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 之下】
子貢方人。集注曰:‘方,比也。’正義曰:‘方人,謂比方人也。’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孔注曰:‘不暇比方人也。’集注曰:‘乎哉,疑辭。比方人物而較其長短[1],雖亦窮理之事,然專務為此,則心馳於外,而所以自治者(必)疏矣。’故天子警之。
李都梁曰:‘“乎哉”訓“疑辭”,甚妙。若作詰問之辭,則失之矣。不但“賢乎哉”不遽下貶辭,並夫“我不暇”亦只是自貶,非貶賜也,是於自貶而寓深抑之辭。’竊按:方人既不是在所不已之事,則以不暇方人之訓謂是自貶,亦不道着。此只言己所不暇,警發子貢着力孜孜地耳。李都梁曰:‘“則”字甚緊切,自治刻厲,專在“則”字中見。’○蔡虚齋曰:夫子於此且不暇,而子貢獨暇之乎?蓋急於自治者,自不暇於方人也。○疾書曰:賢,如‘猶賢乎已’之賢,與下文我字相照,謂賢於我也。夫我則不暇,而賜也能之,則疑若賢於我也。下不暇二字,其失愈著。子貢之暇,及到此自見,為在所不必之賢矣,所以為警之也。○説叢曰:夫‘我不暇’,是實話。夫子一生好古敏求,下學上達,安得有暇?○困勉録曰:李見羅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安暇方人’?此又是見人之賢否,而益有不暇也,又深一層。
竊按:先須看清‘方人、知人’之别,纔於‘不暇’義可以得真。‘知人’解義,詳見中庸及學而末章。李都梁亦曰:‘患不知人,便成為己之學。今專務為此,便是一心騖外,不是自治為己之功。’得之矣。夫人物長短之擇,非不是窮理中事,而一涉比方上用心,亦屬外馳不切之務矣。故言‘我則不暇’,以示不必之意。不暇者,不遺力於此而自不暇及之辭也。然則其所以警發子貢,使有疑似之辨,以就着實之路者,可謂深切著明。而其不直言方人之非者,為凡分别是非,自是不可已之功。子貢,知者也。所以汎到方人者,亦緣患不知人之見,但看界未精耳。若使夫子遽然説方人原差,則聞者幾不誤認為分别人物原不當為乎?故夫子只是指示‘不暇’真境,使得實路。而語意周全,方無虧漏矣。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正義曰:此章勉人修德也。言不患人不己知,但患己之無能。
集注曰:‘此章凡(一意而)四見,〔而文皆有異〕。則聖人於此〔一事〕,蓋屢言之,其丁寧之意亦可見矣。’大全陳新安曰:‘四見者,學而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里仁篇“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靈公篇“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與此章為四。’竊按:四見固是一意,而須見隨處編意攸當耳。亦不是偶然互出,終可删得、混得之文也。各見諸章下,互考而見。
竊按:此章一‘能’字有力,全副聖功精神都在能字上見得。即上‘我無能’章‘恐不及’實境,又在‘患不能’上見,故以一‘能’字為通三章首尾,而聖門真功又於此章一‘患’字上更覺精神。三十章極言‘恐不及’精神,以結二十四章‘上達’以下之意。而或緣德須管物之見,至有方人旁路;或緣道須致用之見,至有患知歧逕。惟此兩關最是害德近境,而論症精界,必須明辨為得。故上戒‘方人’之不暇,此戒‘不知’之不患,而乃以惟‘患不能’總結以上‘汲汲如不及’真意。聖經編意,到底有發。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集注曰: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見而意之也。詐,設心欺人之謂;不信,未必實然之謂[2]。抑,反語辭。言雖不逆不億,而於人之情僞,自能先覺,乃為賢也。
退録:問詐與不信何别。曰:‘同是虚僞欺人之類。而“詐”與“不信”亦有差别,有若鯀之治水,安石之堯舜君民,未嘗虚假,但未必信;如王莽之謙恭,校人之告圉圉,全是虚假,是所謂詐。兩樣備説,語方周至。’佐録曰:‘詐以心言,不信以才言。’竊按:凡天下欺人誤事的,不可以不辨,為得不一其端,而要不出兩樣情狀而已。故夫子之語先覺也,必備舉兩者,以立辨察處所爾。
退録曰:‘是賢乎’之義,或謂先覺者勝於逆億之人云者,非也。又或以不逆不億、先覺平列,而總贊曰‘是賢乎’云者,亦不可。此章之義,蓋謂非徒不逆、億之可貴也,亦非徒先覺之可貴也。不逆、不億而然且先覺者,方為可貴也,詳玩集注,自可取正。後來徒涉紛紜,未見其可。○竊按:‘是賢乎’賢字,既不是汎稱聖賢等次意,則自是愈勝義。其將執誰言勝?大凡天下之詐與不信者,有足以見欺致誤。則此在所不辨,不得〔不〕[3]辨之須早,致無臨事之跲,此所以不先覺不得也。然而,理不能明而徒要先覺,則必有逆億之失矣。夫不逆、億而亦不先覺者,在所勿説。而逆億不先覺者,下也;因逆億而或能屢中者,下次也。惟此明理辨物,純粹公平,不由逆億而情僞自見者,乃賢於彼等云爾。由其毫涉逆億,則容私障礙,必無先覺之理。設能先覺,失者相半而得亦未必至公至正,君子之所不貴也。曷若蕩然公正,心無所累,而自然照察之為盡善耶?故曰‘是賢乎’。然則此章不發在先覺,而所發在先覺上不逆不億底公心爾。故不逆、億須從先覺上見,先覺不可從不逆、億外講,意自明白。
