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義
【題 解】
大學義作者李時逸(一七三一—一七九二),字敬安,號閒窩,本貫慶州。歷任成均館典籍、禮曹和兵曹佐郎,官至黄海(慶尚)都事。居漢城時與耳溪洪良浩、葉西權欕為友,歸鄉與花溪柳宜健、活山南龍萬往來密切。本書收録於閒窩集卷一,以問答形式闡明大學‘明德’、‘新民’等應用於實踐的理解順序和修養方法。(李佑成)
對:人非生知安行之聖,孰不為學?而學之道有要,不過曰明此德而已。何者?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而理亦賦焉,則其所謂理者,即明德之體也。但其氣稟拘於有生之初,物欲蔽於有知之後,而遂失其固有底虚靈不昧之德,則豈可無明之之工而以復其初哉?是以聖賢千言萬語,無非為學者用工處,而或有指其體而言者,或有指其用而言者,或有就一事上而説破道理,則豈若此大學一部書,兼體用、該本末,而無一毫罅漏處哉?就而觀之,則規模至為廣大,節目極其詳明,而自吾心術隱微之際以至事物酬酢之地,莫不逐旋理會,粲然如大綱之舉而衆目畢張,要領之提而羣毛俱順,則朱夫子所謂‘序不可亂、功不可闕’者,真要切語也。然則世之欲明其德者,必須逐段窮究:未上口時,須教上口;未通透時,須教通透;已通透後,便要純熟。直待不思索時,此意常在心胸之間,驅遣不去,則向所謂虚靈不昧者,隱然流行於日用之間,而為吾踐屨之物事矣。嗚乎!道之大原出於天,而散在乎六籍之中,則於詩言性情,於書言政事,敦仁博義在乎論語,遏欲存理在乎孟子,以至於羲經之陰陽、麟經之衮鉞,莫非吾人合有底事。而微言奥旨散出乎諸經,而後生末學難見其要領,則以‘先讀大學’四個字為後學指示門路者,豈不要且切哉?矧乎此篇先論明德、新民而為一書之綱領,次論明善、誠身而為明德之要歸,後之學者必由是而做工夫,則庶乎其不至於反道滅德之歸。愚欲以是説仰質於盛德之君子者雅矣,今何幸承教。
竊謂大學者,大人之學而為初頭入德之所也。何則?是書也,以明德為體,以新民為用,而其用功之極則在於至善。明德之中自有至善,新民之中自有至善,則三綱領不過為二件事。而新民又自明德中做出,則明德二字豈非綱領之綱領乎?格致誠正,所以明明德之工夫也;修齊治平,又其明明德之推行也。即其綱領而考其條目,則綱領之所在可以通透也;即其條目而貫諸綱領,則條目之所論可以融會也。由是而做其工夫,緣兹而撮其大旨,則信為初學入德之門路也。是以經之一章,綱目周備而逆推順推之不同;傳之十章,條理相關而工夫功效之自别。則片言隻字,無非曉人之權輿乎!摘出經傳之要語而為之引證,指示體用之相涵而為之發揮,則倘所謂聖門教人要不出大學一部者,非耶?雖然,大學之書雖存,而讀者鮮矣。或有讀之者,而知者罕矣。則此曷故焉?易曰:‘觀我生,〔君子〕[1]无咎。’任君師之責者,必也以是導率之,則秉彝之人孰不欣赴而講明之哉!請因明問,臚列如左。
