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首章疑義
【題 解】
中庸首章疑義作者柳健休,生平事迹見中庸解集評題解。本書收録於大埜集卷七,以中庸首章為研究對象,論説了朱程等先賢關於各句節的不同説法,並闡明了自己的見解。(李明學)
程子曰‘萬物皆備於我’,不獨人,物皆然,都自這裏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之。雖能推之,幾時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幾時減得一分。百理俱在,平鋪放著,元來只依舊。明道。○張子曰:性者,萬物之一原,非有我之得私也。○朱子曰:性即太極之全體。答嚴時亨。○天命之性,不只是這處有,處處皆有。一性之内,便是道之全體。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天下事都恁地。語類。○‘天命之謂性’,此只是從原頭説。萬物皆只同這一個原頭。
右論人物之性皆同。
案:性者,人物所受於天之理也。蓋理之為物,不囿於氣,不局於形。合之為一而不為饒,分之為萬而不為欠。故人之與物,雖其氣有偏正,形有通塞,而性之受於天者,莫不各得夫是理之全體也。此掉脱形氣而專言理者也。
程子曰:告子云‘生之謂性’〔則可〕[1]。凡天地所生之物,須是謂之性。皆謂之性則可,於中卻須分别牛之性、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釋氏説‘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如此則不可。伊川。○張子曰: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開塞,所以有人物之别;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别。塞者牢不可開,厚者可以開而開之也難,薄者開之也易。開則達于天道,與聖人一。○朱子曰: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氣。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以專哉?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而為萬物之靈也。孟子集注。○人物之生,天賦之以此理,未嘗不同。但人物之稟受,自有異耳。如一江水,你將杓去取,只得一杓;將碗去取,只得一碗;至於一桶一缸,各自隨器量不同,故理亦隨而異。語類。○‘天命之謂性’,性字通人物而言。但人物氣稟有異,不可道物無此理,只為氣稟遮蔽,故所通有偏正不同。然隨他性之所通,道亦無所不在也。○天命與氣質亦相滚同,有天命便有氣質,不能相離。若闕一便生物不得。既有天命,須是有此氣,方能承當得此理。若無此氣,則此理如何頓放?天命之性本未嘗偏,但氣質所稟卻有偏處。
右論人物之性有偏全。
案:太極之體,無剗割,無欠剩,而人物之所同得者也,初豈有偏全之可論哉?惟其氣質之稟有偏正清濁之殊,故得其正且清者無遮蔽,無間隔,而無所不通;得其偏且濁者有通有塞,而有全不全之異矣。
問:‘章句謂“人物之生,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或問亦言“在人在物雖有氣稟之異,而理則未嘗不同”。孟子“生之謂性”章,集注“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以全哉”。二説似不同。’曰:‘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絶不同也。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
右論人物之性一原,故皆同;異體,故有偏全。
案:性之同者以一原言,性之異者以異體言。中庸‘天命之性’主一原言,故章句言‘人物同稟健順五常之德’;孟子‘生之謂性’就異體言,故集注言‘仁義禮智之稟非物之所得以全,言固各有當也’。蓋只是一性,而特所主而言者有不同耳。然則性之得於天者,固無不全;然氣之具是性者,或不能無蔽,則其所通又烏得無偏全哉?譬如燈火在紗籠中,其光全見;在覆盆中,其光全不見。又或盆有一綫隙,便有一點光漏出。只是一個燈火,由其有蔽不蔽,而光有全不全之異也。故朱子嘗以‘同得健順五常’,明物性之亦無不全;而又以為稟得來少,不似人全。是則子思、孟子之言性,何嘗有兩體,而彼有偏全,此無不全哉?
程子曰:生之謂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纔説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此理,天命也,順而循之,則道也。○朱子曰:率性之謂道,言循其所得乎天以生者,則事事物物莫不自然,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蓋循仁之性,則自父子之親,以至於仁民愛物,皆道也;循義之性,則自君臣之分,以至於敬長尊賢,亦道也;循禮之性,則恭敬辭讓之節文,皆道也;循智之性,則是非邪正之分别亦道。此尤可以見天命之本然,初無間隔,而所謂道者,亦未嘗不在是也。是豈有待於人為,而亦豈人之所得為哉?