注云‘自(能)〔然〕先覺’,亦不是謂自然心靈而覺,如邪家‘他心通’等云爾。夫要先覺底,自有明理正心上多大本領?所以,能不逆不億而亦能先覺也。但此不發明在此,似不必煩説及此。○汪武曹曰:或謂不逆不億即是先覺,非也。不逆不億而又須先覺。晩村謂‘惟其不逆不億,所以先覺’,亦非也。惟其先覺,所以不逆不億也。晩村云‘天下有不逆億而不先覺者矣,未有先覺而猶逆億者也’。此説最精。○李都梁曰:世上自有詐、不信一等人,固有逆億一等人,而聖人因想夫不逆億一等人。不逆億者,每不能先覺,亦未為賢。惟不逆不億而抑亦先覺者,乃可謂賢。章中層次自如此,然語氣自歸重先覺上。‘是’字緊承‘抑亦’來,細玩得之。○吕晩村曰:‘兩“不”字與抑字,雖若有停折,卻只一氣直下,要有體會。’竊按:抑字上須見一句反語之義,全句中又須見反語中直下之意。文義自清。○讀此章者,誤看聖人發意專在‘先覺’,而章内絶不見所以先覺之方,則乃以‘不逆、不億’直當為先覺之方,然自不成理。武曹、都梁所辨駁是爾。至有誠明待物,義理燭照等説義,非不然也,但涉敷演太過,非章旨也。原來此章承上章‘患不能’而言,其語意未斷處可見也。若有患不能知人者,必也,不逆億不得。然逆億自不先覺,或逆億而自為先覺者,亦未必中,此等總不足為賢。而惟此不逆億而抑先覺者,方是賢云爾。何為以不逆億而先覺者方為是賢?以其不遠乎聖也。若夫聖人,則於天下事高明通達,不待照察而情狀畢見,此則所謂先覺,不須論,況何消逆億乎?惟有不待逆億而亦能先覺者,庶幾為次聖人之行,而乃是高人一層之資矣,故曰‘是賢乎’。今夫子特發此一段以見意。而此章三句只是一句,何等簡易?諸注所説,大是含糊。聖門‘患不能’真境,如何可見?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栖栖者與?平聲。無乃為佞乎?’包注曰:‘微生,姓。畝,名。’正義曰:‘栖栖,猶皇皇也。微生畝,隱士之姓名也。以言謂孔子曰丘,呼孔子名也。何為如是東西南北而栖栖皇皇者與?無乃為佞説之事於世乎?’○集注曰:栖栖,依依也。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集注曰:疾,惡也。固,執一而不通也。○孫淮海曰:微生畝徒泥於無道則隱之義,而不知聖人以道易天下之心,便是固處。○蔡虚齋曰:〔曰〕[4]‘非敢為佞’,則夫子不佞矣;曰‘疾固也’,則微生畝為固矣。微生正是執一者,夫子疾固,其警之也深矣。
李都梁曰:上文與字、乎字是詰問,故夫子以兩‘也’字正答之。夫子但自明其如此,雖非有意譏他,然‘固’字亦正對微生畝病症,不得過為渾厚不切之談。○竊按:自是聖人憂世道之心,不得不常可為兆,與世相關,高蹈眼中自不免為栖栖為佞之疑。然其實所疾者,自好獨善,固執不通之事也。所以栖栖而不辭,近佞而不避爾。非故為處於多才之地,而自賢自高於此世上耳。此一答語上,不但見譏切微生意,終當見夫子循轍本心,即其用世處亦不涉為佞,即見非上文‘患不己知’之心也。
竊按:三十一章辨方人之不暇,則辨察情僞其可已乎?三十二章辨不知之不患,則致世大用亦可已乎?不逆億而先覺,則情僞未嘗無可辨之道,而自不是方人之有暇也;非為佞而疾固,則大用未嘗無可致之道,而自不是不知之為患也。然則聖人原未嘗無情僞之察,大用之致,而依然是如不及真境。故自在焉,初未嘗以彼而妨此。於乎,其惟夫子之德乎!故下章論驥以況明之。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集注曰:‘驥,善馬之名。’鄭注曰:‘德者,調良之謂。’正義曰:‘馬尚如是,人亦宜然。’○佐録曰:驥有其力而能盡其力,故稱其德而不稱力。無廢無僭即其德也。
大全饒雙峯曰:馬中之驥如人中之君子,驥所以得驥之名者,以德不以力,君子亦然。○陳新安曰:此章與‘歲寒松柏’章,皆如詩六義之比。實以木與馬比君子,非專言木與馬也。○竊按:此章雖非為馬而言,然既以馬言,就當於馬上求見力與德之分,然後君子所以為君子者,庶有彷像矣。夫以為驥,則只以其服勞致遠者言。力,是服勞致遠之力;德,亦是服勞致遠之德。其力與德之分,何也?以其能服勞,得有餘地者謂之力;以其所以服勞致遠,得調而良者謂之德。調良者,言其閒習於法度,馴熟於人心爾。所以能輸盡其力,補益於世,是之謂德。故稱之曰:‘驥者,雖云以力,而其實稱其能輸其力底調良之德也。’若其鳥駭獸逸,無益世用,則剩有風雷之迅,摧陷之技,初無所德,奚論其力?故曰:‘不稱其力,稱其德也。’亦不是舍力而言德爾。以此比況看來,人之為德者亦不難知矣。故縱有才美,驕吝無用。成物之仁以論為己,不暇方人,不患不知者,此德所以静專也;必貴先覺,栖栖勤勞者,此德所以厚世也。係四章之下,而形以驥德,深意可玩。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集注曰:‘德,謂恩惠也。’正義曰:‘或人之意,欲不與人校,故問孔子曰:“以恩德報讐何如?”’○集注曰:‘或人所稱,今見老子書(中)。’大全老子道德經曰:‘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即此説也。
吕晩村曰:‘或人此論,不是些少弊病。釋老之學皆是如此。老氏只講以退為進,逍遥、齊物也是此意。至於釋氏,則竟看得父母兄弟原與昆蟲草木一般,愛無差等,亦何異於此耶?’竊按:凡為道修德上,此見作害最為關切,故特辨之。
子曰:‘何以報德?集注曰:言(若報)〔於其所〕怨,既以德〔報之矣〕,則(其)〔人之〕有德於我者,又將何以報之乎?
