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
凡三十七章。
〇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默而識、學不厭,亦温故知新之事,如此則可以為人師矣。又能誨人而不倦,非德之盛不能,故聖人謙而不居。子貢以此為仁且知而為聖之事,可謂知言矣。○注:三者非聖人之極至。不厭、不倦,非聖人恐不能盡此耳。
〇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朱子釋‘依仁’曰:‘志於道’方是要去做,‘據於德’卻有可據底地位。此是就事上逐件理會,若不依於仁,則不到那事時,此心便没頓放處。此章下集注中前後諸説亦皆此意,而此一段尤為可疑。孔子論仁未有不就事而言者,論語所載班班可見,安有所謂‘不到那事時’?為仁,工夫也。‘依於仁’一語,未有以灼見夫子之意,固難於為説。蓋既曰‘志道、據德’,則疑若仁在其中;而今又言‘依於仁’,是則為道德之上更有一事,所以難其説也。然向所謂道與德初非有二致,只以其所從言之有異,故曰道、曰德、曰志、曰據,然則仁非别為一事,著矣。仁與道、德既不得為二致,則所謂‘依於仁’者豈不有次第之可言者乎?蓋‘志於道’者,求之之謂也;‘據於德’者,執之之謂也;‘依於仁’者,行之之謂也。求之曰道、執之曰德、行之曰仁,直所從言之有異耳,其實則一也。是乃天理之至公,人事之至當。既求而執之矣,其行之也常不違於此,造次、顛沛而必於是焉,則為學之方至且盡矣,而猶必游於藝。君子於天下無一物不欲盡其道者,如此也。
〇子謂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尹氏謂:‘用舍無與於己,行藏安於所遇,命不足道也。’朱子為其説曰:常人行乃所願,藏非所欲。是自家命恁地,不得已,聖人無不得已底意,何消更言命。聖人説命,只為中人以下説。如將行、將廢,此為景伯説;得之不得,是為彌子瑕説。又云:中人以上便安於命,到聖人便不消言命矣。尹氏‘命不足道’一語,雖欲以明夫聖賢出處,隨其所遇,坦然自安,而少無怨尤,若其為説則未免淺陋。如朱子所云‘是自家命恁地’者亦甚未安,似非孔孟論性命之旨。夫命者,即天之所為也,用則行,舍則藏,即所以循理而安命也。使舍之而不藏,是為不循理、不知命,安可曰‘命不足道’也?況其言曰‘安於所遇’,又焉有所遇而非命者?至於行乃所欲,藏非所欲,豈常人獨然,雖聖亦然。天下安有行而非欲、藏而是欲者?聖人獨非人情乎哉?其謂‘聖人無不得已底意’,是則然矣,若謂‘不消言命’則未可。將行將廢、得與不得,聖人明言是命,又皆聖人因其所自遇而有此言,今乃以為為他人説,無亦不可之甚乎?又中人以上謂之能畏天命則可,謂之安之則過,是唯如孔顔而後能之。夫天之有命,一也,有安之者,有畏之者,有不循之者。安之者知天命者也,畏之者畏天命者也,若夫不循命者,不知命而逆之者也。此誠有等級之分矣,又安可曰‘命不消説’也?
〇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此與‘飯疏食飲水’一章同指,但彼則雖得之而不為,此則非求之而可得。一以明義,一以喻命,讀者反覆參互,尤見聖人之深意也。蓋所好而樂者既存於内,則外物之得、不得真如浮雲耳。
〇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注言‘以是二者俛焉’者,雖引表記孔子之言以明止此之外更無他慕,而未免乎微有勉强之意,恐非所以形容聖人至大之德、無窮之趣。蓋彼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故有‘俛焉’之云,若以此而釋‘樂以忘憂’,則便少浩浩之意。此兩語義雖相近,而指各有在,恐不可以同之也。又‘全體至極’云者亦似未安,此章意指未有以見及全體處。饒氏謂憤與樂‘兩邊各造其極’,夫憤與樂,何至言是全體也?
〇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尹氏謂:生而可知者義理,若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實。斯誠有之。然若曰孔子所求者只在於此,則恐未可。朱子謂:‘聖人是生知而學者。然其所謂學,豈若常人之學也?聞一知十,不足以盡之。’後人於凡聖人自言學處以此而觀之,則庶乎其可以得之矣。
〇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訓‘與’為‘猶(亦)〔示〕’,恐未安。‘與’是‘共之’之意,言我之所行無不與二三子而共之,若是則無所隱於爾者亦可見矣。蓋門人以聖人之道神妙不測,常疑其或有不以提詔於羣弟子者,故夫子告之如此,使知道之至者不在日用動静之外,唯當默識而深體之,則自可得矣。其所以開示之意,可謂丁寧而深切矣。雖然,聖人之行本非為欲示人而為之也。○程子謂:‘聖人之教,常俯而就之如此。’夫聖人之行固未嘗為弟子之不及而俯就之,亦未嘗以此為粗迹之可及而令且學之。蓋聖人語默動静初非有大異於人者,但常人不能盡其理,而聖人能盡其理。常人所以為常人、聖所以為聖,正在於此。使當時門人皆能深察而力追不已,極其仰鑽之功,則其至於欲罷不能者,豈獨顔子一人而止哉?○門人親炙冀及而知其高遠,則聖人俯就之教將在何處?且必如顔子,然後方可言冀及而知其高遠,以謂他人則恐未可也。
〇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虚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南軒及朱子以上二者為學,下二者為質,然恐未必如此。蓋上二者言德之所成,下二者言心之所存也。如二先生言,善與有恒何以必見其為不學也?