右論率性之道莫非天命之本然。
案:道之大,原出於天。故人物各循其性而為當行之路者,雖有千差萬别,而莫非天命之本然也。
程子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者,天降是于下,萬物流形,各正性命者是所謂性也,循其性是所謂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馬則為馬之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則為牛之性,又不做馬底性,此所謂率性也。○朱子曰:‘率性之謂道’,鄭氏以金木水火土從‘天命之謂性’説來,要須從氣説來方可。
右論率性之道,亦須從氣説。
案:道者,性之著於日用事物而各為當行之路者也,莫非天命之本然。然性在氣中,因其所通而為當行之路,則物之或通一路者,又安得與人之全體皆通者略無差别哉?故曰率性之道須從氣説來。蓋性之在人在物,雖因形氣而有不同,然以天命所受而言,則未嘗有貴賤之殊。道之在人在物,雖原天命而無不同,然以氣質所通而言,則不能無偏全之别。故主天命而言,則性同而道亦同;就人物而言,則性異而道亦異也。
朱子曰:道是發用處見於行事者,性是那道骨子。性是體,道是用。○‘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與道相對,則性是體,道是用。語類。○勉齋黄氏曰:道之在天下,一體一用而已。體則一本,用則萬殊。一本者,天命之性;萬殊者,率性之道。
右論性體道用。
案:性具於中故曰體,道著於外故曰用。此對舉性道而分體用也。
朱子曰:道之在天下,其用之廣,可謂費矣。而其體則又非視聽之所及者,此所以為費而隱也。或問。○以形而上者言之,則沖漠者固為體,而其發於事為之間者為之用。
右言道自有體用。
案: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然之則者,道之用也;而其所以然之妙,則沖漠無眹而非見聞所及,所謂道之體也,是則專言道而分體用者也。
朱子曰:程子‘耳無聞,目無見’之答,以下文‘無事時須見須聞’之説參之,其誤必矣。蓋未發之時,但為未有喜怒哀樂之偏耳。若其目之有見,耳之有聞,則當愈益精明而不亂,豈若心不在焉而遂廢耳目之用哉!○若必以未有見聞為未發,則只是一種神識昏昧底人,睡未足時,被人驚覺,頃刻之間,不識四到時節有此氣象。聖賢之心湛然淵静,聰明洞澈,決不如此。
右言未發之時,耳目見聞益精明而不亂。
案:未發之時,心體卓然自在,如明鏡止水,絶無毫髮塵翳之蔽,則耳當益聰,目當益明,豈若釋氏之塊然遠事絶物,閉耳合眼,而不見不聞之為哉?子約泥著‘不睹不聞’四字,遂以‘目無見,耳無聞’為未發時節,則便是聾瞽,而物之過乎前者亦不得以睹聞矣,其失不但文義之差而已。朱子之辨明白痛快,其義精矣。
朱子曰:君子戒慎乎其目之所不及見,恐懼乎其耳之所不及聞,瞭然心目之間,常若見其不可離者,而不敢有須臾之間以流於人欲之私,而陷於禽獸之域。若書之言防怨,而曰‘不見是圖’;禮之言事親,而曰‘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蓋不待其徵於色,發於聲,然後有以用其力也。
問:‘日用之間,如何是不見不聞處?人之耳目見聞常自若,莫只是念慮未起,未有意於聞見否?’曰:‘所不見,所不聞,不是合眼掩耳,只是喜怒哀樂未發時,凡萬事皆未萌芽,自家便先恁地戒謹恐懼,常要提起此心常在這裏,便是防於未然,“不見是圖”底意思。’
問:‘“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或問中引“聽於無聲,視於無形”,如何?’曰:‘不呼唤時,不見時,常準備著。’德明指坐閤問曰:‘此處便是耳目所睹聞,隔窗便是不睹也?’曰:‘不然。只謂照管所不到,念慮所不及處,正如防賊相似,須盡塞其來路。’又曰:‘如或問中引“不見是圖”,既是不見,安得有圖?只是要於未有兆眹無可睹聞時,先戒懼取。’
右正釋不睹不聞之義。
案:君子戒慎之工無須臾之間斷,則雖事物未接,而耳目常明;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是則所謂耳目見聞常自若者也。照管所不到,念慮所不及,何害其為耳目之益精明哉!
