,都見不透徹,只是搜求隱僻之事、鉤摘奇異之説以為博,如此豈能得約’?[7]
水之可觀,其源有本,其流不息。進(以)〔有〕漸,則以盈科為量;行有至,則以四海為歸。
‘封之有庳,富貴之’,是不以公義廢私恩,所以為仁之至;‘使吏治其國’,納貢賦而不得肆暴,是不以私恩害公義,所以為義之盡。後世如漢文之於淮南、景帝之於梁王,始則縱之太過,不得謂之仁;後又窘治之甚,不得謂之義,皆兩失之。
智是見得徹之名,聖是行得到之號,有先後而無淺深也。聖而不智,如水母之無鰕,亦將何所到乎?
‘天子友匹夫而不為詘,匹夫友天子而不為僭’,此易之〔所〕謂‘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即中庸所謂‘朋友之交’也。朋友居人倫之一,而足以輔仁,則又有裨於人倫者也。孟子言性善,必稱堯舜,既稱其盡君臣之倫,又稱其盡父子兄弟之倫,〔此則〕又稱其盡朋友之倫。朋友,人倫之一,非如堯之友舜,不足以為朋友人倫之至。[8]
‘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之類,都是義之節目。如云‘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之類,都是禮之節目。又如齊餽金而不受,於宋薛餽而受,此等辭受都是〔個〕義。君子於細微曲折,一一都要合義,所以易中説‘精義入神,以致用也’。義至於精,則應事接物之間無一非義,不問大事小事,千變萬化,吾之所以應他,如利刀快劍,迎刃而解,件件剖作兩片去。孟子平日受用,便是得這個氣力。今觀其所言所行,無不是這個物事。
自一鄉,而一國,而天下,猶是局也。至於尚論古之人無以加廣,然後己善所至亦極其高。彼安於小成,為鄉曲,自好而止者,非自暴,是自棄也。
六經注解至宋而備,開卷瞭然,雖初學皆可讀,其功大矣。然是如求見京都,而宫室之美、百官之富先已習聞,故學者汩於口耳,忽於自得。退陶嘗病之,云‘如答騰霧’,‘如波滚沙’,豈徒然哉?或曰:‘如子之言,是注解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者耶?’曰:‘非敢然也。如理氣才性等,諸家説雖皆纖悉可觀,而傷於太多,使觀者饜飫無味,鳶魚吃緊,何嘗如是。’
程門教人主静,有得於孟子‘夜氣’之論。蓋夜氣有息,以其無外誘也;朝晝之牿亡,以其慾動而中遷也,故動静交養,唯成德者能之。
‘所欲有甚於生’,巡遠是也;‘所惡莫[9]甚於死’,陵律是也。‘決死生於危迫之際’,齊餓者得之;‘計豐約於宴安之時’,莽大夫當之。
孟子謂‘道若大路然’,又曰‘義,人路也’。道為義體,義為道用,均謂之路,何耶?道以路言,謂事事物物(皆)〔各〕有當行之路;義亦言路者,謂處事處物各就他當行路上行,故皆以路言。然道若大路,則取其明白易知;義為人路,則取其往來必由。不知道之猶路,無目者也;不知義之猶路,無足者也。此孟子言意别處。
親之過大,則傷天地之太和,戾父子之至爱,若此而不怨焉,則是坐視其親之陷於大惡,恝然不少動其心,而父子之情益薄矣,此之謂愈疏;親之過小,則特以一時之私心,而少有虧于父子之天性,若此而遽怨焉,則是水中不可容一激石,一有激石則叫號而遽怒矣,此之謂不可磯,故二者均為不孝也。
淳于髡雖譏孟子未立功而去,而孟子所以去齊之故,終不自言以顯齊王之失,亦見幾明決而用意忠厚焉。自謂‘所願,則學孔子’,今觀其進退語(嘿)〔默〕[10],宛然孔氏家法也。
孟子嘗曰‘不動心’、曰‘養性’,此曰‘動心忍性’,何也?彼言‘不動心’,是處富貴而富貴不能變動其心〔也〕;此言‘動心’,是處貧賤而貧賤有以竦動其心也。譬之水,動心是浚得源頭,活水滚滚[11]出來;不動心是水之流不為沙泥所溷,不為波流所汩也。養性者,養其本然天命之性,不使之有所動於外;忍性者,忍其氣稟食色之性,不使之有所動於中。
