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十章】
‘絜矩’之義,大全答江德功書曰:‘度物而得其方也。’答周舜弼書曰:‘度之以矩而取其方耳。’二説不同,而其初晩亦不可考。然矩字直作‘方’義,似未穩貼,周書似是定論。蓋以矩而度上、度下、度前、度後、度左、度右,使彼此相去均一平直,則方正之形成矣。
‘興孝、興弟、不倍’,承上章‘不出家成教於國’而言,故章句以此為家齊而國治。蓋章首既以‘平天下在治其國’起頭,則釋之固當如此。然其實天下之民亦包在其中,不可滯泥看。
‘好、惡’二字,自‘誠意’章來。中間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皆這二字貫得下,非别事也。或問云:‘本末實一物,首尾實一身,深玩之,意味無窮。’
‘絜矩’一章,好惡為綱,而理財用人為目;好惡為經,而理財用人為緯。人與財二端,間見迭出,其行文斷了又續,續了又斷,而語意渾圓,絶無罅縫。節節有起有結,而結處語益加密,意益轉深。由文王詩而為康誥,則得衆、失衆進而為善不善。善即上文所謂德也,不善即‘外本内末’也。由康誥而為‘君子有大道’,則善不善又進而為忠信、驕泰。‘大道’即承上善字立文,而‘忠信’則誠意之謂也,‘驕泰’則其反也。‘忠信’應上‘能好人、能惡人’,‘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者也;‘驕泰’應上‘拂人之性’,不能好善而反好惡,不能惡惡而反惡善者也,故章句曰‘至此而天理存亡之幾決矣’,其意可見。至末後兩節,則又將人與財合之,而以‘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重言以結之,其丁寧反復之意固至深至切,而文字關鎻亦極妙。
‘興孝、興弟、不倍’,即‘作新民’章句所云自新之民者。而若其振起之義則不復推説者,新民之道專在動化。蓋通天下總只是一個神,總只是一個誠,故人君首出庶物,日新其德,則下觀而化,如響應聲,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其機自有不可已者。誠如是,則禮樂、學校作成之具,惟在舉而措之耳,不待説也。苟非然者,法制雖具,何益之有哉?大學一篇專就心法上發揮,而不及於事為,故於此則略之。而惟其‘興孝、興弟、不倍’者,雖曰感發而歆動,只是心耳。苟非在上者與民同好惡,使民各得遂其生,則無財不可以為悦,雖有欲孝之心,何以供其生事葬祭之職?雖有欲弟之心,何以修其忠養服事之方?雖有欲慈之心,何以施其撫愛鞠育之道乎?徒有其心而不能措諸行事,則所謂感發歆動者亦徒然而已。謂之發新民之端則可,而何可謂之盡新民之道哉?是故‘興孝、興弟、不倍’之下,即言與民同好惡,而以財用為主。蓋民之所賴以生而仰事俯育者專於此,而自古人君意欲之難克者,亦莫甚於此故耳。然其所以能與民同好惡而不專其利,則又在於進賢退邪,故又以用人繼之。而末又合而結之,其意可謂深切而著明矣。人君果能‘先慎乎德’,而誠心進賢而退邪,誠心後利而先義,如章内所言,則天下之民於是乎安生樂業,各得其所,其始之興起於孝弟慈者,真能踐行其老老、長長、恤孤之行,而無一物不遂其所願矣。如此,然後乃可謂明明德於天下,而新民之止於至善矣。絜矩之道四字,當並包此等義觀之。理財、用人雖若説事為,其實亦只就人主心術上言之也。
朱子以九章為動化,而其實十章亦動化為主。‘興孝、興弟、不倍’是動化之起頭,遂其興起之心而各得分願則是動化之結末,皆不干推行事。禮樂治教方是推行,而於此不言也;絜矩雖是説推,卻是安民之政,與教導之事條件自異。
‘先慎乎德’,章句以‘德’釋作‘明德’,舊疑其牽合,今乃見其親切明白,非常情所及。蓋上言與民同好惡、得衆得國,而其所以與民同好惡而得衆得國者,非可以智力强為之也,其要在於先明其明德。而所謂明其明德者,亦不過曰格物致知,有以通天下之志,而知千萬人之心即一人之心;誠意正心,有以勝一己之私,而以一人之心為千萬人之心耳。‘格物致知’以下,或問文。‘善則得之’者,‘先慎乎德’而有土有人者也;‘不善則失之’者,‘外本内末’而失衆失國者也。章内德字、善字、‘大道’字,是一脈貫下者,當著眼看。
‘楚書’、‘舅犯’兩條,申言不外本内末之意。而楚書‘寶善人’起下秦誓文字,承接全没痕迹,最妙。
‘君子有大道’,大道二字自‘先慎乎德’通下理財、用人二事而言之,即章句所謂‘修己治人之術’也。‘忠信’雖承上能好人、能惡人而言,然其實統言誠意之事,不必專就用人上看。
‘生財有大道’一節,承上‘君子有大道’言。生財亦有大道,以明君與民俱足之道,蓋元只是一個大道耳。民之所以得仰事俯育、各遂其願者,專在財用,故終始以財用為説。而以‘以義為利’再結之,其所以警策於人君者,亦切矣。
余自十七、八時讀大學,精思不已,今七十有一歲矣,可謂用一生精力。朱子嘗自言於大學啓蒙透見得前人所未到處,今雖未敢如此説,亦不無一二蠡測。兹用小册子略疏其見,以示兒輩。
辛丑季夏
鹿翁 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