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 中】
子之所慎:齊,側皆反。戰,疾。正義曰:將祭,散齊七日,致齊三日。齊之為言齊如字,下同。也,所以齊不齊也,故戒慎之。左傳曰‘皆陳曰戰’。兵凶戰危,不必其勝;重其民命,固當慎之。君子敬身安(禮)〔體〕,若偶嬰疾病,則慎其藥劑以治之。○禮祭統曰:‘及時將祭,君子乃齊。齊之為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也。’集注曰:‘齊,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以交於神明也。誠之至不至,神之享不享,〔皆〕決於此。戰,則衆之生死、國之存亡繫焉。疾,又吾身之所以生死[1]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謹也。’
楊氏曰:‘夫子齊必變食,行三軍必臨事而懼。康子饋藥,未達不敢嘗。觀此則其慎可見。’竊按:聖人於此三者,其在當時即事上慎必有道,而但是説此,猶不見聖人至慎的實事。以齊言之,平日所以昭事、對越,以至妻子臣妾之歡,自他人視之,謂是不關於齊,而自聖人為之,莫不會要在將祭之齊,所以當齊慎得,終不似他人之慎,而為慎之至也。以戰言之,平日所以修政刑、育賢才,以至交與精儲之備,自他人視之,謂是不關於戰,而自聖人為之,莫不憂慮在皆陳之戰,所以當戰慎得,終不似他人之慎,而為慎之至也。慎疾亦然。若到三日之内,皆陳之後,及北墉寢東之際,然後方説慎功,愚恐慎亦無及。而縱使極慎,亦恐無補當事。尹氏曰:‘夫子無所不慎,弟子記其大者耳。’此言當會。凡云大者,該包餘小之稱,則意已昭晰。而李辨卻以平日所為,謂是補説,非正意,亦未深察。○又按:慎齊,不但於所祭恐失,或恐有非鬼過分,亦在慎字内見;慎戰,不但於臨敵恐失,或恐有愆度致争,亦在慎字内見。慎疾亦然。必當以平日所為該在慎功内者,此也。若以此義為非,則聖人豈必戰方慎,只適為善戰者同科乎?斷見不成。
竊按:‘子之所慎’所字當看。夫所者,有所指的之辭也。於其持身處,就其夙夜匪懈,一言一行,跬步不忘,寸陰無忽上指其慎。此底所為慎者,曰齊。然則齊者,其守身奉先底統會事件,終末地頭也。於其施為處,就其及時閒暇,修政明刑,内無所闕,外無所失上指其慎。此底所為慎者,曰戰。然則戰者,設施邦國底不幸事件,亦終末地頭也。於其攝養處,就其起居飲食,節宣調護上指其慎。此底所為慎者,曰疾。然則疾又攝養軀體底不幸境界,亦終末地頭也。固是平生全體隨處皆慎,而指的其所為慎者即此三者,然後慎字中戒懼的心頭、謹敕的貌狀畢舉俱見,而益見慎在所不可已底實際矣。夫所以慎齊者如此,則於慎齊上,其所以德成乎上者,知無所遺矣。夫所以慎戰者如此,則於慎戰上,其所以藝成乎下者,知無不盡矣。又此身致疾,則死亡或至,而許多事幹施行無主。所以三者若有不倫而必備列而言,方見聖人無所不能底體段有在,莫不儼然畢具乎未始有試之前也。若是,方論盡命極量。故次於上章之下,以見其功用、德能所該及之大,與所成就之故。讀者須潛心得之。
竊按:聖人之為道也,其於禮樂文章則固也,亦不以行軍而或忽;其於論思經邦則固也,亦不以執鞭而不屑。無論貴賤大小之事,莫不於見試上擬議,以見聖人所以自盡其無不用極之義,以俟其無所不有之命者,至深切可明矣。此雖於已試上擬議,莫不於未試處致得。故上章以‘從吾好’發端者,指其着工之地也;此章以‘子所慎’畢説者,指其立本之工也。慎之一字,即聖門真法眼藏,踏實功程也。自唐虞以來,曰欽曰敬,無非是也。至于孔氏文字,一則曰慎獨,二則曰慎行,可以通神明于斯,可以懷遠而無適于斯,可以祈天而永命于斯。故齊、戰、疾三者,其總聖人致慎之事,以明道不外乎慎之一字,而慎之大用至於斯矣。宜乎其擬之以不圖至斯之韶也。編者妙解,如何不深究而得?
子在齊聞韶馮厚齋曰:‘舜之後封於陳。為之後者,得用先代之樂。自陳敬仲公子完。奔齊,而韶樂有傳。當是時,魯具四代之樂,然恐不無差舛。’困勉録曰:‘在齊聞韶,或是在魯未曾聞而在齊始聞。’竊按:韶若在魯,必無未聞之理。設或始聞於齊,則‘在齊’字未免衍設,恐當以厚齋説為正。蓋魯雖有韶,而或未備焉,適齊方見韶之全備而學之,乃有‘不圖’之嘆。故記者標認‘在齊’之韶,以見夫子所心契者即此也。李光地曰:‘據春秋傳魯舊有韶舞,當是其音,則傳於齊景公時,猶有徵韶、角韶可見也。’三月不知肉味。正義曰:‘孔子在齊,聞習韶樂之盛美,故三月忽忘於肉味不知也。’集注曰:‘史記“三月”上有“學之”二字。不知肉味,蓋心一於是而不及乎他也。’○語類曰:‘聖人聞韶,須是去學,〔不解得只恁休了〕,學之亦須數月方熟。三月,大約只是言其久,(未必)〔不是〕真個〔足〕九十日,至九十一日便知肉味。[2]’竊按:三月只是言其久,而其立言實際,亦不當忽。蓋三月者,天道之一時也。古人用功作事,多以此為一件大始終者,如三月報政、三月魯治、三月不違仁等是也。夫子當日學韶程内,安知不以九十日作課,成就個到盡始終乎?必言三月,不當忽看。○退録問:‘三月忘味,或疑有留滯、心不在之嫌,如何?’曰:‘吾嘗言聖門工夫原不如此。“心不在”自有其説。’竊按:過看大學‘心不在’之義,不知以此等聖迹證真歸正,反生曲解,諸説所以横馳説窘也。辨見大學中。○李都梁曰:‘至所思之大,如學韶樂,自然心契神追,飲食何足以奪之?肉味自是忘了。’又曰:‘記者偶舉肉味言之,豈有不知肉味而尚知他味之理?’竊按:肉味,舉飲食之美且大者言,以該其餘耳,又不須言偶舉。
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正義曰:‘圖,意度也。斯,此也。言不意樂之為樂,至如韶之盡美盡善。’集注曰:‘有以極其情文之備,而不覺其嘆息之深也。’○大全陳新安曰:‘舜以上聖之德,當極治之時,作為韶樂,羣聖之樂無以加於此者,故夫子聞其音而學之忘味,而深嘆如此。’輔慶源曰:‘夫子之學韶樂,即其聲容節奏間,有以得其無不覆載之德。當時雍熙平成之治,所謂盡美盡善之實,其見於嘆息者如此。’○蔡虚齋曰:‘夫子於此,蓋其心可得以知,神可得以會,而口不可得而言,言不可得以盡也。故只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李光地曰:‘“為樂”未是指韶,“斯”字乃指韶也。蓋曰:“為樂者多矣,不意至於斯之盡美又盡善也。”’竊按:李氏一條得旨而未精。大抵為樂二字汎指韶之為樂,‘斯’字方指的韶之所以為韶者,就中即見不可形言之妙。
竊按:論韶,所以論舜德也。此義見八佾‘謂韶’章。彼章只是就與武衡論,以見其盡善之實而已。此章玩‘不圖至斯’語氣,即見夫子心内望洋不能際底意思。此所謂‘羣聖之樂無以加此’,而有不可形之妙者也。此固於盡善、美上見,而又不可但以善美了斷。朱子嘗謂:‘今世人有目不得見先王之禮,有耳不得聞先王之樂,此大不幸也。’今不見韶樂之何狀,其何以想得夫子所指為發嘆者,以為仿像其萬一地也?然迹舜於經傳上所載,庶幾有尚論者。蓋其自匹夫而為天子,則貴賤之極致也;自耕稼而有天下,則貧富之極境也。自不悦而終底豫,有不肖而終與賢。其隨處踐歷,備莫備於大舜。而若其被漸所暨,平成所到,莫不因以大聖。繼大聖,所以大無不極,致無窮際。象此功德而名其樂曰韶,其不云‘韶者,紹’乎?然迹經傳者,只及其可言可形。而親其樂者,更有不可言之聞、不可形之見。宜乎夫子之忘味而有‘不圖至斯’之嘆也。
