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總説
趙氏曰:‘此書,孟子之所作也,故總之謂孟子。其篇目則各自有名。’‘周衰之末,戰國縱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奪。當世取士,務先權謀,以為上賢。先王大道,陵遲隳廢,異端並起,〔若〕楊朱、墨翟放蕩之〔言〕以干时惑衆者非一。孟子憫悼堯舜湯文周孔之業將遂湮微,正塗壅底,仁義荒怠,佞僞馳騁,紅紫亂朱,於是則慕仲尼周流憂世,遂以儒道遊於諸侯,思濟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尋,時君咸謂之迂闊於事,終莫能聽納其説。’‘孟子亦自知〔遭蒼姬以訖録,值炎劉之未奮〕,進不得佐興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餘風,恥没世而無聞焉,是故垂憲言以詒後人。仲尼有云:“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載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於是退而論集所與高〔第〕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難疑(問答)〔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為)〔書〕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羅天地,揆敍萬類,仁義道德,性命禍福,粲然靡所不載。帝王公侯遵之,則可以致隆平、頌清廟;卿大夫士蹈之,則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厲操者儀之,則可以崇高節,抗浮雲。有風人之託物,二雅之正言,可謂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亞聖之大才者也。’
又曰:‘孟子長於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其言曰:“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志〕。以意逆志,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後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於説詩也。’○又曰:‘又有外書四篇:性善、辯文、説孝經、為正。其文不能弘深,不與内篇相似,非孟子本真,(乃)後世依倣而為之者也[1]。’竊意:今不見所謂四篇之為何,是果與内篇不相似否?第相其篇目,此必以内篇餘意推演成之者耳,又安知无相發可觀者乎?然自史记只稱孟子之所著七篇而已,且孟子豈肯為未成之書,必待後人補續乎?讀者切不可思索此等,以快夫好新之腸。若從以强求孟子中欠缺,以為在所當補之書,則其失尤不细矣。
韩子曰:‘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原〕遠而末益分。’‘(惟)孟(子)〔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蓋〕出(於)曾子。自孔子没’,‘〔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
又曰:‘揚子雲(言)〔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子)〔氏〕,崇仁義,貴王賤霸’。‘向(使)無孟(子)〔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為此也。[2]’○孟子譜云:‘周定王二十七年四月二日,孟子生;赧王二十六年正月十五日卒,壽八十四。’汪武曹曰:‘自定王至赧王二十六年,凡百八十年,則謂孟子生於定王時者,謬甚。’竊意:孟譜既言壽八十四,則自赧王二十六年逆計至烈王四年己酉,恰得八十四歲。然則所謂定王二十七年者,無乃是烈王四年之誤耶?殊為可疑。然而至有生年月日若彼丁寧,則亦難遽然全棄,須當更察。蓋周有兩定王,一是匡王之弟,以一‘定’字為謚者也;一是元王之子貞定王,此則乃二字謚‘貞定’也,俱在孟子前太遠,謂孟子生於其時者,斷知有誤矣。要之,孟子生年即在己亥之歲,此必有傳聞之辭,故孟譜因之,而誤亦因此也。