朱子曰:幽隱之間,乃他人之所不見而己所獨見;細微之事,乃他人之所不聞而己所獨聞,是皆常情所忽,以為可以欺天罔人而不必謹者,而不知吾心之靈皎如日月,既已知之,則其毫髮之間,無所潛遯,又有甚於他人之知矣。又況既有是心,藏伏之久,則其見於聲音容貌之間,發於行事施為之實,必有暴著而不可揜者,又不止於念慮之差而已也。○兩事只是一理。幾既動,則己必知之;己既知,則人必知之。故程子論楊震‘四知’曰:‘天知神知,只是一個知。’
問:‘程子舉“彈琴殺心”事,是就人知處言。吕游楊氏是就自己知處言。章句只説己自知,或疑是合二者而言否?’曰:‘有動於中,己固先自知,亦不能掩人之知,所謂“誠之不可揜”也。’
右兼己知、人知而言。
藍田吕氏曰:人心至靈,一萌之思,善與不善莫不知之。他人雖明,有所不與也。故慎其獨者,知為己而已。○龜山楊氏曰:獨非交物之時有動於中,其違未遠也,雖非視聽所及,而其幾固已瞭然心目之間矣。其為見顯,孰加焉?雖欲自蔽,吾誰欺?欺天乎?此君子必慎其獨。○朱子曰:事之是與非,衆人皆未見得,自家自是先見得分明。
右以己知明見顯。
程子曰:人只以耳目所見聞者為見顯,所不見聞者為隱微,然不知理卻甚顯也?且如昔人彈琴,見螳螂捕蟬,而聞者以為有殺聲。殺在心而人聞其琴而知之,豈非顯乎?人有不善而自謂人不知之,然天地之理甚著,不可欺也。○蘭溪范氏曰:人心至難測也。孰不欲謂己君子,而多不免為常人,或陷為大惡者,患在心違其貌而安於自欺也。夫人有殺心輒形於聲,有欲炙心輒形於色,有懼心目動而言肆,有異心視遠而足高。其心一動,雖甚微也,而形於外者已不可揜如此。彼小人乃欲掩其不善於君子之前,當其念已不善而思掩之,則不善之念已誠乎中。既誠乎中,則必有自匿不慊之微情呈露于言意態度之間。自以為人莫我知也,而不知人已得其所謂不可揜者‘如見其肺肝’。嗚呼!自欺孰甚焉?
右以人知明見顯。
案:道無隱顯精粗之間,故君子體道之工,無時而不戒慎,無處而不恐懼。至於不睹而猶不敢忽,則而況於其所睹乎?不聞而猶不敢慢,則而況於其所聞乎?此其所以未嘗須臾而離乎道也。夫既常戒懼而無所間斷,則心之未發,淵静洞澈,有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容或流於人欲之私矣。及其思慮始萌,天理人欲之幾於是決焉,而人莫能窺其端倪,則天下之至隱至微,而常情之所易忽也。然吾心之靈,無所不燭,有如皎日初升,些翳莫遯,則其為見顯,無過於此矣。又況見者隱之影也,顯者微之響也。伏於中者必形於外,故肝受病則目不能視,腎受病則耳不能聽。受病於人之所不見,則其病必發於人之所見矣。既有幾微之動,則必將發露於言談舉止之間而有不可揜者矣。然則何處非君子用工之地,而要切之處,尤在隱微之地也。故君子必慎其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