竊按:此記論韶者,所以仿像聖人功用無窮無盡的限量所到爾。此惟大舜之樂可以當之,而即此可以模狀得我夫子之至德大道矣。蓋其無所不慎,第十二章。而致無不能,第十一章。以為隨用隨藏第十章。底大德能,於是可以想見萬一矣。學道之士,曷敢不盡心乎?讀者慎勿以此只如季札觀止等尋常論樂樣看,致失大義。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竊按:衛君,指衛公輒也。案左傳:‘衛太子蒯聵謀殺靈公夫人南子,不能而出奔。靈公欲立公子郢子南。及靈公卒,夫人曰:“命公子郢為太子,君命也。”辭曰:“亡人之子輒在。”乃立輒。’又案世家:‘孔子自陳蔡反衛,適在靈公已卒,出公方立之際。’故集注曰:‘時孔子居衛衛人以蒯聵得罪於父,輒適孫當立,故冉有疑而問之也。’然則冉有此問若曰:‘如夫子當衛輒之地,亦將為衛君而不辭乎?’蓋緣輒雖罪人之子,而其在重宗社之義,一者適孫當立,一者君夫人之命當立。輒之為君,似未必於義無據,而但是冉有知必有君子精義者,卻恐衛輒之立或未恰當,所以發此問也。蓋欲知至當義理,必須擬議聖人講定其為不為,然後方見端的,故其言如此。亦見聖門人有疑必講,講必求精之勤也。所以下文子貢諾其意,而為問發之也。若鄭氏以來,皆云‘為,猶助也’,若是,則為字當去聲讀,作‘從助’之意。既説從助,則不説衛君角勝事端不成,故必又轉及拒父争國事。然事到拒父,惡行已極,更何疑及於助不助?且下文何必援引夷齊,而後方見此事之非乎?至於‘怨乎’一問,益覺齟齬。大抵此章從來事體文理自是平直,而只緣過看為字,從古難安,當俟精求義理,如孔門人者正之矣。故語類亦曰:‘若以兵拒父,是多少不順。’自不須疑。而冉求疑問者,以嫡孫承重之常法言之,輒於義或當立也。
子貢曰:‘諾,吾將問之。’集注曰:‘諾,應辭也。’正義曰:‘子貢承冉有之問,其意亦未決,故諾其言:“我將入問夫子。”’竊按:諾,不惟見己亦同疑意,又見善冉有意。蓋善其疑問之切,求義之精。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集注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其父(欲立)〔將死,遺命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遜〕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竊按:此史記伯夷傳中語也。夷齊事迹不止於此,而集注引此者,為子貢所問之意在此故爾。蓋輒之為君也,嫡嗣則伯夷也,君母之命則叔齊也,而其一讓一否,有不同焉。子貢意謂:夫子若是衛輒,則應言夷齊為非;若不是衛輒,則應言夷齊為是,故入問曰‘伯夷、叔齊何人也’。並言夷與齊者,為輒並有夷齊之地也。
集注曰:‘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況於其君?故子貢不斥衛君,而以夷齊為問。’張南軒曰:‘子貢微其辭,以測聖人之旨,可謂善為辭矣。’○‘居是邦,不非其大夫’者,荀子子道篇:子路問〔於孔子〕曰:‘魯大夫練而床,禮耶?’子曰:‘吾不知也。’子路出,謂子貢曰:‘吾以夫子為無所不知,夫子徒有所不知。’〔子貢曰:‘女何問哉?’子路曰〕:‘由問魯大夫練而床,禮耶?夫子曰:“吾不知也。”’子貢曰:‘吾將為汝問之。’〔子貢〕問曰:‘練而床,禮耶?’孔子曰:‘非禮也。’子貢出,謂子路曰:‘〔汝謂夫子為有所不知乎〕?夫子〔徒〕無所不知。汝問非也。禮,居是邑,不非其大夫。’[3]
曰:‘古之賢人也。’正義曰:‘孔子答言“是古之讓國之賢人也”。’集注曰:‘夫子告之如此,則其不為衛君可知矣。’○竊按:夷齊自是古人,則有不必言古,而必曰古者,明是論古也。夷齊自是聖人,而此曰賢人者,只就讓國一事言為賢於人之行也。○又按:以今推古,伯夷有輒嫡嗣之重而不立,叔齊有輒君命之重而亦不立,則見輒於嫡嗣、君命皆無足據矣。夫子以夷齊並稱而曰古賢人,則輒之所據,左右援考,終無有是處。於此豈不可見聖人必不為衛君之微意乎?
曰:‘怨乎?’竊按:怨字之義,見公冶長篇‘怨是用希’章。到此子貢更問‘怨乎’者,其意以為夷齊事,固是賢人卓行而然,若使實出怨意,有所矯激不平而成,則反是未妥。而或者不讓之為得其順也,故復問其怨乎?否乎?○集注曰:‘怨,猶悔也。’竊按:怨既是‘尤咎’意,則以悔當怨字意,亦自有發。然但悔即是自怨境界,此於怨字上無一自字,則恐不是自怨之悔矣。且況怨者,乃就此事論其於此事上致怨與否耳。若執悔意,以為追思其不必遜而不免有悔,則已非聖門中論怨實際。又若作悔其遜國而失位,則更非夷齊面目,總由不知怨字本意耳。此須精察,得問答歸趣。
曰:‘求仁得仁,又何怨?’正義曰:‘此孔子答言不怨也。’集注曰:‘蓋伯夷以父命為尊,叔齊以天倫為重。其遜國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則〔視棄其國猶敝躧爾〕,何怨之有?’竊按:‘求仁得仁,又何怨’,語意若曰:‘既是求仁得仁,更何怨之有乎?’○仁者,順正恰當底道理之名。得者,體貼恰得之謂。求仁得仁,言求所以如此,而恰盡其如此云耳。若是,有一毫怨意錯雜其間而得乎?故曰‘又何怨’。然則夷齊不止為賢於人之行,乃造其仁之極矣。知此為夫子之所必由,則其不為衛君斷然明矣。
出,曰:‘夫子不為也。’正義曰:子貢既問而出,見冉有,告之曰:‘夫子不為衛君也。’○竊按:子貢何以知夫子之必不為衛君也?大抵此章兩層設問處,當見出兩層義理。蓋衛君之於夷齊,處地相同,而有一讓一否之異,則必彼是則此非。此乃外面一層,初無不可知者。然夫子但説夷齊之是,未嘗説衛君之非,則賢者未必無因怨得成,而其與今不同者,尚或有怨不怨餘嫌,故問‘怨乎’以決之。此乃裏面一層,若非精察不見。而到此問後,不惟見夷齊至處,斷見時事之為非,而在夫子之所不為,故子貢得以直斷其不為也。語類曰:‘只再問“怨乎”,便見子貢善問。’吕晩村曰:‘上文之問,子貢自質疑端,末句直斷夫子之意,所問非所斷,所斷非所問,正見子貢善問善斷處。’
或問:‘夫子以夷齊為賢,則其不為衛君之意明矣。而子貢復有“怨乎”之問,至聞“得仁”之語,然後知夫子之不為。何耶?’朱子曰:‘夷齊之賢,天下孰不知之?子貢蓋不待夫子之言而知矣。然意二子雖賢,其所為或出於激發過中之行,而不無憾慨不平之氣,則衛君之事猶未為甚得罪於天理也。問“怨乎”以審其趣,而夫子告之如此,則子貢之心曉然,知夫二子之為,是非激發之私,而無纖芥之憾矣。持是以燭乎衛君之事,其得罪於天理而見絶於聖人,尚何疑哉?此其所以必再問而後知所決也。’