李都梁曰:或人只問以德報怨,何如耳。夫子忽説‘何以報德’,這可見不是商量報德,仍是商量報怨;不是為德之難報,而商量其何以報,只是為報怨以德而商量及何以報德也。人乍見‘何以’二字,只當是貼定報德説,不知是為‘報怨’下轉語也。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正義曰:夫子既不許或人以德報怨,故陳其正法。言當以直道報讐怨,以恩德報德也。○集注曰:於其所怨者,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於其所德者,〔則〕必以德報之,不可忘也。
竊按:此章‘以德報德’意易知,‘以直報怨’意煞難看。李都梁云:‘聖人下個直字,已是與怨兩忘。“以”字、“報字”不過就或人之辭,還他一個應付恰適耳。報亦只如不報一般。’玩來此語誠過矣。此章分明就往來報復上論,其亦有道理,以見聖門中處事極則旨。與其争也,君子之義略同。今言與怨兩忘,則聖言中‘以’字、‘報’字便屬虚設。想其道理,與或人‘以德報怨’之見相去無幾。苟以‘以’字、‘報’字上不能忘情為非,則聖人又何不辨倒此關,乃順口還他,反致迷旨?大抵曰怨曰德,而論及其有以報之則,分明説私己上恩怨,有非公天下之好惡也。然原夫道理由己,而心情莫遏,則恩怨之報,亦何可屬之齊物、空色,自託超悟玄關而不之察乎?所以,夫子必發明及此,正有論學細際,而反為高論以拗之,徒見其過於聖人,只適為他家話頭,斷不可從也。夫有私德於我者,或緣公事相妨,或緣時地未值,縱不即報,終當隨恩大小,以德相報之,外無他義矣。故只言‘以德報德’,無他措語。若夫有怨於我者,則本只當隨怨相報,輕重當量。而或不可以私害公,則有時乎不敢報者;或因時移而事變,則有時乎輕報者。究莫非視此個當理之直而為之而已,終必無謂怨而德報之理。故雖未必以怨報怨,而只當曰‘以直報怨’。直者,隨其當值,以正相報之意。其不共天、不反兵等差,都可於直字上看出。有不報、輕報之時,竟不曾以忘怨為高也。所以,集注本不云怨偏可忘,而語類乃有‘當賞則賞,當罰則罰,當生則生,當殺則殺,怨無與焉。不説自家與他有怨,便增損於其間’。此一段記録,斷不是朱子本意。而都梁反宗此旨,過論至此,所未解也。且賞罰、生殺原是為國大節,自是不當可不得底,豈必待報怨地頭,然後始求其當,資作自高之柄乎?初不當涉入此章思議,以辭吾報施量宜。
困勉録曰:怨自有當報者,不必論到‘何以報德’而後見‘以德報怨’之不可也。然論到‘何以報德’,而愈見‘以德報怨’之不可。○退録曰:‘不以德報怨,非為報德地也,理自當然耳,故“以德報德”亦直而已。’竊按:無非直也,而其當德報處還他德報,其不當德報處汎稱以直,而其稱值精義無不該見。○集注曰:或人之言,(意欲為)〔可謂〕厚〔矣〕。然(實)〔以聖人之言觀之,則見其〕出〔於〕有意之私,而怨德之報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後二者之報各得其所(矣)。〔然怨有不讎,而德無不報,則又未嘗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簡約,而其(旨)〔指〕義曲折反覆,如造化之簡易易知,而微妙無窮,學者所宜詳玩也。○吕晩村曰:聖人應事接物,如匠之斵室,四方上下俱鬥筍接縫乃可。或人之論,只是一處好看,不知他處不合者多,則此一處原未的當也。儒者之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釋氏作平等説,寬親俱泯,便是倒行逆施,有以愛禽獸,無以愛父母矣。他只要抹倒等殺,則無天矣。故曰:‘釋氏本心,聖學本天。’○竊按:此章論報怨德上見等殺焉,見中節焉,見不因私而過,見不脱略而忘,聖人之道,惟有至當而已。大凡求當之法,不徒見當於當地,必上停下當,四無製礙,然後方算為當地之當。今聖人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之説是爾。饒雙峯曰:‘學者玩味其意,觸類而長,則可以得處事之權衡矣。’竊按:此章必以報怨之直歸重説,凡人之境遇於怨毒之報也尤難。如不脱略而果忘,則又易激奮而過度,稱情未易,故必以此為言。苟能於此乎不失直道,則萬為之直施也不難矣。
佐録曰:周流不滯,故疾夫固;輸力不窮,故稱驥德;物各付物,故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德怨者,其境物之兩端乎?○竊按:德者,所以厚世也。故有意尚德者,從為報怨亦以德之説,則因不見等殺分别矣,道理反由之不成。故係以辨似,以立萬為裁量之則,而信乎我聖門之德,為人堇知之德也夫。
子曰:‘莫我知也夫!’竊按:夫子自言無人知我。蓋夫子之所以為夫子,人莫知之也。
陸稼書曰:這一章,是夫子自以其所學(者)示及門。開口説‘莫我知’,便是警醒學者之意,不要錯認做明王不作,世莫宗予之意。大旨與‘無行不與’章相類,與‘道不行’等章絶不相干。蓋(夫子)〔謂我〕之道固人人所當知之道,亦人人所能知之道,而無如(人自不知)〔知吾者鮮〕,愚魯者既不能知,聰明者尤不能知。視我愈重,去我愈甚,可嘆矣。[5]○李都梁曰:‘聖人説“莫我知”,便見己必有獨喻處,但人不知之耳,故啓發其端,待子貢之問而後告之。’竊意:聖人自有致大致高,盡精盡微,所以體得個此道理底至德真功,此其所謂獨喻處。本欲以此個功夫與人同得,其如人莫知此,何隨渠真篤克治?依舊是夫子之道不行不明也,故曰‘不如某之好學也’。是以夫子嘗種種發嘆,警醒後學。到此‘莫我知’一語,更覺急切,意當玩得。先儒以此與‘不我以’意分别,固細;然又當與‘不己知’之嘆分别清楚,然後聖意可明。蓋此只言人莫知則莫行爾,非言己有如此德而人不察知,則於己為可憫云爾。○疾書曰:‘為此言者,即其所以莫知者。實有如下文所道者,而非凡人所可知時,無聖賢則惟天獨知也。聖人以身教者,要人之知此而善學也。’竊按:一‘莫’字,見欲知不可得意;一‘夫’字,見無論賢知、愚不肖都歸莫知意。總夫一世,皆曰‘予知’而概之,其於此境、此真則無人彷彿。縱有聖賢,若不是更有夫子,則必猶有知未盡者,所以有若言‘出類而拔萃’也。學者勿困此語,自分莫知,必須善會得聖境真□□□可矣。
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竊按:子貢未達夫子之言,故問‘何為莫知子也’?○子貢是問夫子之道如何為者,乃至人許莫知云爾。非曰人不為不知夫子,而夫子反説道‘莫我知也乎’。若是,則不但下文所答與問不應,為未安也。亦子貢何至以門人時輩所以知夫子者,真謂知盡夫子,而反怪夫子,疑到求知無厭之科耶?此亦須細玩,勿失旨可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竊按:怨,憾也。尤,非也。此夫子自言己所以為己之實,以明人所以莫知者在此,則知我者惟天而已。其為‘其乎’疑辭者,天道玄遠,又不敢自必之辭也。○夫子言己時有不利,而未嘗怨憾在天;事不如意,而亦未嘗尤咎在人。但俛焉下學人事,而自然上達天德。此固人所不見處,知之者惟天爾,此所謂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此所謂聖人與天地合其德者乎!