今考己亥乃安王二十年也,安字與定字既相近而訛,二十之文,則固易相訛。而又謂之二十七年者,蓋緣貞定王二十七年亦己亥,故混而為定王二十七年也。信使記孟譜者果認為貞定之己亥,則又何至遠誤為匡王之弟定王乎?此必記者但據己亥,而‘安’訛為‘定’,然後匡王之弟太遠,則反自疑為貞定之二十七矣,然而誤矣。據此斷知孟子生於安王二十年己亥,卒於赧王二十六年壬申矣。然則所謂壽八十四者,亦應作九十四。未知果然否。○孟子若生於安王己亥,則正值魯穆公之世,而又使子思之壽得至顯王之時,則恰有百十餘歲矣。然則孟子二十以前,未必無及門之事矣。然而此時成德未易,又安知無卒業門人地乎?史記卒業門人之説,姑當並存。然先儒每以孟子得子思之傳,而子思門人無顯名於後者,故以為親受業之證,則顧未必然。夫苟有受業之所,又何必顯名?及考孟子書中,其所學之大關二,曰制民也、論性也。論兩關處,皆傳信於龍子之言。意者龍子是子思之徒,而即孟子所受業處與?然則止此兩關傳受,未為不顯,而但無明論,姑疑質言。
程子曰:‘孟子有功于聖門,不可勝言。’又曰:‘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聖所未發。’竊意:孟子之有功聖門,固也,不須説。然孟子之為孟子,專在乎通明灑落,閲歷衰世之故,推蕩先聖之道,妙在善發揮出人所同得而未及察之關,及日用不自知之際,鼓發心志,開示門户,最為明暢懇切,故曰發前聖之未發,非謂先聖之外創為新説也,亦不是僅守規矩,而直無差誤耳。故闢邪,則拔其本而塞其源;論治,則探其要而挈其领;論學,則宗旨得;論道,則範準舉;論性,則全體著;論命,則大意察:無非六經中未論之原故也,諸書中未解之旨義也。故曰‘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也。趙氏曰:‘此大賢擬聖而作也。’竊意:此説非也。孟子豈苟為擬聖而作者乎?蓋此書是憫愚俗之不知,憂大道之無傳而作也。故其言之也詳,而不厭其長;曉之也切,而不嫌其複。探此道之大且難,而必要言之、易言之者,示無人不可及之患也;剔人性之希且微,而必明其故、撥其端者,示無道不可盡之憂也。大抵前古聖賢無不為此道也,立經於六經,發義於諸書,堯舜禹湯文武之緒,至孔子而大成,可謂備矣全矣,立天下萬世之法則焉,無復加矣。然其家世益降,而俗益末,功利異端之説群紛亂之,庸俗之態、狃安之習,所以痼人心、蔽大道者,極矣!人不知自察自奮之路,而始遠於道矣。於是孟子斤斤乎,懇懇乎,互發乎道與人之間。論道,則就吾人日用之常,指示其可及之勢;論性,則統大道全體之範,指示其可為之力,無不為凡人急切之憂而發。故言必條暢,理必詳悉。條暢,故不遠於常情;詳悉,故所引者多端於顯德。其言者若無意承受,則反資為指摘疵痕之柄。孟子豈不知深晦其辭、簡略其旨之為禦人賁飾之道乎?然而為此者,益見其苦心血腔,而反以此不能禦侮於坐談之士,豈孟子之過乎?嗚呼!後之讀者只當體得其所發明底旨意,切實奉行焉,可也;抑必欲指摘疵痕,以啓人不滿之心者,意終何為?愚故曰:此書即生晚聖人述古救時之語,非苟為模擬而作也。
竊意:自來聖人轉相傳注。文王傳卦,周公傳爻,孔子傳易。大抵孔門之書,皆六經之傳注也。至於此書,又是孔門諸書之解義爾。孔門諸書中,道理方法全備已盡矣,詳密已極矣。然其原故端緒,則猶不勝,既而此書之開發,在此諸書中立之範則,開萬世之宗歸而已。其勸導開發,興起人心志,則猶不暇及,而此書之妙奥在此。何為原故端緒?如言政,則直説到所以為政底制度本意;言性,則直説到可以為善底情狀實證;論異端,則發無父無君之贓;論不動心工夫,則發知言集義之方。此類甚多,今不盡言。何為勸導開發?如率獸食人之觸動惠王,隱牛推恩之感發宣王,警萬鍾之不辨,哀正路之不由。此類甚多,今不盡言。
語類曰:‘孟子要熟讀,論語卻費思索。孟子熟讀易見,蓋緣是他有許多答問發揚。’又曰:‘看孟子與論語不同。論語逐文逐意各有至義,故用仔細静觀;孟子成大段首尾通貫,熟讀文義自見。’竊意:孟子有許多答問,發揮出來,果是文意不難見。然但患得其宗旨歸趣之難,所以從古猶未免聽瑩於詳説之下,眼眯於昭指之餘耳。讀者須惕念焉,不可以為易而忽之也。
又曰:‘孟子説得段段痛切,如檢死人相似,必有個致命痕。孟子段段有個致命處,看得這般處出,方有精神。’
退録曰:‘孟門諸子,如公孫丑、万章、陳臻、充虞之徒,或專門篤行,或設疑發難,所以揮推聖道者,至彰切著明。況孟子之書,雖所自著,料必成就於諸子之手,非深得乎道而毫忽不差者,蓋莫能也。使吾人尋墜緒於千百載之下,而想像仿佛於茫茫之餘者,其誰之功。故曰:孟門諸子之功,不在孔門高科之下,而不啻七十中無迹可紀者遠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