竊按:衛輒境地既與夷齊相似,則此章且後説不辭底是非,先須講夷齊處宜。讓國當日,一是嫡長,一是君命,從旁人看,俱有當立之端。而但伯夷只見叔齊當立之義,叔齊只見伯夷當立之義,所以其各自分安理得,終成相讓爾。若使夷齊各執自己當立之見,則縱未必自無可據,而凡世争端舉由此起,何成為讓乎?然則只是讓者為是,而不讓者為非,已可斷夫子之不為矣。此在第一層問中自具。然凡當事不因循隨順者,易出矯激不平意,則伯夷心内,安知不有礙掣在叔齊而成讓乎?叔齊心内,又安知不礙掣在伯夷而成讓乎?若是,則猶恐未為至善,而或者為夫子之所不出矣。既不出讓,則只有不讓一路,此未可知也,故復問‘怨乎’。而乃夫子云云,然後方見古之讓者,非出怨意,而亶出惻怛之心,則此豈非聖人之所必由乎?依此看來,文義區處,何等清楚?衛輒所以不是處,始可論詳而情實畢見矣。蓋父尚在世,則不啻叔齊之有伯夷;命實子南,則又不啻伯夷之有叔齊。而得以偃然為君而不辭者,在伯夷為自見嫡長之可據,在叔齊為自見君命之可據。自己執可之見一開,叔齊未必無伯夷不當立之見,伯夷又未必無叔齊不當立之見,所以不成讓得,至於争端未已也。殊不知,己之為嫡也,己之有命也,總由其父之得罪在外,則其所以為嫡嗣、君命者,本已斷矣。夷齊所以兩地歸重之義惡在?然則輒也,當日非無千據萬託,自以為是,而實出貪位。利國之念畢竟自是不足,至乃謂讓為怨,而自處以穩便義理也。無怪以今看來,既有夫子發明説話後,應無子貢諸人尚疑到此之理。但緣外有得罪之聵,内有已辭之郢,國嗣、人望已歸於輒,方有似是之端,而不知君子處義若有一毫難安之端,則引繩充類,便謂不義,此於夷齊之事可明。夷齊尚然,況輒在窮人無歸之地者乎?此係是精微關頭,而待子貢‘怨乎’之問,闡發到底。至哉!聖門講磨,如何可尋常看過?若至拒父一款,固是貪利不讓處,馴致罪到罔極。然在此章此時,只當論其不能預慮及此之罪,初不當混及犯論。而説者每於此未得區别清楚,使求賜成不必之疑,而夷齊一引,終覺(槔杌)〔臲卼〕[4],致妨精講為不少矣。○吕晩村曰:‘有謂伯夷、叔齊幸有中子可立,故能成其讓。不然,豈可使孤竹不祀乎?其説似是而實非也。夫果以讓國為賢,伯夷雖天倫當立而讓,叔齊雖父命當立而讓,然則中子既非天倫,且非父命,獨不當讓乎?且中子之立,在夷齊去國之後,國人扳而立之,非夷齊委國於中子而去也。則方夷齊去國時,固已不計孤竹之有後矣。總之,後人只看得國重仁輕,故有此論。’竊按:此條説是,而但謂夷齊於孤竹後事全不顧恤,以致外仁於國而較其輕重者,反恐説過。蓋夷齊逃時,定不相約。伯夷之逃,正是不遑自矜自恤,以堅叔齊之立爾,所以重國祀於父命也;叔齊之逃,亦是不遑自矜自恤,以堅伯夷之立爾,亦所以重國祀於嫡嗣也。信非委國於中子,又何可言不顧孤竹之有後乎?佐録問:‘夷齊之讓,使無中子,則不成委國,必有當立者。伊川云:“叔齊當立。”朱子云:“叔齊雖以父命,終非正理。伯夷分數稍優。”何如?’曰:‘事到如此,國有大臣,必請天子命而立之,則豈問父命?豈問情願?必也伯夷,奚特稍優?’又問:‘李辨云“二子知其必不斬孤竹之祀,乃得遂其所為”,又云“請於天子,到得不問伯夷情願後,便求仁不得仁”,此説如何?’曰:‘夷齊之逃,只欲國祀之歸於當歸耳,豈若自好者潔其名而已乎?若到不問情願時,必天子之命也,從之亦義爾。義盡則仁矣,何以曰不得仁也?迂哉!李氏之説。’或曰:‘既已翻轉到此矣,更有進焉,請問:伯夷逃後,必聞叔齊亦逃;叔齊去後,亦必聞伯夷亦去,到此使無中子,則終可晏然於心乎?’曰:‘到此晏然,復豈人情?伯夷聞之,必曰:“叔齊之去由我,是由我絶祀也。”叔齊聞之,亦必曰:“伯夷之逃由我,是由我絶祀也。”苟各以絶祀自咎,自不得不不約而俱返。既會如初,讓定未決,然後少不得大臣之請矣。若請後事勢,則已見於上矣。在伯夷處宜,卻是不得不立。立又不得不次傳叔齊,到底合當,恐不外此。未知如何。’又問:‘若中子非天倫、非父命,亦在所當讓,今幸不讓耳。使再讓不立,則如之何?朱子所云“宗祀有賢子弟,立之”,果然否?’竊按:若曰中子當讓,則讓於天倫與父命耳。讓於他子弟,豈當讓地乎?必為之詢情於國人,請命於天子,期歸之二子者,斯可矣。到此,中子之於孤竹,立則不可,而若其定嗣之責,則所不辭也。又問:‘在衛輒之地者,當奈何?’曰:‘己不當立,有夷齊之讓焉而已。父既得罪,讓又無主,有竊負之逃焉而已。於諸先生説義處可稽。然此般議論,總不關此章要旨,不必多講淆亂。’
竊按:此章當見聖人行一不義,得天下不為意思,終不以吾害義之小,易彼所得之大。自來聖賢心法上素定如此,所以不能得之乎當世之位,而以範圍天地、陶鈞四海之具,棲遑青岱之間,從容緇帷之下,固窮素賤,以長世而不辭也。然而自有處萬變一致之妙,下章便言隨義之樂是也;又下章論易,即順命之道也;又下章論詩書禮,即成性之德也。其‘發憤忘食’、十八章。‘好古敏求’十九章。者,無不是此道此德所以致之法也。故聖人之道未試,正以成其德也。卻有行乎不行之妙,以成其大。○此章及下章,當與上篇‘汶上’章至第九‘回也’章參看編意,而到此更覺發示深切,正是聖道所以為聖道者。
子曰:‘飯疏食飲水,飯,扶[5]晩反。食,音嗣。曲肱而枕去聲。之,樂音洛。亦在其中矣。集注曰:‘飯,食之也。疏食,麤飯也。’正義曰:‘疏食,菜食。肱,臂也。言己飯菜食飲水,寢則曲肱而枕之,以此為樂。’○竊按:樂字説義,詳見雍也篇第九章。蓋樂,只是甘疏食、安曲肱之謂。玩亦字,卻是對凡他可樂,以言其所樂。不以疏食、曲肱有所減也,何者?惟義所在,則情隨而樂,可見聖人道理成性處耳。大抵‘樂在其中’之義,只當實實明白説為可,恐不必别立光景,令尋所樂何事。○或問曰:‘夫子言此,蓋即當時所處,以明其樂之未嘗不在乎此。’語類問:‘一則曰“不改”,一則曰“亦在”,文意固自不同否?’朱子曰:‘孔顔之樂,亦不必分。不改,是從這頭説入來;亦在〔其〕中,是從那頭説出來。’竊按:此章與前篇義既相同,固不必分。但辭意之間,淺深自别,輕重有在。彼言‘一簞’,不言何食,而此直曰‘疏食’;彼言‘一瓢’,不言何飲,而此直曰‘飲水’;彼言‘陋巷’,未嘗言何樣居處,而此直曰‘曲肱而枕’,困極之中,更是極境。然而此即曰‘樂亦在’,又可見一視均處,比他可樂毫無分揀。其視‘不改’,若有可改而不改者,更自然矣。然則夫子所處未必知,乃至此極,亦是設言,以見君子樂義底實境盡頭耳。○陳新安曰:‘樂在其中,見其樂之安焉;不改其樂,微見其樂之勉焉。’李都梁曰:‘“亦在”字較“不改”更上一步。朱子謂其不必分者,欲人從事孔顔所以能樂此底乃為有益,不必苦將孔顔較量高下也。’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鄭注曰:富貴而不以義者,於我如浮雲。言非己之有也。○集注曰:聖人之心,渾然天理,雖處困極,而樂亦無不在焉。其不義之富貴,如浮雲之無有,漠然無所動於其中也。○佐録曰:‘如浮雲’者,凡天下之物,未有不相關者,而雲最無關,況雲之浮者,尤是無常無定。聖人取辟者亦切矣。
汪武曹曰:不義而富且貴,猶言不以其道得富貴。○程子曰:不義之富貴,視之輕如浮雲然。○語類曰:‘富貴,非指天位、天職而言,但言勢位奉養之盛耳。此等〔物〕若以義〔而〕得,則聖人隨其所遇,若固有之,〔無鄙厭之心焉〕。但以不義而得,則不易吾飯疏飲水之樂矣。[6]’又曰[7]:‘如浮雲,只是説不義之富貴視之如浮雲,不以彼之輕易吾之重。若義而得富貴,便是當得,如何掉脱得?’竊按:富貴固有當得而固有者,然到此章自是推説餘意,非關本文發明。又按:此章固是言富貴之輕而當去,然凡天下之物輕,而猶或有關切相干者,今曰‘如浮雲’,則初無干涉矣,輕重初不當論。又凡富貴本未嘗盡在可輕,而但今方當行之義正有所在,此外富貴直如浮雲之無干,然則自無取理,去不去又不須論。