集注曰: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漸進耳,無以甚異於人而致其知也。然其實所以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之妙在此。蓋惟子貢之知幾足以及此,故特語以發之。○李光地曰:‘乾坤之心,至易至簡,在人惟至誠之道與之默焉而相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在人惟不顯之德與之泯焉而同歸。子貢之在門,可謂聰明足以知聖者。故夫子以嘆發之,因以所自得者告之。蓋與“天何言哉”及“一以貫之”,皆聖門第一義也。’竊按:聖人此語,儘有個的發要旨,然亦何嘗他屬第二,而此獨為第一義乎?若是,猶不是融會聖言者。豈隨天見星,隨地得泉,無不為造化之妙,生活之源者乎?且‘天何言’、‘一以貫’語,其所發明各有攸當。若直作一意,則大有混在,不可不詳。○退録曰:不怨不尤,人道有窮乎?下學而上達,誠之繼也。傳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者,可以盡夫子之學矣。其以語峻極者,有以也夫。○竊按:以上推説,固在當看。而夫子口中,切勿看襃大語氣。本意只説其反己自脩,循序漸進,日孜孜如不及底拙狀常業,乃所以上與天合底。正於説低處看出,方是真切。故語類曰:‘不要説高了聖人。〔高了,學者如何企及〕?越説〔得〕聖人低,越有意思。[6]’陸稼書曰:‘夫子之道,非以高遠而莫知,正以不高遠而莫知爾。’竊按:所謂不高遠者,正以其着實境地,不似老佛超悟穎脱於事物外也,勤謹外工爾。豈知此乃所以上達天德,與之合者乎?所以謂聖人之高者,恰當於此際看出。若夫世之所謂高遠者,其實迂辟流離,自絶于天,何嘗見高遠不低處?故於聖人低低著實,不襃大上,可以看出絶高本事,以立學聖之準,造極之工。聖門論學止矣,更何餘蕴。
佐録曰:‘盡吾為而已,故無怨尤。倦不由天,天何怨乎?失不由人,人何尤乎?’又曰:‘夫子之學,慎獨而至於誠。獨惟天知,故曰“知我者其天”。’○退録曰:‘下學底,以達者是上也;上達底,所學者在下也。下學也者,其上達之是乎?上達也者,其下學之實乎?’竊按:下學上達,只是‘尊德性,道問學’之意。問學脩治,是謂下學;德性之成就,是謂上達。其説詳見中庸解義。而此言學處,對上達而言,故曰下,而其俛焉循序之意見;此言德處,對下學而言,故曰上,而其合德天載之由明。○語類曰:須是下學,方能上達。然人亦有下學而不能上達者,只緣下學得不是當。若下學得是當,未有不能上達。釋氏只説上達,更不理會下學。然不理會下學,如何上達!○陸稼書曰:聖人一生,只做得下學工夫。所以先言不怨尤者。下學須從不怨尤始。吾人一開口,一舉念,便涉怨尤,如何能下學?○蔡虚齋曰:‘程子云“下學便上達”,若是,何須説循序漸進?如程子説忒緊了。程子只恐人認上達在下學外,故云。若孔子本意,卻是謂我只關下學,而自然至於上達。不是方下學,便是蹴到上達處,只是上達不在下學外耳。’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三句,意不斷,下學二字就套在不怨不尤裏,下學即自修之實也。大凡怨天尤人者,必不知反己;反己自修者,無怨尤。’○語類,問:‘“知我者其天乎”,知,恐是與天契合,不是真有個知覺否?’朱子曰:‘又似知覺,又不似知覺,這裏也難説。’竊按:聖人已自是明説知我天,苟無知,又何成為天?但不似人形覺之知,故朱子云‘難説’。
竊按:至于上章論其為德之方,至矣。故此章統論夫子終始,以見致此德底真功,存乎不可見地,直至與天合而極矣,係以下章。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馬注曰:‘愬,譖也。公伯寮魯人弟子(子)也。’正義曰:史記弟子傳云:‘公伯寮,字子周魯人,愬子路於季孫者。’子服景伯以告,集注曰:‘子服,氏。景,謚。伯,字。魯大夫子服何也。’孔注曰:‘告,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集注曰:‘夫子,指季孫。’孔注曰:言‘季孫信譖,恚子路’。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音潮。○鄭注曰:言吾勢力猶能辨子路之無罪於季孫,使之誅寮而肆之。’
大全:‘周禮注云:“肆,猶申也,陳也。”是有罪既殺,陳其尸曰肆。’正義曰:‘言市朝者,應邵云:“大夫以上於朝,士以下於市。”’大全吴氏曰:‘市朝不過連言之。左傳“晉殺三卻,尸諸朝;殺董安于,尸諸市”,賤者在市也。’
竊按:公伯寮史記謂之弟子而言,即‘愬子路者’,夫同學兄弟,何至有此?或者别有伯寮,而馬氏考據有未盡信者與?然而看景伯‘肆諸市朝’語,治之已嚴矣。蓋子路不過季氏之一臣也,其愬誠誣矣,而何至論勘到此?即見子路之仕,有關吾道行廢,所以激慨之深也。其激慨深切到此,安知不因以吾徒害斯門,加倍有憤惋者故耶?始信史記所録未必不然。嗚呼!人心世道,古猶今也。何邢懷尹,何代無之?惟看聖賢之所以處何如耳。○或問曰:‘此蓋墮三都,出藏甲之時也,故道之興廢於是乎在耳。’竊按:此亦以意言耳。既無明據,姑未可的知為何時。然要之以子路之用舍,可以卜師門之興廢,故子服之言至此。此章但看聖人所以處興廢之命何如爾,不須論何時何事。大凡夫子有意行道,則先使由求;季孫欲召孔子,則先用由求。蓋由求之為孔門進退輕重,不待説明矣。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平聲,下同。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正義曰:‘孔子不許景伯之告,故言道之行廢皆由天命。公伯寮之譖,豈能違天而興廢子路乎!’集注謝氏曰:‘雖寮之愬(得)行,而亦命也。其實寮無如之何。’
大全齊氏曰:‘子路非王佐之才,家臣非卿相之位。而孔子以公伯寮之愬為關於吾道之行止,何也?魯為公室〔之〕蠹者,莫如季氏。孔子為政,大率欲裁其僭。而勇於承令,以出藏甲,隳三都者,子路也。公伯寮愬子路,固將假以沮孔子也。故孔子不為子路禍福計,而為吾道興廢計。然景伯欲肆寮於市朝,而孔子以為寮如命何!蓋吾道行與不行,繫於天之祐不祐,而不繫於寮之愬不愬也。景伯尤諸人,而孔子委之天。孟子於臧倉之沮,亦歸之天焉。’竊按:子路為孔門先路,而季氏為魯國執政。吾道之行止,原係執政。而行止之機軸,專在子路。此其所以以子路之禍福,為吾道之興廢爾。何必説到藏甲、隳都事方為是關孔子事乎?齊氏此條,雖然過鑿,讀者活看,可也。
語類曰:‘聖人不自言命。凡言命,皆為衆人言也。’輔慶源曰:‘聖人處利害之際,惟其義而已,更不問命之如何。今此言命者,以曉景伯,而警伯寮耳。’竊按:聖人凡於當為處,固不言命,以義處之而已。若到事勢迫塞,處義不去的,只當視天命之如何而安之爾。今季孫惑志,此道將廢,聖入處此,抑將謂當出何義,而更可不言命為得乎?故聖人隨處有言命、不言命則可矣。概云‘不自言命,其言命皆為衆人而言’,則恐有不通。雖然,到此等處,其委之命而安之,竟不許景伯之請,則可見聖人處義,又不以言命而不在也。所以謂之惟其義而已。○李都梁曰:此不是聖人見道不行,故作此激烈語;亦不是見命本有定,作嘲駡伯寮語;亦不是見景伯恚怒,徒為景伯作解勸語也。雖聖人平素盡其在己,不輕言命,然亦是聖人實認得真處,非穿壁以示人,豈徒作没奈何語哉!