〇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綱,當作網字之誤也。既言釣,則其不用綱可知。綱固所以挈網,然謂網為綱,他書所無,不應獨至此書有此僻語也。
〇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於此可見知之之難也。博其聞見,擇焉識焉,唯善是從,雖未及乎燭理之明,而其於致知之道為不遠矣,故曰‘知之次也’。聞者言也,見者行也,此皆謂古今人言行之可法者。其曰‘擇善’者,謂擇其尤善,如云‘闕殆、闕疑、慎行其餘’,亦擇從之義,與此章意同。注意以為聞見俱存善惡,恐未然也。
〇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人潔’至‘往也’十四字,當在‘與其進也’之前。○注云‘固不能保其前日之善惡’,義不甚晰。又云‘許其進而來見,非許其既退而為不善也’,釋進、退二字亦恐未安。‘往’只是謂舊惡,不可混言善惡,進、退與‘進鋭、退速’之義同,非謂來為進、謂去為退也。此章蓋言人舊雖為惡,而今能潔己自新以進於善,唯當與今日之能潔,不當保舊惡之不改。但是與今日之能進,又非與後日之更退也。
〇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夫子之言每如此,欲仁而仁斯至,則其未見用力而力不足者可知。注云‘反而求之,即此而在,夫豈遠哉’,然則仁真不遠矣,又何以云‘自是欲進不能’,云‘中道而廢’也?
〇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吴為同姓,謂之吴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吴氏謂:‘夫子之盛德,無所不可。’夫‘無所不可’者,雖如彼而亦可,雖如此而亦可之謂也。對以‘知禮’,受以為過,其又有兩端,可、不可之分,而顧在夫子則無所處而不宜耶?夫是二者皆義理之至當,非以無所不可而為之也。又其言曰‘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甚謬。使聖人而若有此意,是以不知而自解也,安在其‘受而為過’也?彼陽受過而陰自解者,凡人且羞,況以聖人而為之哉?乃曰‘可以為萬世法’,疏矣。
〇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此但以歌既終而喜其善,復使反之,竢其又終而後始和之。而朱子以為‘不於初歌便和,恐混雜他,不盡其意’,又曰:不待曲終而遽和,幾於揜人之善,故必竢其曲終,以盡見其首尾節奏之善,然後又使復歌,而始和之。此又似謂和人歌者必同聲並發,如舞之有對,故於初歌而不和者其意如此,及待復歌方始和之。上注既言‘必使復歌者,欲得其詳’,此正謂初聞人歌而見其善,欲更得其詳而使復歌,合於‘歌而善必反之’之指,今又云如此,是則欲得其詳者在於初歌,而未嘗在於復歌也,前後之言得不矛盾耶?自虞廷賡歌至左氏所記列國賓主賦詩之類,皆一先一後,而後者之歌必答先者之意,其事甚明,孔子之與人歌豈獨異於是哉?向若使其混雜而歌,安有所謂答其意者也?豈後代俗變,其和歌者實如朱子所云,故未免於據今而意古耶?
〇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其能猶人,尚且自疑而不敢必,況於過人乎?注‘言不能過人’,既未有以推發未盡之義,唯覺意味之反淺耳。謝氏謂‘文雖聖人,無不與人同’,此但言文易行難,欲人之後其易而先其難耳。聖人之文豈真與人同哉?
〇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為,猶言學也。注云:‘為之,謂為仁聖之道。誨人,亦謂以此教人。’又云:‘不厭、不倦,非己有之則不能。’晁氏所謂‘苟辭之而已,則將使聖與仁為虚器,而人終莫能至矣。故必以為不厭、誨不倦自處’,朱子蓋本此説。然夫子既自以仁聖為不敢矣,若又自謂為此不厭、誨此不倦,己既有之,人復可教,使聖與仁免為虚器,則亦無嫌於薄辭而厚居,虚讓而實取乎?此章正與‘聖則吾豈敢’、‘我學不厭而教不倦’同意,但此謂‘學’為‘為’,故先儒為説乃如是。夫所謂學亦豈有他事,究其歸,莫非所以求仁而作聖。然方其言學,豈皆曰是學聖、學仁也?經傳言學者多率泥此義,得不拘强而少趣乎?觀乎此而讀‘為之不厭’,則可知向説之太泥也。蓋賜赤之所嘆在於不厭、不倦,非以其所為所學與所以教誨人者有獨異焉。執此一端,尤見‘為’與‘誨人’所同,而唯不厭、不倦為不可及也。
〇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
‘有諸’,蓋問以古有此事乎,故子路對以‘有之’,因舉誄辭。若夫子所問者乃理之有否,則其對不應如是。注恐未安。
〇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奢者常逾分,所以為不遜;儉者過自約,所以為固。
〇子温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温而厲,威而不猛’易説,‘恭而安’難説。至有謂嚴威儼肅、和順自然,失之甚矣。夫恭而無禮則勞,勞者不安,於此見聖人處己接物,恭謹不怠,而又未嘗不安重舒和、從容自得也。又先儒於此章分陰陽三才,其説甚多。如此讀書,如此論學,豈不徒繁辭語,而都無切近自為之實效,致誤後學耶?孰如姑且置彼,默思此三者是聖人如何而能如此,後人當如何而可學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