竊按:此章一樂字當照下‘不義’字看。蓋義之所在,雖困苦如彼而安之如此;不義所在,雖可好如彼而其輕如此。不惟然也,其謂之樂,則有非勉焉姑就也,即見所性固有之實;其謂之如浮雲,則有非强意推遠也,即見意念不到之實。德性所就至於如此,然後方不以天下之大撓奪吾毫忽之小。信乎為易傳所謂‘貞一之德’也,所以能隨處隨在,無所不道理恰得,即上章所謂得仁者如此,而到此方發明無餘矣。故第十章所謂‘用行舍藏’底德能所在,不必於試處當見,畢竟於未試中備見。此與原憲之介、巢許之逸、老莊之達迥别者,彼但以是為高,而聖人以此正為恰得道理,法程萬世地,所以能非天而妙其用,通神而同其化處,正在乎此。一毫有澀難係累,有移不成、着不成者,其可得乎?故下言易通神知天之道在此,又下言詩書禮開物成務之妙在此,莫不以‘貞一’者為本,而繼言‘發憤、敏求’之工,豈有他也?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正義曰:‘加我數年,方至五十,蓋四十七時也。’竊按:數,枚也,原來多少未定之稱。然則自四十後至五十,皆可云數,恐不必言四十七時也。今曰‘加我數年’而云‘五十’,則要之為未足五十時有此言也。○集注曰:‘劉聘君見元城劉忠定公自言嘗讀他論,“加”作假,“五十”作卒。蓋加、假聲相近而誤讀,“卒”與“五十”字相似而誤分也。按此章之言,史記作“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加正作假,而無“五十”字。蓋是時,孔子年已幾七十矣。“五十”字誤無疑也。’竊按:此章明明白文作加、作五十,似難輕改。況史記所稱,玩‘於易彬彬’語氣,自是贊易時辭,此有‘五十’字,自是五十以前時辭。且史記假字,求進之中更見桑榆之懷,然則援彼改此,終見未當。聘君、忠定之言,非不可信,而尚何知忠定所見之本得無差誤否?自漢至宋,注論語者非一,而未嘗有‘“五十”為“卒”’之説,明知忠定所見之本是今而非古也。或曰:‘加與假各自義足,不必從史作“假”,固矣。若“五十”之為“卒”,則卒之義未嘗不穩,如何?’竊按:夫卒之為言終也。若説終以學易,則其謂夫子認何為學易之終乎?若以天年之限為終,則脩短之命,聖何須知而遽為此嘆?設或知之,固知有數年之餘,則曰加曰假,皆所不必言矣;若知無數年之餘,則願加願假,尚涉妄想,豈聖人之為乎?此卻不成,則不可不以了畢易學為終卒之義。然易道無窮,其當指何為終?或又曰:‘古者六經,以禮、樂、詩、書、春秋為五。學以時習之,而易則總該六藝之首,無時不學。故漢儒以易比天地,五經比五行者是也。然則聖代之民自入學之年,聖人之工自志學之歲,應無不然。夫子學易,必不今纔,而其必以五十為言,何也?’大抵古人必以五十為成就之年,其言易失而終不失之期,必言五十,孟子五十慕父母是也;其言當就而終未就之期,必言五十,孔子五十無聞是也。是以古者必使五十服官,聖人必云五十知命。今學易至於無過之境者,自是個成就時候,則聖人此言應有定期,不待牽合,其勢自爾。最當會想處在此。何平叔謂:‘夫子五十知天命。易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以知命之年,讀知命之書,恰是五十。’乾鑿度謂:‘五十,正夫子受命之年。’皆與邢昺‘四十七時’之説過鑿無發,然亦在活看,要得聖言真境可耳。惡可矯人小疵,反致自己大眚乎?讀者不可不知。○數年,不止期月之辭。‘五十以學易’,玩‘以’字,非謂五十方學之辭,蓋言學之到五十也。夫年幾五十,尚思數年之加,而止曰庶無過失之大者云爾,則學其可易以窮者乎?‘加我數年’,見今尚未足底至意;‘五十以學’,見立程示人的聖工。
可以無大過矣。’正義曰:‘言可以無過咎。’集注曰:‘學易,則明乎吉凶(悔吝)〔消長〕之理,進退(屈伸)〔存亡〕之道,故可以無過。’蔡覺軒曰:‘聖人之道,即易之道也。聖人進退屈伸,不失其正,所謂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者也,豈有過差乎?’○真西山曰:聖人作易,不過推明陰陽消長之理而已。人而學易,則知吉凶消長之理。蓋消則虚,長則盈,如日中則昃,月滿則虧,暑極則寒,寒極則暑,此天道也。人能體此,則人道得而與天合矣。故孔子可以進則進,可以退則退,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此孔子之身全體皆易也。
李都梁曰:‘人事即占道,無二理,無二數。法天道,盡人事,故可以無大過。’竊按:此條有見。蓋易言天道,即是言人所當為之道耳。是以從悔違吝,吉凶有處。不然,所謂吉凶悔吝,非人奚論?有誰聽熒,便以為自有天道,更又人自有道,雖曰傚則,終是天人道異,曷由體得?況謂人舍人當為底,即事遠取天道,必要學之者,其義何居?於是從‘告人,人從’之説,則易只是問數推命之書已;從‘避凶趨吉’之説,則易只是利害炎涼之書已。聖人所以設卦繫辭之本意安在?顧安得體道?君子與之論詳。○語類曰:‘所謂大過,如當潛而不潛,當見而不見,當飛而不飛,皆是過。’李都梁曰:‘愚謂不但不潛、不見、不飛,即纔有遊移商量,早是過了。’竊按:若有遊移商量,致使於當為之事早未能恰盡,聖人便自為過矣。○正義曰:‘謙不敢自言盡無〔其〕過,故但言“可以無大過矣”。’大全朱子曰:聖人‘未嘗自説無過,至此境界,方言無大過,猶似有小過在。雖是謙辭,然道理真實,無窮盡期。説者當看此等’。李光地曰:‘不敢言無過,而曰無大過,聖人之存心固如此。’○少都梁曰:曰‘假我’,曰‘可以’,何等悚惕!皆期之而難必之辭。
語類曰:‘易須錯綜看。天下甚事,有一不出於此乎?如善惡是非得失,以至於屈伸消長盛衰,都出於此。伏羲以前,不知如何考占。至伏羲,將陰陽兩個畫卦以示人,使人於此考占。一畫為陽,二畫為陰;一畫為奇,二畫為偶,遂為八卦。又錯綜為六十四卦,凡三百八十四爻。文王又為彖、象以釋其義,無非陰陽消長、盛衰屈伸之理。聖人所以學者,學此也。’竊按:易始於掛分揲扐,以之成奇偶而生卦爻,萬物象數無不畢見而曲備。此聖人所以推運天地之實,而指頭上無不歷探,眼前界無有遺燭者也。於是設卦著象,繫之以辭,以為取舍區處,裁成輔相之地者,即易中所具之道,而所謂考占者如此。故凡自以言之,乘機設辭也;以動之,隨時處變也;以制器之,適用取象也。孰不於是焉學得乎?然而必説到極數知來之占者,以見其萬物作為上隨事隄防到盡的極量,故必説到此耳,亦非言易徒為占而設也。且試看聖人之知來為甚,不過為避凶就吉,先事預備,以曲成其區處之宜爾。此所以尚占特居四道之末也,何曾以知來作主否?不然,作易之索隱,殆與方術者同歸,寧有是也?然則聖人所以作易之意,及夫子所以學易之道可知爾。要得個裁相參贊之外,豈有餘法乎?故知易只要寡過之書也,所以學易可以無過爾。若不察此,但是汎説個易言天道,則非不近似,而其實天道互變本無常在形迹效得,只成無恒法門。自謂效得變幻,又只成機巧作用,吾見其只增大過,惡睹所謂無過之驗乎?又只説易言吉凶,專為趨避之計,則其視易為方術家流,如賤儒見解,容或無怪。而到此無過,只期在安樂厚殖,此當拭耳閒生,以俟分福,何必學易作勤乎?所謂無過,斷不指此。此等説義,到底未暢。至於吕無黨氏卻云:‘一部易象,都從過處生來。觀象玩占,知過所以然之理,即可以無過。’竊按:吕説似或可備一解,而其曰‘一部易象,都從過處生來’,則不免曲説,不可從。○語類又曰:‘他經先因其事,方有其文,如書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事,因有許多事業,方説到那裏;〔若無那事,亦不説到那裏〕。易則是個(公共道理)〔空底物事〕,未有是事,預先説是理,故包括得盡許多道理。看人做甚事,皆撞着也。[8]’竊按:朱子此條當玩,為讀易大法。