竊按:上言‘知我者天’,吾道之行廢,有不容幸戚於天命之外者矣。觀孟子論命諸語,自可參互得實。所以君子所性之德,隱居不損,大行不加。天既不怨,又何尤人?只是不驕不僭,隨處俛焉者,當行之事而闇然上合於天而已。夫吾人分内事,何處非天乎?故聖人之學無他,盡天命之(之)學也,故曰上達。
子曰:‘賢者辟去聲,下並同。世,孔注曰:世主莫得以臣。其次辟地,馬注曰:去亂國,適治邦。其次辟色,孔注曰:色斯去矣。其次辟言。’孔注曰:有惡言乃去。
正義曰:此章言自古隱逸賢者之行也。‘賢者辟世’者,謂天地閉則賢人隱,高蹈塵外,天子諸侯莫得而臣也;‘其次辟地’者,未能高栖絶世,但擇地而處,去亂國,適治邦也;‘其次辟色’者,不能豫擇治亂,但觀君之顔色,若有厭己之色,於斯舉而去之也;‘其次辟言’者,不能觀色斯舉,有惡言乃去之也。○退録曰:程子言‘四者雖以大小次第言,然非有優劣也’,恐未必然。蓋此只論隱逸者事有淺深之等也,非與於聖人也。○蔡虚齋曰:三個‘次’字,只就世、地、色、言上説來,然與程子説似不合。
大全吴氏曰:‘世與地,以地廣狭言;色與言,以人事淺深言。若夫子,則寧辟地、辟色、辟言,而終不忍於辟世。觀其論沮溺可見矣。’竊按:聖人豈亦為隱逸之行哉!然而衛有問陳之君而行,則未嘗非辟言也;魯有怠政之相而行,則未嘗非辟色也;昭公之亂則適齊衛輒之亂則返魯,去宋、去陳,莫不是辟地而然。又嘗自言‘天下無道則隱’,固何當無辟世事乎?但聖人所值,偶不至此耳。然則此章雖不可謂無關於聖人,然看其淺深等差,只是為隱逸者設,不是為聖迹言也。若以聖人於四者不無近似,而遂至抹煞四者等差,亦恐於文義欠精。
子曰:‘作者七人矣。’包注曰:‘作,為也。’集注李氏曰:‘作,起也。作者七人[7]。不可知其誰何。必求其人以實之,則鑿矣。’
竊按:此章之説,古無的解。朱子亦曰:‘不可知,姑存而徐考之,可也。’後生者何敢妄議。然而朱子又未嘗不容人徐考,此可以獻疑而無罪否?從前解者,皆以‘作者’為承上文‘起而隱去’之義,因於七人之數,勞附會而無的當。集注舉以為鑿,真浄而廓矣。凡使字之法,當據例得旨。而例均從義者,解書之法也。今‘作’字,以‘見幾而作’等援例,若可謂作去之義,然又不有‘作者聖、述而不作’等援例乎?然則上章自是論隱者事,此章自是論作者事,二章固不妨以隱見做對,以見編次意。而況七人之數,又有不勞而協者。此章記意,似無疑旨。然則,七人者為誰?程子以羲軒以下及堯舜七人實之。先賢深意固不可易而没之,然以夫子斷自堯舜之意律之,愚恐堯舜以下,禹、湯、文、武、周公亦恰得七人,似當以此為正耳。文但言七人,不言七人為何者,緣吾道統上所常誦法,有不待指説而明者故也。
竊按:凡千古隱遯之迹,要不出上四等科内;又千古聖作之業,要不出此七人度外。此以隱淪四等,及作聖七人對舉相次,以承合天、安命之次者。凡此兩端即聖道上行藏出處之兩端極致,而都不出天命意内。聖人所以時止時行,無不得宜,以盡天則之極者,由其道兼盡乎此兩端爾。然而夫子非不知隨地、隨時、隨人、隨事見幾當辟之道也。其如作者之業,有如彼盛,而有創垂之統,有昭垂之文,可以維世道於同仁,拯斯民於水火,即上天之本心,明命之主意。故歷敍四等之隱,以見處將廢之命之宜,非無攸在。而因舉似七人之作,以見命既難測,則所當繼述以為施行之道者,即存乎其本心主意之所在而已。此夫子所以棲遑周流,若不暇給,而脱冕接淅,又未嘗終三年淹,則四等所為,亦未嘗不兼寓乎其中,終可見為盛德之全無欠缺也。彼或區區以救世熱腸看局聖人,而議其不足者,誠不知量也。然有因其言可以得聖迹之實録者,故以下二章詳記晨門、荷蕢之言,而於夫子櫽括之辭,其旨躍如,讀者詳玩得之。
竊按:此二章章次,意若云四等之隱,非不固順天安命之事。而又不有七人之作,其於天心命意在所不已之事乎?故夫子非不知彼而終不忘此者,有若是矣。下二章所發之意,已於此二章包在發端矣。
子路宿於石門。集注曰:石門,地名。
四書釋地曰:朱子注四書,傳詩,每堇云邑名、地名,(而)不詳其所〔在〕。蓋其(謹)〔慎〕也。然地志亦有助明經旨者,如‘子路宿於石門’是也。或曰石門齊地,隱公(五)〔三〕年,齊鄭會處即此,非也。〔讀〕太平寰宇記‘古魯城(門)〔凡〕有七〔門〕,次南第二門名石門’。按:論語‘子路宿於石門’,注云‘魯城外門’,蓋郭門也。因悟孔子轍環四方,又使子路歸魯視其家。甫抵城而門已闔,只得宿於外之郭門。次日晨興,伺門入。掌啓門者訝其太蚤,曰:‘汝何從來乎?’若城門既大啓〔後〕,往來如織,焉得盡執人而問之?此可想見一也。不曰自孔某,而曰自孔氏,以孔子為魯城中人,舉其氏輒可識,此可想見二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分明是孔子正棲皇,歷聘於外。若已息駕乎洙泗之上,不必作是語,此可想見三也。(纔)〔總〕從魯郭門三字悟出情蹤,誰謂地(志)〔理〕不有助於經學與?[8]
晨門曰:‘奚自?’集注曰:‘晨門,掌晨啓門(者),蓋賢人隱於抱關者。’正義曰:‘自,從也。奚,何也。時子路宿於石門,夙興而入,故門者問其何所從來也。’竊按:此既晨啓門者,則自是關人,亦應昏閉門者,非有别人。而注因晨門着解,故必曰‘掌晨啓門’,即就子路方過門時言也。
子路曰:‘自孔氏。’正義曰:子路答〔閽人〕[9],言自孔氏處來也。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平聲。○包注曰:言孔子知其不可而强為之。○竊按:本非有數樣孔氏着須人提標辨别,而其言如此,此非是疑問之辭,正是譏刺語氣。正義曰:‘意非孔子不能隱遯辟世也。’竊按:玩此一句語意,晨門眼中將聖人所為似看做闊大心腸,似看做拗轉做作,言外卻見不似自己自便、自靖之意,總見譏意溢表。