‘知性而盡心者,譬如家主,盡識一家所有之物,然後隨取隨有,隨用隨足,方盡得家主之職。知性而知天,如家主既識得家中之物,則自然知此物是何從而來也。’‘盡心者,私智不萌,萬理洞貫,斂之而無所不具,擴之而無所不通之謂也。學至於此,則知性之為德無所不該,而天之為天者不外是矣。存者,存此而已;養者,養此而已。(死生)〔生死〕不(貳)〔異〕其心,而修身以俟其正,則不(抅)〔拘〕乎氣稟之偏,而天之正命自我而立矣。’‘死於干戈,〔死於〕患(亂)〔難〕,如比干之類’,‘固是正命’也。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當死而不死,卻是失其正命’。‘古人所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學者〕須是於此處見得;臨利害時’,‘須是壁立萬仞始得。如今小有利害,便生計較,便説道恁地死非正命,如何得’。[12]
君好善,則不知勢之在己;士樂道,則不知勢之在人。兩盡其道,〔則〕雖若相反而實相成。不(如是)〔然〕,(則)君挾其勢而驕夫士,士懾於勢而(循)〔徇〕乎君,則兩失其道矣,尚何足與有為哉![13]
遊説之士,大病是不識義理,而惟欲其言之售,故往往以人之知不知為欣戚,是以孟子語句賤以‘自得無欲’之説。
風土記云:‘擊壤者,以木為之,長三四寸,形如履。臘節,僮少以為戲’,‘將戲,先側一壤於地,遥於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擿之,中者(以)為上’。
仁言,如書所謂訓、誥、誓、命之類;仁聞,如邠人聞太王為仁人,伯夷、太公聞文王善養老之類是也。
人苟履憂患之境,處孤孽之勢,當知天以是玉我于成,勿自阻[14],而深自力〔於〕以進其德,益其術,庶幾危而卒無危、慮患深而卒免患,而至於達乎?達則德必慧、術必智,而疢疾不能為吾患矣。
子莫見楊墨皆偏在〔一〕[15]處,要就二者之中而執之,〔正〕是安排尋討也。原其意思固好,只是見得不分明,依舊不是。且如三過其門而不入,在禹稷之時則可,在顔子之時則不可;居陋巷,在顔子之時則是中,在禹稷之時則非中矣。居陋巷,則似楊氏;三過其門而不入,則似墨氏。要之,禹稷似兼愛而非兼愛,顔子似為我而非為我。
德貴蓄積,然後有餘用,而外物不足以亂之。若夫挾一善一長而自以為足,〔而〕欲以遊於邪世,則鮮有不為其所亂者矣。故良農不患乎年之有凶,而惟患乎蓄積[16]之不厚;君子不患乎世之難處,而患乎德之不周。戰兢自持,死而後已,凡皆以周其德也。
能讓千乘之國而色於簞豆者,大處打得過,小處漏綻也;不受嘑爾之食而動於萬鍾者,小處遮掩得過,大處發露也,此皆‘苟非其人’故也。
‘孟子,學孔子者也,乃屢稱夷惠而深(服)〔歎仰〕之,何也?’‘夷惠之行高矣,然偏勝而易能,有迹而易見。且百世之(下)貪懦鄙薄者衆,一聞其風而興起焉,則其為效也速,而所及者廣。譬之薑桂、大黄之劑,雖非中和,然其去病之功為捷,而田夫販婦大寒大暑之所便也。若孔子之道,則廣大而中正,渾然而無迹,非深於道者不能庶幾其萬一。如參苓芝术之為藥,平居有養性之益,而緩急伐病之功,未必優於薑桂、大黄,非所以施於閭巷之間、危(急)〔惡〕之候也。孟子屢稱夷惠而不及孔子,其意殆以此歟?’‘“行法〔以〕俟命”,三代以降,惟董子嘗言之,而諸葛忠武侯言於其君,有曰:“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程子語其門人,有曰:“容貌〔必端〕、言語必正,非欲獨善其身以求知於人,但天理當然,亦(曰)〔得〕循之而已矣。”此三言者所指雖殊,要皆行法俟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