竊按:大抵易之為書,都將許多事例、無窮事變,無不説在未到未履之前。故君子觀象玩辭,以之崇德廣業,致大用於洗心藏密之地者,必在是也。故編此於上章之下,以見聖人所以極萬物之變而窮天地之化者,初未嘗待試方見,盍觀夫易乎!大哉,吾夫子學易之功也!至哉,吾夫子學易以立準之教也!下章亦然。詳見本章。
子所雅言,孔注曰:‘雅,正也。’集注曰:‘雅,常也。’竊按:玉篇:‘雅,素也。’若為‘嫺雅’之雅,則又有‘習熟’意。此云雅,自是本然流出之言,則必典實無矯飾意,所以孔注訓‘正’亦得,即二雅為正之訓也。又必尋常無强作意,所以集注訓‘常’亦得,即茶飯恒用之意也。皆當與‘雅素’、‘嫺雅’之意參看出夫子所言底如何爾。若從‘正’義,只作正其音讀之義;若從‘常’義,只作常常舉言之謂,則恐失真境。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集注曰:‘執,守也。詩以理性情,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於日用之實。禮(必)〔獨〕言執者。’正義曰:‘禮記其揖讓周旋,執而行之,故言執也。舉此三者,則六藝可知也。’
寅録問重言‘雅言’之義。曰:‘上“雅言”從夫子説,下“雅言”從詩、書、禮説。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則見夫子之言即詩、書、執禮也;曰“詩、書、執禮皆雅言”,則見詩、書、執禮總夫子之言也。’胤録曰:‘於兩“雅言”字、皆字,可見夫子之言無一非詩、書、執禮也,亦可見詩、書、執禮無一非夫子之言也。’竊按:玩皆字,見詩、書、執禮中許多道理總歸一貫,都在夫子所言中發用;玩兩‘雅言’字,見夫子所言中許多道理總歸一貫,都從詩、書、執禮中流出。然則又非夫子以為詩可以理性情,書可以道政事,禮可以謹節文,故意常言,而言必端正也。就此‘所雅言、皆雅言’上,但當見這中道理體成淹貫處耳。是知雅言,又不待誦傳詩書,稱述禮經,方謂雅言詩、書、執禮。劈頭一所字可玩,謂其言底不一,而所言者無不在此云爾。於此可見聖工式樣,詩、書、執禮中道理是也。到底見聖工成就,兩‘雅言’中習熟淹貫意是也。○李都梁曰:試看論語,何嘗句句是舉詩、書、禮來説?本文畢竟要看所字、皆字。門人是親炙熟服之久,纔於詩、書、禮上尋味,便見得聖言有親切處;纔於聖教上理會,越見得詩、書、禮之益人。所字、皆字當如此看。
語類曰:‘言執禮,則樂在其中。如易則掌於太卜,春秋掌於史官,學者兼通之,不是正業。只這詩書,大而天地之精微,細而人事之曲折,無不在其中;禮則節文法度。聖人教人’,‘只是如此,今人便先為一種玄妙之説’。馮厚齋曰:‘易道精微,春秋紀變,樂在有司,非所常言也。’○熊勿軒曰:‘詩即樂也。’佐録曰:‘書所以載先王已行之迹,詩所以具性情感發之妙,禮亦不可斯須去身者。故修業莫如詩書,節行莫如執禮,夫子所以雅言者以此。至於易、春秋、樂,則非不言也,然易之道微而遠,春秋則因魯史而夫子所自述也,皆非當雅言者。樂之聲音節族,又何常言之有?此不及易、春秋、樂者,似然也。若曰“樂在禮中”,又曰“樂即詩也”,而然則下篇“立於禮”章又何以詩、禮、樂分言也?’○竊按:此章每緣六經中獨言詩書之故,多致分疏,然愚意未必。蓋詩長興發,所以陶鈞性情於未事之前也;書長治法,所以樣範成則於已事之後也;禮明分節,所以即安體順乎當事之際者也。聖學式樣,不出於禮,而詩以通之,書以措之,許多事業即此可辦,許大德具即此可論矣。若説這般去處,何莫不本源在易中,又何莫不發見在春秋哉?而樂斯和斯,樂亦非他。但論聖學者即當就見在式樣上以立典要法門,何必深推到易,又何必外推到春秋之法?而況樂在自爾,更不必贅補在此。若明此理,諸争自空。然而所以終纏者,只因‘子所雅言’,終作‘以言教人’意講。不知此只記夫子雅言所在,以見聖工上所習熟底式樣法門,到此自成為後學之法云耳。不堇謂夫子常言此三者之當學,以為教人地也。
竊按:夫子於贊易辭有之曰:‘聖人觀其會統,以行其典禮。’上章‘無過’,所以會統範圍之極也;此章‘詩、書、禮’,所以無過之道也。暢發感動,可使‘思無邪’者,非詩乎?率由舊章,可使‘不愆不忘’者,非書乎?禁制未然,可使‘非辟之心無自而入’者,非禮乎?是道也,不唯視一身為無過之道也,以天下萬世之無過,視為吾之無過,大矣。至哉!聖人之學也。易者,聖人所以洗心藏密之道也。而道之以詩、書、禮,此聖人所以均行廢,一隱見,臻天德於人工,論大用於未試,大矣。至哉!聖人之學也。下章所為‘發憤’之憤,又下章所為‘好古’之好,儘有以也。
葉舒涉反。公問孔子於子路,集注曰:‘葉公楚葉縣尹沈諸梁,字子高,僭稱公也。’正義曰:‘楚子僭稱王,縣尹皆僭稱公也。’子路不對。孔注曰:子路未知所以答。○案説苑:‘宋景公問於子貢,曰:“仲尼賢乎?”子貢曰:“聖人也。”景公曰:“其聖如何?”曰:“不知也。”公曰:“始言其聖,終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終身履地,不知地之厚。臣之事仲尼,猶渴者操壺杓飲江海,滿腸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也?”’竊意:今子路之不對,意蓋如此,而但無所以説者也,顧何以説着聖實?故下文夫子曉之也。
子曰:‘女音汝。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正義曰:孔子聞子路不能答,故教之。奚,何也。言汝何不曰‘其孔子之為人也,發憤嗜學而忘食,樂道而以忘憂,不覺老之將至’云爾乎?○集注曰: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數之不足,(蓋)〔但〕自言其好學之篤。(而)〔然〕深味之,則〔見〕其全體至極,純亦不已之妙(見矣)。○大全禮表記言:小雅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曰:‘詩之好仁如此。鄉道而行,中道而廢,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後已。’
語類因説‘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曰:‘觀天地之運,晝夜寒暑,無須臾停。聖人為學,亦是從生至死,只是如此,無止法也。’又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是甚麽樣精神!甚麽樣骨(力)〔肋〕[9]!’○佐録曰:‘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以其學也;學而至於聖,以其不息也。’○竊按:憤,即‘不憤不啓’之憤;樂,即‘好之樂之’之樂。大抵道之為道,自是大無不及,細無不入,其遠無窮。聖人之所志者即此,既是要擔當致得個此底,則自是有惟恐不及,奮發直前的意思,此之謂發憤。則發憤知不是閒慷徒慨,定有憤發所為的事業,又自有已不得、省不得之勢,此之謂樂。然則憤與樂,只當於着功實際上渾化看境,若説未得、已得之分,覺有欠當。大抵聖人心下,常若不及,則其以憤為未得而憤,同無妨損。而大道限量,實無窮際,則其謂盡得方樂者,恐非實旨。一經憤樂分界了,更為是。若作終身説,卻有憤短樂長之嫌,故忽又為逐事之論,而舉屬無益分疏。