集注胡氏曰:‘晨門知世之不可(為)而不為者,〔故〕以是譏孔子。然不知聖人之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也。’或問曰:‘以夫子之聖,雖極亂之世,君苟用之,則易危為安,轉禍為福,亦反覆手耳。豈知其不可為而冒昧以為之哉?’竊按:夫子之心,實無不可為之時,故常庶幾遇之,惓惓哉至此。而晨門以為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可謂得聖人之厚意大處者乎?然但過斷天心,以為必更無可為之天,如後世氣數轉降之論,病在此耳。然此在所不辨,故聖門無復櫽括之説。或疑晨門之言,即子路所云‘道之不行,已知之’之意。而今以為不知聖人之心,何也?竊意:所謂‘不可’者,言當時之形勢也;所謂‘無不可為’者,言天命之本意也。列國委靡,哲王莫睹,舉世迫隘,大道難容,則此所謂‘知其不可’也;明命赫然,秉彝不泯,道不遠人,幡然可復,則此所以知‘無不可’也。均此當時形勢,而由其積痼之習,有若性成,故不知者以為天,而謂不可為;知之者以為人,而謂其可為。以為天者,晨門輩見解也;以為人者,聖門中見解也。晨門曰不可為,聖門人亦未嘗不曰不可為。然若其心内眼中為天、為人之見既異,故聖門於不可為中,常見改止之道,而終不見無奈何棄之之誼。此聖門所以與晨門輩言同而見異,見同而心異處爾。畢竟一個掉頭而長往,一個混迹而與易。或彼或此,歧以兩途者,此也。今夫晨門語中‘為之’二字,自是聖人實迹,所當辨者,只在知不可與可為之間。而此亦無辨正之語者,為其於時勢實境原非過論,若其非天而是人,庶幾可改之。實自是於平日與易心事上昭晣無餘蕴。故此二章不勞及爾。
竊按:此章因晨門之言,須見出聖人知其不可而然且為之之心而已。以其天命本意,自有不容已者故也。
子擊磬於衛集注曰:‘磬,樂器。’正義曰:‘時孔子在衛,而自擊磬為聲也。’
竊按:將記荷蕢過門,而先言擊磬於衛。詳其書法,‘衛’字當看。蓋夫子之轍環也,常惓惓於衛,而累返其轍。今言其在衛時,則自是夫子憂切當世之日。荷蕢‘有心’之譏,有自來矣。若當其問禮、問官之際,未受女樂之前,息駕昌平之後,縱使擊磬,剩有荷蕢之過,惟此‘有心’一語,何從而發哉!
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正義曰:荷,擔揭也。蕢,〔草〕器也。有心,謂契契然憂苦也。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集注曰:‘硜硜,石聲,亦專確之意。’正義曰:‘既,已也。硜硜,鄙〔賤〕貌。莫,無也。斯,此也。荷蕢者既言“有心哉,擊磬乎”,又察其〔磬〕聲已而言曰“可鄙賤哉”。硜硜乎,無人知己。[10]’此可以已矣。竊按:彼意以為可已而不已,所以云‘鄙哉,硜硜’。○李都梁曰:‘鄙,本貪鄙、庸鄙,此只貼“硜硜”説,只專確不移便是鄙處。謂其所見之淺,不知通變之宜。’竊意:故下即引詩。深則厲,淺則揭。’正義曰:‘此衛風匏有苦葉(之)詩也。以衣涉水為厲。揭,揭衣也。荷蕢者(匏)引之,欲令孔子隨世(而)〔以〕行己。若過水,深則當厲(而)不當揭,淺則當揭而不當厲。以喻行己,知其不可則不當為也。’集注曰:荷蕢者‘譏夫子[11]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適淺深之宜’。○疾書曰:注云‘以衣涉水’者,古人涉水,若不可揭而涉,則直以衣涉,欲其不露體也。
李都梁曰:‘深便厲,淺便揭,不然則有胥溺之患。荷蕢身分,只得如此。不是其適淺深之宜為不當,但不可以之論聖人。’竊按:淺深厲揭,言非不是,而惟看主意如何。荷蕢以莫己知而不已為當淺而厲、當深而揭之比,言在所不必為之事而將不免胥溺之患,所以譏其不能適淺深之宜也。若夫聖人,則以世亂而不與易為當深不厲,當淺不揭,把作不適宜之大節看。夫子所謂‘天下有道,吾不與易’之意可見。○集注曰:‘此荷蕢者,亦隱士也。聖人之心未嘗忘天下,此人聞其磬〔聲〕而知之,則亦非常人矣。’竊按:聞磬知心,猶是古人常事,此不足以知其賢。然今其言曰‘莫己知、斯己’,則亦可見人知己時,未必以忘世自必者也。然則,或者是不無用世之具,而隱淪不見者乎?其比無具而隱、反以欺世者,所以為賢,故朱子知其非常人。然莫知則已,是亦怨世之心,終歸不知聖人之道者,故夫子正之云‘果哉,末之難矣’。
子曰:‘果哉!末之難矣。’退録曰:‘果,謂果決。’何注曰:‘末,無也。’集注曰:‘聖人心同天地,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聞荷蕢之言,而嘆其果於忘世。且言人之(為道)〔出處〕,若但如此,則亦無所難矣。’退録曰:‘言其若但果決如此,則末由乎處難矣。夫子之道,亦不必以莫己知而則已者也,亦未嘗是不知其不可而强為者也,故其言如此。’
李都梁曰:‘荷蕢以聖人為不能果決斷世,聖人卻説若如此,亦有何難!聖人甘為其難,而不肯為其果,此中有多少苦心在!’竊按:大抵聖人之道,其難不可能處正在這般境地。然聖人亦由惻怛自然之仁而然,初不是以為難事而絶為之底。然則難字亦只為晨門、荷蕢輩言耳。合看彼輩之言,何嘗全非。唯其有以為難之見,故其於聖人所為究有未達,而反自果於一決,從而流離不返者,此也。此際申辨,具在微子等篇,可見此姑因彼輩之言,以明夫子處世當則而已。故不須説明到細,而只説其難固非果於忘世者所可幾及云爾。○又按:凡世間道理所以不得致極者,莫不由以為難之見為崇作害耳。上自聖與善之等、王與伯之别,下至末藝淺深、百工精麤,舉罹此患。今彼果於忘世之徒,亦何嘗有意為非?只是以聖人所為委曲太甚,過於勞碌,故輒憚難不為,而安於自潔之小。此之謂果哉爾。自上章晨門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一語,牢見是以為難見解。此章特其深痼不可破者耳。夫子總以‘末之難’一語辨破示意,而凡於行事上輕決自安、不能推細到難者,都可該見而救拔矣。有意學聖者省於此察知警焉,可也。莫謂聖教有為而發,而一毫歇過。
