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篇】
‘浩然’章
何以謂‘四十不動心’乎?孔子‘四十不惑’之訓,恐未必人人皆可以是為準也。孟子此語,必無依様説去之理。是果三十九歲則猶未能不動心而然耶?告子之‘先我’,輔慶源以‘未四十時已能不動心’為言,恐未必如是丁寧矣。
蘧伯玉行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豈必是四十九歲除夕三更四點之半以前所未覺者,覺於半以後云耶?孔聖之‘四十不惑’,孟子之‘四十不動心’,亦類於是。汎指界限之大體如此。至於輔慶源之説,足備一説,豈有奥旨耶?
約字對氣而言,‘約’是理之謂耶?守己則一也,而理可以言約,氣不可以言約耶?
孟施舍‘使氣’,曾子‘循理’,無論使氣與循理,以約為言,則總不貼著於理與氣。以氣訓約,不可;以理謂約,不可。楊龜山養浩堂記都説從别處去者,即此病也。
知言當屬格致,養氣當屬於何耶?朱子以養氣屬之誠意,而此章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持志似當屬誠意,未知若何?且‘浩然之氣’之‘氣’,與‘無暴其氣’之‘氣’,同耶?無暴亦善養之一端,持志是集義之源頭耶?
知言,知理也,知言而後能養氣。胡氏所謂‘格物則能知言,誠意則能養氣’者,朱夫子嘗與胡宏祖稱道,則後學安容别生枝葉,蔽一言曰‘知言,知也;養氣,行也’。欲知養氣之屬何,則須看‘牛山’章論‘夜氣’處。其章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浩然’章之‘持志’,即‘牛山’章之‘存心’也。至於持志而集義,不必言源與流,强分主客先後。‘集義’云者,勿忘、勿助,事事得正,則是乃集注所謂‘猶言積善’也。大抵直内方外之工,即敬義二字,須使敬義夾持,然後便可語天德王道。直内,敬也,如持志;方外,義也,如養氣。此而玩味,有自得之妙,則聖人千言萬語,教人做聖做賢,其要直在於此。每一思之,自有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喜者。
浩然之氣,何氣也?血氣之氣,何氣也?浩然之氣同出於血氣之氣耶?抑别有純粹不雜之氣,有非血氣所囿耶?竊嘗以為浩然之氣異於氣質之氣,强勁者非有餘,懦弱者非不足,義之所在,氣便在是,伏未知若何。
欲知浩然與血氣之為何氣,則心之為言屬氣,何乃不即求之於人心道心之説,而推類分解耶?浩然,朱夫子釋之以‘盛大流行之貌’,其本然之體,即大本之中。而萬物之中,惟人最貴,所稟生者,又是天地間正氣也,故大無限量,剛不屈撓。能養之以直,積之以善,私欲不以為累,外邪莫敢來侵,則乃建大本之中,體天心而作人極,此黄帝、堯、舜、禹、湯、文、武所以既為君長又為師表也。蓋天與人一,氣也浩然者,無虧欠之謂也。‘於穆不已’,天也;‘純亦不已’,文王也。猗歟,盛矣哉!
‘無是’之‘是’,是氣耶?道義耶?上下餒字,先儒以上餒字屬之道義,下餒字屬之氣。氣則餒矣,道義亦可曰餒乎?然而若不分看,則上下餒字無異疊床。上餒字以‘德不孤’之‘孤’字看,似好耶?
‘無是’之‘是’字,先儒之説至矣,盡矣,更安容别説。但來説中‘道義耶’云云,太欠指的。既曰配義與道,則豈離於道義而直云道義,則亦有不然。今曰‘其為氣,配義與道,無是餒也’云云,既曰氣,又曰義與道,加一配字於義與道之上,則‘無是餒也’之‘是’,即集注所謂‘若無此氣’之‘氣’也。此氣即配道與義,盛大流行,無量不屈之正氣,乃所謂‘浩然之氣’也。上下餒字,大體别無區别,而上餒字多貼於身,下餒字多貼於心,此皆猶屬於章句間汗漫文義,須自力圖於直方大實地、吃緊充腹之工夫,如何如何。栗谷、李文成之言曰:‘若無浩然之氣,則雖欲行道義,一身無氣,如飢乏然。’道義是本有之物,豈有飢乏時?此言可謂發前所未發。
義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本然。道,體也;義,用也。先言用而後言體,何也?既並言道義,而下段專以義言之者,亦何也?
