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 下】
【首 章】
伯夷、叔齊武王之咈[1]士,而非殷紂之貞臣也。孟子曰‘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其志,國將治則進矣。何以明其然也?朱子曰:‘若使文王(邈)〔漠〕[2]然無心於天下’,‘三分之二亦不當有’。又曰:‘伐崇一事’‘乃是大征’,‘因甚如此這〔般〕處〔要〕做?〔文王〕無意取天下,都不得’。[3]然則伐紂之事已辨於文王之世,而伯夷有歸焉之願,是其心本謂暴者可去,仁者可就。天下本清而被紂汙濁,故伯夷避之。君,源也;天下,流也。去紂而清其源,則天下清矣。伯夷之所待者此也,彼豈為獨夫守節而遏聖王之救民者耶?商罪貫盈,塗炭生靈,所惡不啻‘冠之不正’,則其為‘若浼’也大矣,奚其不去之也?本傳所録多不可信。文王之號在武成之後,而謂‘載于[4]木主’;盟津之會在嗣位十三年,而謂‘父死不葬’,此既是大錯,其他又何可必其不誣乎?子曰:‘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程子曰:‘〔若曰〕“餓於首陽〔之下〕”,但不食周粟,貧且餓爾。非謂〔不食周粟至於〕採薇而食,如史遷〔之〕説也。[5]’又按大戴記:‘伯夷、叔齊死於溝澮之間。’據此,二子之餓,特窮餓畎畝者也。蓋耕也餒在其中,窮餓固其常也。然二子之賢,癈死側陋,則夫子之言所以嗟嘆之甚也。夫不食穀而食薇,愚夫亦知其苟,伯夷而其屑為乎?粟即禄也。其恥食之由雖不可考,如曰為伐紂也,斷不可,伯夷必明知其可伐也。君子之於天下,視天命之改不改而已,君子亦何心哉?乃區區守此一節,任生民之淪胥,安在乎求而得仁?武王、伯夷要皆是聖人,而伯夷,聖之清者,故其處心行事概有隘處,除惡建國之際尚或有所憾。□一毫之憾於心,則伯夷又非回頭轉腦者,容有不屑就之事也。按左傳:‘武王克商,遷九鼎於雒邑,義士猶或非之。’而釋者曰‘義士,伯夷、叔齊是也’。今詳其語,夷齊之所非,亶在於遷鼎,而未必為克商也。朱子曰:‘堯舜〔之〕禪授,湯武〔之〕放伐,分明有優劣〔不同〕,卻要都回護,教一般少間便説不行。’文王‘服事殷武王勝殷殺紂,分明是不及文王。[6]’又曰:‘若論其志,〔則〕文王固高於武王,〔而〕泰伯所處又高於文王。’‘不然則何以有“武未盡善”之嘆?且以夷齊為“得仁”耶?前此諸儒説到此處,皆〔為愛惜人情〕,宛轉回護,不敢窮究到底所以,更不敢大開口説,令人胸次憒憒,自欺自誑。[7]’吴氏亦曰:‘湯之數桀也恭,武王之數紂也傲。學者不能無憾。’推此言之,武王伐商雖合時宜,而其間所處曲折則未必無一毫所憾。此伯夷所以恥之也。假使當時不遷九鼎,擇商之賢宗室如箕子者而立之,伯夷猶且一是為非也乎?夫子既許其‘得仁’,而猶不數於三仁之列,其非殷之孤節已煞分明。孟子於伯夷事屢舉而詳言之,未嘗及此,彼史遷者何從得之?朱子答張敬夫曰,夷齊‘當時自不必歸周,亦不待見牧野事,又諫不從而後去〔也〕。〔且若〕前日(既)〔已〕曾如彼,〔即〕今日更不得如此’[8]。此等議論須究到是非極處而後已也,斯亦不可改評矣。今人不察經旨,汎謂二子為獨夫守節,吁!不然也。故曰:伯夷、叔齊非殷紂之貞臣,而武王之咈[9]士也。
朱子以不能中的論三子之聖,一則曰中邊,一則曰中垛,此概言也。若推之,微似不同。射之中邊中垛,實期的而不得者,而三子期於紅中故也。比之有以垛東為的者,有以垛西為的者,各中其的不能移易者,三子是也。有以垛中為的則中,以垛東西為的則中,此所謂‘聖之時’也。三子雖不及於時,各於其的自能不勉而中,綽有餘裕,則‘大而化’者也。孔子於東於西未曾執著,只隨其宜而矢便去中,即‘聖而不可知’也。蓋孟子之論聖,非夫子所謂‘必也聖乎’之聖,故濂溪之言曰‘志伊尹之志’,‘過則聖,及則賢’,不許其為聖也。詳著于第七卷下篇二十五章。
按,曾子問曰:‘當祭而日食,大廟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接祭而已矣。’疏曰:‘接,捷也;捷,速也;速而祭也。’淅,汰米也,汰米為將炊也。接淅者,恐是將炊而速汰米也。説文引此句作‘滰淅’。滰,其兩反,乾漬米也。更詳之。
【二 章】
古之官人,‘禄足以代其耕’,故可責以廉隅。後世如我朝者,俸禄不足以仰事俯育,至府吏胥徒之屬有(有)任而無俸者,是使之舞弄欺蔽以資生,政安得成,俗安得美哉?故名為薄斂,而民生日益縮矣。任國手者,其監斯哉!若分土之制,詳著于六卷下篇八章。
【三 章】
第七篇論‘五不挾’,挾賢居二。友道之最不可挾,宜莫過於賢也,於此不居,其必有所指而發乎?
