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自欺者,我欺之而我受欺也。欺之則非不知者也,受欺則非知者也,故曰半知半不知也。此有善當為、惡當去,不知者語人曰‘不當天、不當去’,是真不知也,非欺之也。必知其當天當去,而猶詐人曰‘不當天、不當去’,方始欺之也。人雖詐我,我若知其當天當去,則其肯受其欺而不為不去乎?必不知而後方受欺,而不為不去也。以一人之心欺之而又受欺,則謂之知不可,謂之不知亦不可,意之不誠者如是也。為善去惡,雖知如此,而不能真知如此,故不能實用其力,因循苟且,畢竟善不能為,惡不能去矣。如此者,若謂不知,則初非不知其當天當去者也;若謂知之,則當天而不為,當去而不去,終非知者也,如此者只是自欺而已。‘慊’之訓,不曰‘快足也’,而曰‘快也,足也’,包好善惡惡,故兼兩義為解也。孟子曰:‘吾何慊乎哉?’注曰:‘恨也,少也。’亦包富與貴為解,故有此兩義也。其快足、恨少,訓異而義同,則或問中詳之。夫恨,不快也;少,不足也。快意莫若貴,足用莫若富,然我以吾意則是良貴也,比彼之貴何恨哉?我以吾仁則是良富也,比彼之富何少哉?如此章之訓,則好善喻乎目,惡惡喻乎鼻。目之誠好色也,如門之四達而無所障蔽,所謂快也;鼻之誠惡臭也,如器之自滿而不受外物,所謂足也。善與人為善,若決江河者,好善之氣象非快不足以言此也;充實於己,不使不仁加乎其身者,惡惡之氣象非足不可以至此也。故或問有曰:‘好善而中無不好,則是其好之也,如好好色之真,欲以快乎己之目,初非為人而好之也;惡惡而中無不惡,則是其惡之也,如惡惡臭之真,欲以足乎己之鼻,初非為人而惡之也。’其義已竭盡無餘蕴矣。陳氏謂此説蓋對舉而互相足也,此實未安也。朱子既定著章句,猶慮後人之不通,又為或問,惟欲其易解。今於肯綮上雜互用字,俾蒙士益惹疑晦,則反不如無書之為愈也,朱子而其肯乎?陳説斷不是。
欺字與誣罔之類義不同,如所謂‘欺其死父’之欺,乃慢忽過之意,以此看‘自欺’字尤切。蓋欺死父者,非欲父意之必不從也,為死者無知,故慢忽而至於不從也。
傳文曰‘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言當如此而毋如彼也,故章句曰‘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也’。又言‘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而不明言何物如此,故章句添‘惡惡、好善’字。而又須言所以如之者如何,故言惡惡則務決去,好善則求必得也。上言‘毋自欺’,下言‘自慊’,慊者,欺之反,而必以自為言,故章句又添一己字。自‘實用其力’以下至此,只循傳文為解,故以一當字説起,而‘不可’以下反以戒之也。不可二字與當字相照,‘苟且’與‘實用其力’相反,‘以循外’與‘務決去、求必得’相反,‘為人’與‘快足於己’相反。蓋‘務決去、求必得’者,好善則由中及外無一毫之不好,惡惡則由中及外無一毫之不惡也,其效至於‘快足’;循外,則外好之而中不能無不好,外惡之而中不能無不惡也,其效又至於‘為人’。此義於或問詳之,可易知之也。近世儒賢或以為‘不可徒苟且以循外而為人’等語無所緊要,殊不知本帖傳文釋之,而自不可少者也,兹乃備言焉。
為善、去惡雖是二事,然為善乃去惡之本,故中間下一以字。
厭,音訓云:‘鄭氏讀為黶,於簡反。’按十三經注疏鄭云:‘厭,讀為黶,烏漸反,又烏簟反。’按字彙,厭、黶皆乙減反,音黯,未有所謂‘於簡反’者。愚謂‘簡’即簟字之誤也。