竊按:此二章合論上二章四等之隱及七人之作。而‘果哉’一語,以辨天下隱遯之失;難之一字,以見夫子主意所在。合二章,但當見聖人知不可而亦為,莫己知而不已,不以天下之遠為遠,不以天下之難為難,皇皇汲汲,不能自已於為之者,何也?以其天命本意,自有不容已者故耳。三十七章謂其知我者天,而三十八章所以自信為行廢有命者,故如是矣。下章以下,其即此道理所為行之實乎?○自為道德備盡,而若又於出處行止間毫有偏倚失當,則聖人恥之。三十九章以下編意,當與子罕篇‘待賈’章參看,而但此加詳耳。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正義曰:‘諒陰,三年不言’,周書無逸篇文。高宗殷王武丁也。言武丁居父諒陰,不言三年也。子張未達其理,而問於夫子也。
按:諒,書作‘亮’。集注曰:‘諒陰,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或問曰:‘孔氏云“諒,信也。陰,默也”。邢氏釋之曰:“信,謂信任冢宰。”胡氏釋之曰:“謂其信能默而不言也。”二家皆用孔訓,而為説不同。鄭氏於禮記又讀作“梁闇”,言居倚廬。大抵古者居喪之名如此,其義則今古言殊,不可曉矣。’○李都梁曰:‘何謂也’,是問所以得三年不言之故。下文因以百官聽冢宰告之。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集注曰:‘言君薨,則諸侯亦然。總己,謂總攝己職。冢宰,大宰也。’正義曰:‘此言君既薨,新君即位,使百官各總己以聽命於冢宰。三年喪畢,然後君自聽政。’○集注曰:百官聽於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
集注胡氏曰:‘位有貴賤,而生於父母無以異(也)〔者〕。故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子張非疑此也,殆以為人君三年不言,則臣下無所稟令,禍亂或由(而)〔以〕起也。孔子告以聽〔於〕冢宰,則禍亂非所憂矣。’大全陳新安曰:‘居喪而冢宰攝政,則君雖不言,亦無失政矣。’竊按:此章疑發本不到憂禍亂上,只是言君之為國,必有教令方可行得,而今不言三年,但恐政教廢而治道絶,想必有所以區處之道存乎其間,故子張之問如此。夫子以‘聽冢宰’一段發明指示,而其政教治道所以絶而不絶,竟無所缺。肫肫之化,自然流通者,專在乎其守禮敬職上,無不具足。大哉!先王不言之化也。正見治道玄窺,真不啻諒諒之教。而至夫言之所以見孚於民者,又終在此地頭論本矣。故夫子即説古人皆然,以見先王繼述妙用不在乎他云爾。然則此章‘聽宰’一段義祇不出新安一條為正,胡氏禍亂之憂稍似過當。聖言方到真切處,而只做禮廢後致惜意,已失本旨。況又推到禍亂之慮,得人之關,非不然也,而愚恐總不是實有得之見也。
竊按:先王之道,固有不言亦化之妙。聖人又豈無不用亦行之妙乎?以有此妙,故夫子固知人莫己知而未嘗置天下於度外,木鐸循路,垂法萬世者,即此不言之化,可見古人成法矣。況夫子神妙之聖乎!晨門、荷蕢之所未達在此,宜乎其譏笑交加,而又豈當以不可則不為、莫知則斯已,律之於聖人?故上二章之下,編此一章,而下即言好禮,妙不出好禮也。又下言敬,禮不出敬也。聖人之道有可以一言蔽者矣。
子曰:‘上好去聲。禮,則民易去聲。使也。’何注曰:‘民莫敢不敬,故易使。’集注謝氏曰:‘禮達而分定,(則)〔故〕民易使。’
吕晩村曰:‘此章必重扼“好”字,方得要害。’李都梁曰:‘“禮”上加一“好”,便見“好”字精神,貫徹本末、精粗,無所不具。’又曰:‘若無好字,禮只是軀殼子,如何能達?又須知好禮不單為要使民而設,則民易使是好禮中自然效驗。’○晩村又曰:‘好禮,民自易使。若謂以禮使民,則民將生心矣。’竊按:好禮則易使,自是堂堂定理。不可謂民將生心而諱云不要。然則只當好禮,不當慮到民之生心。所以君子之道,本必須禮,而禮必須好耳,何者?民彝物則,必不順不成也。故聖人之門必禮,謂之立大本之衡錘,達天下之樞括。斯須乎是,體得乎是,規矩準繩乎是,手舞足蹈乎是。要之,達之天下,以萬民為德之法,專在好禮裏許。此詳夫子論禮諸處,已有可了。直至顔淵篇‘克己復禮’等章,發明無餘,故此論治化玄窺處,復以好使之關略加提點,而意更焕如。聖門中全旨大義,有可以總括發明者矣。
子路問君子。正義曰:此章論君子之道也。子路問於孔子,為行如何,可謂之君子。子曰:‘脩己以敬。’孔注曰:‘言當敬其身。’竊按:不止曰‘敬身’,而曰‘修己以敬’,則不止見身之當修,又以見敬之為敬,卻有多少發明意!夫敬者,所以慎處事物,要無不盡道之名也。凡為道者,孰不自為脩己?但於以敬處欠察,所以或為小道邪逕,不得為君子之大道正路也。
曰:‘如斯而已乎?’正義曰:子路嫌其少,故問君子之道止斯否乎?曰:‘脩己以安人。’竊按:人,對己之稱。夫子又言‘脩己以安人,此君子之道也’。‘脩己以安人’者,猶言以安人之道為脩己之敬。
曰:‘如斯而已乎?’正義曰:子路猶嫌其少,故又問。曰:‘脩己以安百姓。竊按:百姓,衆人之稱,言君子則當以和聚衆人為脩己之敬。
竊按:人者,對己之稱。百姓者,總舉衆人之詞。中庸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君子之道即可知也。必須有以區處事物,以之為脩己之道者,是君子誠之之功也。夫區處事物如何為可也?敬而已。欲持敬者,奈何?胡氏曰:‘如執大圭,如捧盤水,如雷霆之在上也,如淵谷之在下也,如師傅之在前也,如鬼神之在左右也,是則持敬之道也。’言其接事處物之或恐失其當而不得其所也。故書言‘懋敬[12]德’而曰‘莫不寧’,禮言‘毋不敬’而曰‘安民哉’。然則下文安人、安百姓,即在‘以敬’上該括。而君子所以脩己之道,已在以敬二字上見盡。但因子路見少,故復明言‘以敬’之為安人、安百姓之法云爾,非為擴小至大,推近及遠之詞,朱子於或問中論之已詳。苟明此理,其論仁語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一章語意,有與此暗掣而相發者。聖人論道極處,意相關合有如此矣。○李都梁曰:修字中工夫儘無窮,終少此敬字不得,此修己必敬以修之也。然而敬字初不是離卻事為,而曰‘修己以敬’,則即當見修己真樣。所謂安人、安百姓,都不是修己外事。此所以合内外而一之也。不然,離敬説修,修字無(實事)〔根源〕;離修説敬,敬字無(根源)〔實事〕,此何以為君子之道乎?人只知講敬字,忘卻脩字,此敬其所敬,斷非聖人所謂敬也;又只知講修字,忘卻敬字,此修其所脩,斷非聖人所謂修也。[13]’