‘無獻子之家’,從獻子言;‘有獻子之家’,從五人言。故中間下一亦字,蓋獻子‘無獻子之家’,故能與五人友;若‘有獻子之家’,則不肯友矣。五人者亦‘無獻子之家’,故為獻子之所友;若‘有獻子之家’,則獻子亦不肯友矣。
【四 章】
‘堯舜率天下以仁’,‘天下日遷善而不知’;‘桀紂率天下以暴’[10],天下日染汙俗。斯民,三代之民,而俗尚之不侔如此,莅斯民者又豈無古今之異宜乎?在三代比屋可封之際,或有非其有而取之者,雖謂之盜可也,而施於孟子時則過矣。周末,諸侯莫非不道,固難逭於堯舜之誅,而王者必無不教而遽治之也。夫人皆為之,而我獨不為,非豪傑之也。皇綱既解,天下貿貿而同然,恣其不義。若於此一一為‘充類’之論,則聖人御世規模無乃刻覈之歸,而民不能措其手足乎?是以文武之政至成康而大行,文武豈不欲朝夕興動也哉?誠為事必有漸,而聖人‘猶有所憾’。寬嚴、緩急自有隨時之道,故曰‘張而不弛,文武(不)〔弗〕能也’。是以聖人之處後世,若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惟不之卻,如‘獵較’之類,姑亦從之以待其兆之可行。君子任道、時中之義於斯為至也。雖然,‘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惟聖者能之。夫子獵較,即與道汙隆之事。若常人而務效之,必至狼狽無收合處,亦不可不慎。
按周禮地官‘鄉大夫’,‘以鄉射之禮五物詢衆庶’,‘三曰主皮’。注:‘庶民無射礼,因田獵分禽則有主皮。主皮者,張皮射之,無侯也。’疑即獵較是也。此蓋庶民之禮而時君行之,故夫子姑從之歟?
【五 章】
辭尊辭富,君子不得已舉也。或孤臣未遇,將無以稱塞,則寧處‘抱關擊柝’之間,聊以優遊焉耳。蓋百畝為憂,農夫也;幼學壯行,士也。其所習業既别,夏畦艱難,固為士者所不能為,而所不必力也。孔子謂樊遲曰‘焉用稼’,君子雖不得位,豈直以小人之務而妨其致遠之任乎?在古,賢能者進,愚不肖者退而歸農,蓋無不仕不農之士矣。至學校廢而才不才混,賢者未必皆進而朝,上所取材雜間,於是有抱經守道以待需用者,即四民之一是也。然與世抹摋,終老窮庐,則仰不能事,俯不能育,將無以為生。彼居卑居貧,豈君子之所樂?抑不得已也。三代以後,養士之法惟齊桓近之,别立士鄉,不與農商雜處。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子弟之學不勞而能。故士之子恒為士也,如此則亦必有以資其生,而不足屑於抱關擊柝之勞矣。
【六 章】
當受而受為恭,故曰卻之為不恭;不當受而不受為恭,曰無職而賜以為不恭。周者為貧,貧氓之所當也。賜者為職,無所事而靡君之廩粟,豈得為恭?
孔子之於諸侯,其辭婉;子思之於諸侯,其辭嚴,乃俯就高致之不同也。子思方居賓師之位,魯君輕心,事之治亂之機於是擊焉。道不尊則言不行也,故匹夫之身而標出君使,俾君有所愧悟,卒之君亦不敢復儓餽也。君臣之間有足多者,然魯之削滋甚,其亦不過晉平之於亥唐,豈‘王公之尊賢’乎!
【七 章】
君子之欲平治天下也,至矣。以千乘之君輕身於匹夫,亟餽鼎肉而欲與之友,在匹夫豈非榮且幸?然子思之於繆公,一則不悦,二則不悦,殆若羞辱之及者,何哉?其必有由然矣。夫賢者居位,時君尊之,天下之治將於此為兆,君子所悦孰大於是?斯悦也,非尊己之是悦,悦其道尊也。誠以道不尊則人不信,人不信則言不行,故常自高致尚,庶幾於天下焉耳。繆公之待賢,雖不可謂不隆,然餽肉問友,或出於意闌礼怠之餘,而漸與行道之志乖矣,故於此必愕爾而不悦。斯不悦也,非不悦己之不尊,憂道之難行而至見於間也。不然,以市井草莽之臣,固將往役之不暇,奚憾於與千乘為友?千載之下想其氣象,其憂道之切,自任之重,有足三歎者矣。
【八 章】
集注云‘能盡友一鄉之善士’,亦指善蓋一鄉之士。而以上文例之也,自一鄉至天下,猶以為未足,則其許多善士必將盡取友之,然後已也。添一‘盡’字。
‘尚論’者,蓋欲評議而得其實,善則取之,否則舍之,此友道所以貴乎論也。若但誦讀其言,不知其人之為如何,則是資其言,非友其人也。且如誦鴟鴞,讀金縢,則曰:‘在周公之世,果如何而有此哉?’於是知周公之盡忠於王室也。兹所謂論其世而知其人,知其人而友其德也。我若蔑學淺識,天壤於其人,則何由得論而友之乎?然則惟古今之善士斯友古今之善士,蓋‘同明相照’之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