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篇】
凡十六章。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
‘諸侯危社稷,〔則〕變置。
‘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
‘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鼈。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人)〔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人[1]父母也?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2]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
‘臣請為王言樂。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
‘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
‘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吴。
‘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
‘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
‘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舞)〔儛〕,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狩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不)〔弗〕食,勞者(不)〔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
‘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説,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説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
‘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鄒與魯鬨。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稟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下殘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
‘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
‘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君[3]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故為淵驅魚者,獺也;為叢驅爵者,鸇也;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
‘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
‘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為不畜,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
‘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强戰?争地以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
‘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
‘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