先言用而後言體,豈有深奥義諦耶?言義則道在其中,況於言氣也,何可不先言用乎?
集義,猶言積善,言善必積而後氣可充也。然而雖一言之善,一事之合義,其時則固浩然也,何必集而積而後始生哉?
子之此問,固哉。若不集義,則特枵然空空之體,安有浩然之可言耶?所以釋‘集義’以‘積善’取譬也,紫陽存神之妙有如此。開卷正襟,三復百拜而已,至於一言之善,一事之合義,未嘗非浩然中一節。而不集而積,而則等是飢乏,子亦有同得之形氣。若於赴公登筵,過午未晷,不得討飯吃。纔少退,僅吞一匙飯,旋又登筵,則果充然乎?否乎?此則猶近於‘無是,餒’。而不堪飢乏,討得匪類下輩之飯而掠吃,則雖禦飢,能不歉然乎?此乃‘心則餒(也)〔矣〕’。須如是看解,如何?
‘必有事焉’,是主敬乎?集義乎?程子以為主敬,朱子則以主敬與集義兼言之。孟子本旨則似以集義為主,未知何以看則好耶?且告子之病,是出於正耶?出於忘耶?抑助長者耶?
前段既言敬義夾持之工耳,告子之病‘必不能免於正助’。已有朱注,何事乎問難之為耶?
知言似當兼善惡言之,而獨以惡一邊言之。蓋能知其惡,則知善自在其中,故耶?抑知善易知惡難,先其難,則其易者自當躍如耶?且詖、淫、邪、遯四種病痛,是各為一個病痛耶?抑詖者必淫,邪者必遯耶?
‘不得於言,勿求於氣’云云,即告子所以自主張者,故以知言、養氣拈出,如一枝生花。此可見鄒聖辭令之妙法。由此而至彼,初不必區别,似此漫義,殊非切問近思之工。從後論討尚亦未晩。
養氣之要,集義為本,而知言之道,何工當先?孟子於‘養氣’一段,則備言其工夫、節次、效驗、體段,而於知言則略之。抑未知知言則前聖固多言之矣,養氣則是發所未發,故慮後人之未易知得,特詳於此而略於彼耶?抑知言、養氣雖是兩段,初非二致,知言則能養氣,養氣則能知言,故耶?
知言則能養氣,有朱子定論;養氣則能知言,似未穩。吾則敬義夾持之義以外,都不知之。欲如是破碎究解,問諸近所謂談性説理之學究先生。
‘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章
‘聞善言拜、善與人同’,此舜禹之所以為舜禹之分。而既‘拜昌言’,則禹必取其昌以為己善,其人者亦因禹之拜而樂於為善,此獨非與人為善乎?此何以見得大小、深淺之别耶?
大舜之有大焉者,以其與人同也,是所謂‘明明德於天下’也。舜與天下之人為一豪無間然,然則又安有人與己之可言於是乎?可知禹、子路之不及大舜。
‘伯夷非其君不事’章
‘援而止之而止’云者,臣嘗疑之。集注解曰‘欲去而可留’,去留之間,亦豈有如許義理乎?君子欲去則去,欲留則留,行止惟當在我而已。援而止止,此中人以下之所不為。曾謂柳下之賢,而不能自守乃如是耶?
觀於不屑去三字,可驗惠之為‘聖之和’者,安敢易看。然則伊川監職之拜,謂之中人以下〔之〕所不為者耶?
‘孟子將朝王’章
‘是或一道也’者,何謂也?蓋‘君命召,不俟駕’,是正道也。彼以富爵,我以仁義,亦為一道之謂耶?或之‘一’字是不常有之謂耶?
或之為言疑之。疑或寧失於不經,自非孟子不可議到此等權宜。至於‘一道’云云,來説是。如是看得,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