若使所憤、所樂只在一事上見,則何以論終身之憂、斃已之好乎?總緣要説個聖人生知,不勞許多努力,故每每流離至此,終不足為聖人增色,而反於聖工上失實,埋没後學實地方範。惜哉!原夫聖人憤樂,又不是憤當有進而故意發憤,又不是樂當有得而作心去樂,只是認得個道理無窮,即纔恐不及成憤;認得個道理滋味,即纔按不住成樂。然則學者,又不合就此章方要去學憤學樂,須取此書中論道全旨,看出個可憤可樂實界。故聖人之憤不但已,切身莫如飢渴之食,而憤至忘此;亂心莫如負賤之憂,而樂至忘此。且有為者之患,必也計較年數。若不因此欲速、助長,則每易因此無益舍之。而今乃初不念及於此,則其俛首趲程、篤實專一之功,既於一憤字作榦,及一樂字做實上發得無餘,而更在‘不知老之將至’一句上形容到底。此聖人所以體得無不包之大,極得無不入之細,致得無窮極之遠。辟如天道乾健,進不待推,運不待挽,初不為明盡,今而計藏生成。其不為人天而何?集注發‘全體至極,純亦不已’一語,正得聖工歸趣成聖實要的説話,而蔡虚齋伸之曰:‘無一善之或遺,是謂全體;無一善之不造其極,是謂至極;又無一時之或息,是謂純亦不已。本文三句要一氣讀下。’此條可謂發得注意,無毫加減。而饒雙峯卻以‘憤樂各造其極,為是全體至極’,此不但於憤樂實界有所未透,恐於聖人之道未有見解。至於陸稼書以所謂“全體至極,純亦不已”者,為是自有的本體而指,為是憤樂之所由生,總緣回護個生知不學之疑,而不知所謂本體者,不成自立於憤樂以前爾。明明注下猶自失旨,更何望體聖工而學其學乎?○此等訓義,正當深察承受處,而人每委之自謙之辭,仍為聖人不學之論。然其實謙辭皆聖賢實録,非心則自聖,而故為飾謙也。然則慎勿但説個謙底辭氣,且須看謙意如何。蓋其汲汲耽耽,自成憤樂,不自覺其過境之有得,來頭之無多,是為謙意爾。故當於聖人自言中,看出其字字實録,從此推見其全體至極,與天同大處可也。效法聖人者,但當模得其為學實界,發此樣憤,樂此樣樂,久久不已,則自不覺其渾身化成,忽入聖域,而不患無全體至極,純亦不已之妙矣。○吕晩村曰:‘此與下章同是一意,雖生知,亦須學也。但此章講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作者便不敢極力形容,恐令聖人減色。其實聖人精神全在此兩句中,若此兩句發不透,看聖人全體不出。’竊按:聖人正是須學而成底。今謂之‘亦須學’,則語意稍弱。且極力摸寫學力之勤,正是聖工實際,又何得謂‘恐令減色’?然難得此一條語深有見解,讀者擇焉。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集注曰:生而知之者,〔氣質清明,義理昭著〕,不待學而知也。好古,敏(而)〔以〕求之者也。’集注曰:‘敏,速也,汲汲之謂[10]。’鄭注曰:‘言此者,勸人學。’正義曰:‘恐人以己為生知而不可學,故告之曰:“我非生而知之者,但愛好古道,敏疾求學而知之也。”’
竊按:聖人每自謂非生知者,不必以生知為極,而故謙不居也。其實聖未嘗專恃個生底所知,而且未必生知盡聖也,故鄭注‘勸人學’之義,且當善看。若曰恐人之認聖道謂止是生底所知,而無復更進,故發此言,則可;以為恐人之過認己為生知而發此言,則不可。若曰恐人之恃生知遽為聖者,言此以為勸學地,則可;以為恐己之生知難及,而低一等言‘敏求’為勸學地,則不可。此章既非大生知,又非辭生知,正於聖人所以為聖人上發明有在。蓋其不但恃生底所知以為盡,而必以古作範;又不但依樣古昔,而必汲汲以求之,然後方得,則儘乎其所以為夫子之道也。故退録曰:‘我字當看。’吕晩村曰:‘此章我字與“多學而識”章予字同例。最重兩“者”字,緊與我字相應。也字緊與非字相應。’此等説義,須當詳玩。此章語意猶曰:我之所以為我者,非生而知底所可知也,乃好古敏求底得來云爾。然則此不但勸人學便了,正所以明成聖之必學也,慎勿歇看。○蔡虚齋曰:此古字與‘信而好古’之古同,即詩書禮樂之類。
吴因之曰:此章不重辭生知之名,見求知有道,非好古敏求不可。○吕晩村曰:所謂求之,正云我之所以知者,乃好古敏求而得之者耳。○竊按:此章見聖人進生知而勉好敏之意,不見辭知而居求之意。當深玩得旨。○李都梁曰:‘尹氏謂“生而可知者,義理爾。〔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實”。語類復發明之。不知其意者,便謂生知者,義理;學知者,禮樂名物。判然分開,將本章兩“之”字竟有精粗内外之不同。愚意本章兩“之”字皆指義理説,但義理即在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上講底,非有二也。人見聖人固有義理昭著,不待學而知者,聖人卻見得不如此,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聖人見得這義理,都備在一古字中。“禮樂名物,古今事變”,是古字實疏。聖人好古而學之,正以求此義理耳。“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參考得一番,義理必精進一番。不然,則義理尚恐其未是。故曰“有以驗其實也”。’竊按:大凡單説生知時,原非定着名號,雖至一般小技,不待學而知者,皆為生知。若以此道理言,則凡係善不待學而知嚮者,及義不待學而知就者,便算是生知個此道理耳。然若夫善之至、義之精處,則有非生來未學底所可得盡者。縱令知善之當嚮、義之當就,而止此若未聞道理樣範至精所在,則或不免誤入亦無怪,或不免小成亦無怪。生知之不足恃如此。故尹氏以為‘生而可知者,義理’。然其實生而可知者,特向背、去就之分耳。若其當向當就底正經所在,則不法古而何能?正經中至精所在,則不敏求而何能哉?都梁以名物事變謂即是求此義理,而曰‘然後無未盡之嘆’云者,大有見解。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泽〕,(而)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試看夫子之為夫子,奚啻可法於後乎?則但恃個生底所知,何以能爾?若不是好古敏求,斷不到此。故知孔子之於義理,未嘗不生而知者,但所以為孔子者,則不止恃此耳,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本文語意自是明白,而人猶持生知已聖之見,牢不自脱,其説此章也,只以謙己勉人意了斷本旨。至有義理、事變分歧之見,其於聖人工夫及發示歸趨,若是可以攄得萬一否?○聖門工夫,不但以向善為足,必以至善為極;不但以就義為準,必以精義為盡。所以不但以生知底為極為盡,而必其好古敏求,以致得善至義精,方是為聖人之至也。若如後世遽以生知底為盡,恃此為聖,則此良知家所以信心猖狂而無庸闢破者也,何以使人日孳孳有好古如失之念也?總由聖人辭生知説義作祟貽害耳。看經一疏,遺弊千古,須與實心學聖者講定得實。
李光地曰:‘此亦因上章答葉公語而類記之。蓋子路高視夫子是有生而知,此在其意中,夫子自明。其為學數語,便是寫出好古敏求形容也。孟子言周公仰思繼日,得之待朝[11],亦是如此。自古聖賢,未有不兢兢業業以存心,矻矻孜孜而終老者,蓋自强不息,天道如此。’竊按:此繼上面兢業勤孜大體形容之下,復説好古敏求,以明所為忘食忘憂者以此云爾,豈不更見聖工式樣實界?