於戲!綱領有三,而‘明德’之明字為入頭處;條目分八,而‘致知’之知字為下手地。若論其詳,則明德而後新民,致知而後力行,自有先後之不倫,而知字又是明底意思也。於戲!致知而後誠意,則誠意宜連致知,而所以單舉者,分其知行之二事也。物格而後知至,則致知似言‘必先’,而特下在字者,明其格致之一事耳,有何别般道理也?於戲!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具於吾心,則明德之外又豈有峻德哉?指其本體之明而言曰明德,指其全體之大而言曰峻德,則明德、峻德一而二也。命者天之所賦,於人而為之明德,則明命之外又豈有命新哉?以其初頭稟賦者曰明命,以其末梢應受者曰命新,則明命、命新二而一也。於戲!格致誠正,則身便修矣,又言修身者,似乎重疊。而但心,内也;身,外也。内既如此,豈可曰外自然如此哉?宜各自做一節工夫也。修齊治平則家之推也,分言家國者,近乎繁複。而但家,親也;國,疏也。親既如此,豈可曰疏自然如此哉?此謂一節説闊一節去也。於乎!心之所發,惟怒難制,則心之病莫過於此,故居於四個‘有所’之先;身與物接,惟愛易偏,則身之僻莫大於此,故居於五個僻字之首。執事所謂‘難制’二字,實是二章之為病處耳。常人之情,自欺於幽獨之中,則慎其獨者,‘誠意’章之骨子也;君子之化,最貴乎推及之地,則絜其矩者,平天下之大道也。執事欲聞其相關之理,則慎獨便是敬以直内也,絜矩便是義以方外也,豈有敬以直内而不可義以方外者哉?此所謂血脈貫通處也。於戲!子思師曾子,則中庸之擇善,自致知中來歷也;中庸之誠身,自誠意中做出也。徐究其言,則致知而後擇善也,誠意而後誠身也,有何同異之可論哉?至於涵養省察為正心之要法,則於‘正心’章可以默會矣。是以朱子以一二察字、三四存字釋之於章句者,所以發明涵養省察工夫,已具於傳文不言之中矣。若夫遏欲存理之説,傳末章言財用處累累言之,而執事所謂不及之者,無乃故試愚生耶?三聖授受之訣,於此等處了然可睹矣。
大抵為學次序,自有其要,先始而後終,因體而及用,不可躐等而進。則此書之於為學也,豈不第一蹊逕耶?以其中曰明曰新,汎而觀之,則似是老師宿儒之常談,而細究其理,則實是萬善衆理之總會處矣,至精至密,而為羣經之綱領,則不可以其易近而忽之也明矣。序文中修己治人二件事已括盡無餘,而又要其歸,則斂之乎方寸而充之乎六合者,不過此心之明德而已。朱子所謂‘以定規模’、龜山所謂‘取道至經’者,真是有實見得而説與人也。然則從事於聖學者,舍是書奚以哉?然而世道之壞亂極矣,聖學之蓁蕪久矣。以學者自處者視此書,唤做紙上之空言,而不作自家心身上工夫,又或有讀之者,看過句讀之音義,而終無後日受用處實驗,畢竟書自書、我自我,而不知致知之為何事,誠意之為何物。而所讀者,章句之末而止耳;所得者,詞章之習而止耳,終未免郢書燕説之誚而反經悖道之歸耳。噫!書之所言者,在我之德也;書之所示者,在己之理也。以在我之德讀在書之德,以在己之理説在書之理,若是其親切,而終至於遼越者,何哉?愚以讀得於傳文者數之曰:‘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又曰:‘上好仁而未有下不好義者也。’此可見上行下效之甚速,而惟在人君導率之如何耳。誠能居君師之位而任君師之責者,躬行大學之道而使一家之人皆明其明德,心得大學之理而接事物之際皆止於至善,則彼好善惡惡秉彝之人觀瞻,自然感化,不待提撕警覺,而必去做格致誠正之學,為學者誦修齊治平之句,不作懸空底道理,而把作心身間實用,則夫何憂向者數件弊瘼哉!執事者所需,愚恐不外是也。
篇末矣,請以餘意贅之。噫!興起好學之心者,惟在君上之導率;而明理正心之機,實是在我之事,故傳曰‘皆自明也’。明者自明,昏亦自昏,曰格曰致,以至曰治曰平,皆自自字上用工夫。則有志於大學者,宜勉之哉!愚以導率為君上陳,以自明為學者道,執事以為如何?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