按語類,‘如鑄私銭,假官會,此是大故無狀小人,豈自欺之謂耶?學者緣賺連下文“小人閒居”一節看了,所以差也’[1]。又問:‘自欺與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之類,有分别否?’曰:‘自欺只是於理上虧欠不足。九分好善惡惡,一分不好不惡,便是自欺。到得厭然揜著之時,又其甚者。’據此,彼厭然揜著之小人不可謂自欺。而朱子又曰:‘為惡於隱微之中,而詐善於顯明之地,自欺以欺人也。’然則厭然揜著之小人亦是自欺而已。二説似不同也。以意推之,自欺如一塊物,外面是銀,内面是鐵也。上節工夫極細,未説到粗處,譬如外面九分銀,這中間未免有一分鐵藏在也。下節所言,非不知善之當天、惡之當去,則不可謂一分無好善惡惡之心。故朱子曰,‘“小人閒居為不善”底一段,便是自欺’,‘便是惡惡不如惡惡臭’;揜不善著其善,‘便是好善不如好好色’也。此譬如外面一分銀,而内面卻混是九分鐵,畢竟均為自欺也。若論功夫細處,則須於一分鐵上求其混化得盡,所以不可粗説也。世自有鑄私錢、假官會底人,一意行惡,則是内外十分皆鐵,此果非自欺也。若閒居小人者,其私也雖為鑄錢假會等事,而至見君子必厭然揜之又著其善,則不無一分羞愧己事底意,又不無一分悦慕君子底意也,與無所不至而方且自以為得計者有間。學者賺連下文看,只以無所不至、不知愧怍者為自欺,殊不知此節精彩在於厭然揜著之間也,故朱子明之。
鑄私錢、假官會,有兩樣。其見君子而有一分羞愧者,自欺也;雖見君子,惟遮藏而方且自謂得計者,無狀小人也。語類所謂‘賺連’一節,終欠分曉,或恐初年説。
不曰‘視之’,而曰‘視己’,從為不善者言也。不待君子之覰破其心,已自慌忙,不能全揜,若人之視其(師)[2]肺肝然,露亦甚矣,所以無益於揜也。彼一人之視之猶尚如此,況十人之視且指者乎?
言春秋則四時舉矣,言金木則五行舉矣,言肺肝則五臟舉矣。
見君子,故不但揜其不善,又必著其善。言小人必兼君子説,則已隱然見乎善之誠中形外事,故結之以君子慎獨。上所言君子,即與下所言慎獨之君子一般。若無君子之則實,則彼恣行之小人其肯厭然揜而著其善耶?
或曰:誠中形外,以慎獨者言也。善必誠中,然後方可形外,未有不誠中而能形外者,故結之曰‘必慎其獨也’。蓋小人如見肺肝,則不誠中矣;而著其善,則欲形外也。‘肺肝’與‘中’字相應,謂之‘如見’,則知其本無善之實也。‘何益’者,謂無益於著善。著善即欲形外,故結之以君子之實。‘十目所視’一節釋‘如見肺肝’以上,‘富潤屋’一節釋‘誠中形外’以下。所謂德與心廣即誠中,而所謂潤身體胖即形外也。
朱子注‘仰不愧、俯不怍’,引‘心廣體胖’,繼之曰‘有息則餒’。餒者,體之不充也。行有不慊,則其體(使)〔便〕欿然而餒矣。‘心廣’照‘德’字,‘體胖’照‘潤身’字。
宋孝宗諱眘,眘,古慎字,章句改‘慎’作‘謹’。
從羞惡之端充之,則仰不愧,俯不怍。曾子所戒,欲其羞愧而改行從善也。由此而實用其力,則身可得以潤矣。彼閒居小人雖無所不至,而厭然揜著之間,不可謂全無其端,則心廣體胖未必不由此為基也。章句添‘無愧怍’一句,與上當愧當怍許多事相照應,乃所以俾有充其端而至於無也。
廣,狭之反;大,小之反;寬,窄之反;平,側之反。心無遮蔽,則其體固廣矣,因有愧怍,便被他隔礙而卑狭焉。今欲明心無一毫羞縮卑狭,故只言廣,廣則固,是集義浩然底氣象,而猶懼簡而難曉,章句乃發傳文言外之意,又添‘大、寬、平’三字。
章句三言‘實用其力’,此‘誠意’節度實用力奈何?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而已。
章句引‘知至而后意誠’一句,謂‘或已明而不謹乎此’,則‘無以為進德之基’,結之云‘功不可闕’。然經文云‘物格而后知至’,與下句同例,於此不可曰‘物既格後不可闕致知之功’也,更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