子不語怪,力,亂,神。集注曰:‘怪異、〔勇力〕、悖亂之事,非理之正,〔固〕聖人所不語。’李充曰:‘力不由理,斯怪、力也;神不由正,斯亂、神也。怪、力、亂、神,有與於邪,無益於教,故不言也。’
竊按:怪者,異常之謂;亂者,疑真之謂。非道之功力,是為怪、力;不正之神道,是為亂、神。是非不力也,而君子不以為力;是非不神也,而君子不以為神,故曰‘不語’。是知聖門工夫,莫貴乎力,敏求至於忘食忘憂,而特非異常之力也;又莫尚乎神,通神至於學易無過,而特非亂真之神也。於‘不語怪力亂神’上,可見聖人所以為力者,及所以為神者,定有所在。此一節正有緊切發明,乃或作怪也、力也、亂也、神也四件事説去,則怪是怪異之事,亂是亂逆之事。語若謂語此當為之語,則初不成理;語若謂辨怪誅亂之語,則此反恐不語不得。力若是‘勇力’之力,則與怪、亂同;而或若是‘功力’之力,則亦所當語。至於神道,則上自天神、人鬼之神,直至窮神知化之神,又不當不語。若曰人未易明而然,則只是云‘罕言’可矣,豈合云‘不語’乎?此一條解奥,自漢宋諸賢,舉蒙依可,而終覺妨礙不安,如此恐不如李充義為穩。謹存取舍,以俟得聖意者考擇。
竊按:若是他人,其語力也,易入於奇僻索絶之路;其語神也,易涉於胡應靈幻之塗。夫子本不以這樣道理為道之常,這樣神道為神之正,所以其平日用力而不曾涉此等之路,究竟通神而不曾涉這等之塗。然則此實記夫子之實行,而只云‘不語’,何也?大凡道理得名於由,故君子所以詳擇天下之道者,恐己或有不當由之由也,豈但以言語論辨也罷?又凡神道得名於變化,故君子所以洞達鬼神情狀者,要吾致其變化之妙也,豈但以言説揣摩也罷?故若其所語此等時,其着工準指便可見矣。今必曰所不語者此等,則獨不足以見夫子之所以為夫子者乎?知此方見‘不語’二字精神。若只從‘不語’字,反推見聖人唇吻間所作何語,則非無疑似而大失骨脈。○李都梁曰:‘蒙引推出“答述曰語,人雖言及,己亦不答”一層,雖朱子未曾發明,然亦有理。’竊按:人雖言及,己亦不答,則況自言乎?或問曰:‘聖人平日之言,蓋不及是。’○佐録曰:‘記此者,以示君子之尚也。’竊按:不語者,初不言及之謂。凡此二者,疑亦是力、是神,則或者語及何妨?今必曰‘初不語及’者,見夫子所力、所神者外此有在,所以云‘示君子之尚也’。於此須當見辨似至意。然其實夫子於此自成不語了,未嘗自謂此在疑似當誡,然後防口不言也。但記者或恐學者誤認夫子之力與神,則將不免錯把此力此神渾做個夫子之力與神,若是,則以上極力摸寫底反當不明。故特舉疑力疑神者,以明夫子之力與神非此力此神也。或疑:夫子亦有‘忠信濟吕梁’等語,似不可謂全不語及。竊按:彼處夫子非言學者當去濟吕梁,特因其言,以明忠信之力將無不通之神云爾,此正‘不語’之語也。
竊按:自篇首明夫子述古功力,直至學易通造化之神,然後復言致此底功力專在求古上,繳斷丁寧,要使學者不得不注眼在古。而其實古道不一,不知所擇,則將窮怪渾正,涉亂混真,遂謂夫子亦爾,則誤道殊甚。此章特辨差謬所在,下章又辨擇有所歸,又下章以及言德言天。德與天合,而吾夫子之力準神功無不可見矣。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佐録曰:‘凡天下之事,獨則偏,偏則無以見中。故必三人,然後過、不及、中備,而我則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故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問‘行’字。曰:‘謂之行,則是就一言一事做去上説也。’○竊按:言三人者,一過,一不及,其一則善也。凡天下事,同此一件上集其所處之不同底,必具三人,然後其過底、不及底、無過不及底畢備於此,而至善可定矣。試以乘輅一物言:上古繁纓無算之車,為未備不及;後世飾以金玉之車,為侈脆太過,可以知殷制之木而繁纓有算者為得宜也。試以哀喪一事言:子夏之喪明,為任情太過;澹臺之‘魚鼈何疏’[12]為矯情不及,可以知時服嬴博為得禮也。大自處倫制行,小至文節度數,毫忽細微間,莫不會集三人底所行,然後方得個中之所在,以看出我所當行之善,所以言‘必有我師’。師者,善道之所在也。子貢所謂‘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者,良不虚矣。然則此章‘三人’字、‘必有’字當詳玩,以為求中要法。○焦氏筆乘載蜀石經本‘焉’下有‘我’字。竊按:‘焉’下‘我’字,則即下句之首也。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竊按:善者,中節之謂也;不善者,不中節之謂也。過與不及,皆不善也。○此節擇字作冒,兩‘其’字同承‘擇’字來。然不善之擇,更無别法,只在擇善處擇得,故緊冒在上句説。且要須擇不善者,總是要得擇善得精耳。○‘必有我師’‘必有’字,從‘三人行’‘三’字生來。此節擇字從‘必有’字生來,‘從之’、‘改之’字從擇字生來。蓋不同之極致至於三人,則必有善焉。必有善,所以成個擇得擇精,所以從、改分明也。聖人道理,其平易中造妙有如此,不可尋常看。
竊按:此章主意,只在從善而已。善必須擇在過不及之中者,欲其善之至也。學曰‘至善’,庸曰‘中庸’,其意一也,而聖人所以為聖也,非他。方知吾夫子發憤、樂十八章。而敏求底古道,十九章。外怪亂有在,如此章而已。夫擇善於凡人所常行之間,而善必無一毫過不及為準。德與天合,以至得保佑之命,則蓋力之至也,而豈奇僻索絶之力?神之至也,而又豈是胡應靈幻之神?聖人所以為聖人者,當隨處領得。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徒雷反。其如予何?’包注曰:‘天生德者,言授我以聖德。德合天地,吉無不利,故曰“其如予何”。’集注曰:‘言必不能違天害己。’
集注曰:‘桓魋宋司馬向魋也。出於桓公,故稱桓氏。’正義曰:‘按世家“孔子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之”。而有此言。’
退録問:‘聖人之生,有異於人否?’曰:‘非然也。’‘然則天生德於聖人,何謂也?’曰:‘德雖大,盡其生而已;生雖均,盡不盡而已。盡所生,然後可以語德。不有其德,又何語生?’○或問曰:‘明道云“惟聖為能安命”,其意若曰:“天之生德於我者如此,其生死禍福,固不偶然,使桓魋得以害己,是亦天也,豈魋之所能為哉?”其上句之説則善矣,其所論下句為不自必之意,則余不能無疑也。聖賢之臨患難,有為不自必之辭者,孔子之於公伯寮、孟子之於臧倉是也;有為自必之辭者,孔子之於魋與匡人是也。以文考之,則彼曰“其如命何”,此曰“其如予何”,固不同矣;以事考之,則寮倉之為譖愬,不過廢興行止之間。其説之行世,固有之矣。聖賢豈得而自必哉?至於桓魋、匡人,則直欲加害於孔子,聖人固有以知其決無是理也,故孔子皆以自必之辭處之。’曰:‘聖人之自必如此,而又微服以過宋,何也?’曰:‘按史記孔子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之下。桓魋伐其樹,孔子去之。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遂之鄭。疑孔子既遭伐樹之厄,遂微服而去之。弟子欲其速行,而孔子告以此語也。蓋聖人雖知其不能害己,然避患亦未嘗不深;避患雖深,而處之未嘗不閒暇也。所謂並行而不悖者,學者宜深玩於此。’竊按:想是微服之舉,在遭厄之初;生德之訓,在已過之後。方厄之際,謹避狂鋒者,道理之合然也;已脱之後,歸功於天者,有以明此德之所以通乎天者,不誣也。既去之後,而弟子猶有‘可速’之云者,其餘虞之辭乎?故夫子告之以此,其於微服之舉,此章之訓,可以見聖人既無肆意妄行之失,而又無以人為自幸之意,所以朱子云‘並行而不悖’,此固有然者。然至論此章,只當要終見聖德必保佑的天意而已,不當問如何免得。若講此過深,反使德應必天之意輕了,非此章發明之旨也。○李都梁曰:只‘天生德於予’五字,已是天與聖人合而為一矣。魋如何能違天害己?○蔡虚齋曰:‘天既生我如是之德,則必默相我於冥冥之中。’吕晩村曰:‘天生此德於我,自無死桓魋之理。只在“生德”上看,非謂天生德後,又必保護此德也。’竊按:見易所謂‘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之意,則蔡説未必不然,而卻如後世神靈保護樣流入邪説,則駁之誠是也。然晩村以為全無保護處,亦自未通。豈不知既生此德,恰纔德行所履,德慧所及,自無不順且利焉者,卻是真個保護,何必直曰全頭怳忽周旋,而後方是隨時隨處保護之實乎?
竊按:上章記聖人循常之力也,此章記聖人合天之神也。可見非怪非亂,而致力者有在,通神者有在,莫不證之聖人實事,以明二十章‘所不語’之外所以為聖者如此。果乎,知涉怪者有不足為力,知涉亂者有不足為神,而此正吾所謂力與神爾。或疑:然則近至一人一事上,其所以化之而化,成之而成者,即可見聖人力到神功處,而此必以免惡人之難為言,何也?曰:‘莫可為者,惡人。而況勢焰所在,害聖人甚易。夫子之獲免於此,殆非人力也。若不至德上感,有天佑神助之功,則未可必也。夫古聖人被草木,信豚魚,猶是得位者常事爾。此則既無勢致,又無智脱,而使至惡人生殺勢焰竟有無如何之境。桓魋之設心要殺,又非若匡人、在陳等無妄之厄,則此猶得脱上,極可見失地的聖人得天的實驗,此不足以為言乎?到處見編意精密。此等不能逐逐開説者,容後讀之潛推也。○曰德,則舉終始成就而言也。以其用力之實而言,則我非生而知之;以其成就之至大至神而言,則天生德於予。攸當之義,須善看出。我非生而知之,見弘道之極量;天生德於予,見因本之真功。○大全吴氏曰:‘夫子平日未嘗以聖自居,及遭匡人、桓魋之難,則曰“天生德於予”、“文不在兹乎”,辭氣毅然,無復退託推讓之意,一以德言,一以道言。有此德則能任此道,其實一而已。’竊按:前此非故意推讓,今者非揜不得,自當須見聖人心中一串實實地頭,方是真見。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包注曰:‘二三子,謂諸弟子。聖人知廣道深,弟子學之不能及,以為有所隱匿,故解之言:“女以我為隱,我實無隱也。”’竊按:包注中廣深二字,集注改作‘高深’。讀者當參合高、廣、深三字,以求見聖道之為聖道,訓義方備。○困勉録曰:‘爾’字蒙引作‘汝’字解,言我無所隱於汝。看來即作語助似捷。
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包注曰:凡我所為,無不與爾等共之者,是丘也。○竊按:其曰‘無行不’,則非有餘藴之辭也。可見聖人是真個無隱,而解者卻説‘聖人特為教人地,姑為屈而俯就之教’云爾,則終似無隱則不聖,而此章徒為謬言以誘人也。若是,恐失聖言旨歸。○是丘也三字意,游氏云‘質諸己以實其言也’。李都梁云:‘“是丘也”,現身指點與人看。’佐録曰:‘此皆説得猶未緊暢。夫既曰吾,又曰“是丘也”,辭氣之間有“惟某能之”之意。’竊按:蔡虚齋謂‘“是丘也”,言丘之為丘是如此’。得其語意矣。又見總論中。
集注曰:諸弟子不知聖人作、止、語、默無非教也,故夫子以此言曉之。○吕氏曰:‘聖人體道無隱,與天象昭然,莫非至教。’佐録曰:‘夫四時行焉,萬物興焉,雨露之,霜雪之。自然而化者,天道然也。天豈有隱乎?萬物之所共與也。夫子之教亦猶是也,小無小,粗無粗,一言之淺而理無不該,一事之微而道無不備,莫非尋常。與二三子之所共行者,如斯而已,而但二三子不自知爾。然則是道也,非夫子能之而其孰能之?故是丘也三字,自然有“唯某為能”之意,所當詳玩。’竊按:所以能然者,以其至無異也,至平常也,故能力致到神,渾化天功,而亦無人不可行、不可知者。所以無行不與二三子者,惟夫子之道之教為然也。○又按:天地以萬物為春,聖人以衆人為仁。若言聖人之教,不唯是見身立式、示人作則是為教也。其實道以衆人與共由之,如天之運以萬物與共成之者,乃聖人之教也。教字當如此看。此章此意當深玩,以得聖教真境。
竊按:上章得天也,此章如天也。如天之教,所以得天之佑也。若其所以教者,即下章‘文,行,忠,信’是也。總知聖人所以‘發憤、樂’而‘好古敏求’底,無不在是道理上。以無限之力,致不測之神者,皆於這裏面看出矣。信乎!其力也至常,其神也至正,如天地無隱之教,而得天地無疆之佑也。於是聖人實境,可得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