語類曰:‘須看“敬以直内”氣象。敬時内面一齊直,徹上徹下,更無些子(私)(邪)曲。若不敬,則内面百般計較,出來皆是(私心)(邪曲)。欲利甲,必害乙;利乙,必害丙,如何得安!’又曰:‘且以一家言之,(若)〔一人〕不脩己,看一家人安不安!’[14]竊按:若不於一家人安不安上,看取一己之脩不脩,卻於何看?翼注曰:‘安民俱包在修己内,如為君不能躬行善道,固是己不修。就是紀綱法度一毫不舉,都是君道未盡,亦可謂之己不修。説個修己,則安人、安百姓的事都包了。安人、安百姓是修己的全功,不是修己的效驗。’竊按:人君之紀綱法度,何者非‘以敬’中事?而乃與‘以敬’事對説修(件)〔己〕[15],猶不是至當見解。○佐録曰:敬也者,敬所以接物之事也。敬事之外無修己之道,故安人、安百姓之外,無修己之道。安人、安百姓者,敬所以接物而得者也。明儒陽明氏論大學之説曰:‘明明德如何?親民而已。親民如何?明明德而已。’可謂得其説矣。以此旁玩,章旨可會。
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孔注曰:‘病,猶難也。’集注曰:‘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知四海之内,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為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為聖人矣。’又曰:‘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盡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積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言此修己以安百姓之事,雖堯舜之聖,其猶難之,況君子乎?所以使反求諸近也。竊按:使反求諸近者,非曰舍安人、安百姓事,而姑求諸‘修己以敬’之功也。卻是云合就‘修己以敬’語,以見個安人、安百姓之不外於此云爾。此等際最易説錯。
竊按:此一章乃統論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者,以求見聖門道理如何耳。即顔淵篇以下統承結語也,指示大道莫詳莫切於此。其全體大用,到此説竟,學者潛心焉可也。原夫君子事業德實,自有無窮之大,無窮之遠。子路意必有準天括地大議論,故乃有此問。而夫子只曰‘脩己以敬’,乃以至近至切一句話説盡,子路所以疑有餘旨而再問,三問,直窮到底。夫子之言至於安百姓,然後君子之事業德實無遺見矣。但不知‘以敬’一句内,安人、安百姓便已該在,何者?敬者,戒慎之謂。而君子事業,要不出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所戒慎在順不順間而已。則所謂‘修己以敬’者,敬其所以安萬物之法爾。以此為修己之法者,乃君子之道也。子路所見固不及此,然竟因子路之問,使人知‘以敬’分量至於此極。聖門發明有功如此,何可歸之迷不即了者同科,有一毫不到察為得乎?○集注程子曰:‘君子〔脩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一身敬恭)〔惟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有,氣無不和,而四靈畢至。此體信達順之道,聰明睿知皆由(此)〔是〕出,〔以此〕事天饗帝。’語類,問:‘如何程子説到饗帝祀天,方説“聰明睿知皆由此出”?’朱子曰:‘“聰明〔睿智〕”如何不由敬出!且以一國之君看之,此心纔不(戒懼)〔專静〕,則姦聲佞辭雜進而不察,何以為聰?亂色諛説之容交蔽而莫辨,何以為明?睿知皆出於心。心既無主,則應事接物之間,其何以思慮而得其宜?[16]’又曰:‘敬則自是聰明。自然通達。’竊按:聰明睿知者,謂其聰明睿知乎?安民底事爾。故或問曰:‘修己以敬而極其至,則所施為無不〔自然〕[17]各得其理,而羣黎百姓莫不各得其安也。’李都梁曰:‘安人、安百姓,即只是這個敬也。’
蔡虚齋曰:‘我能敬,則人感化,亦皆敬,不獨我能敬也。’竊按:夫既曰敬以安民,則民之感化固亦自爾。而此但曰‘修己以敬’,則正説君子以安人、安百姓即作修己之敬,發明個如此修己,真正為君子之脩己云爾,又何必説到不獨我敬處,然後敬方為關切安人之功乎?此等講説,大見生疏,不可不察。或疑:然則堯舜所病,當在‘以敬’處,而此必到安百姓,然後方説‘猶病’,何也?曰:敬,言安百姓之心;安百姓,言敬之極。必也,準其極者,心。而以斯心致其極。然要説大聖人所不足之心,其可不準其極而言乎?且言‘病諸’者,非以見堯舜之不足也。其曰堯舜之聖而尚有不足,則正以見此道理無窮之量耳。其無窮之量,固不外敬,而直到安百姓處方見端的耳。以此語‘病諸’之意,始可想會。
竊按:論到此章發明君子之道,無以加矣。而曰‘堯舜病諸’,則亦可見聖人恥不及之量矣。恥之到此,而無未盡之道,未至之德矣。故以此終篇,而恥之於人,其大見矣。此篇中發恥宗旨,於是極矣。然而,凡所以害恥之道,不出於自放之徒,則必由於速成之心。或緣蔑禮而自安,或緣躐禮而自足,終使恥心倒喪,無以將進,則均矣。故係編下二章,以起下篇首義。
原壤夷俟。馬注曰:‘原壤魯人,孔子故舊。’正義曰:‘檀弓云“孔子之故人曰原壤”是也。’○馬注曰:‘夷,踞。俟,待也。’集注曰:‘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見孔子來而蹲踞以待之也。’
退録曰:‘夷,平夷之謂,只是坐而便舒義,恐不獨蹲踞為夷。’竊按:饒雙峯云‘鴟鳥好蹲,故謂之蹲鴟,又謂之鴟夷’,故夷即為踞。此固為夷即蹲踞之證,然夷本是鳥做便舒之稱,而不當真作鳥名,則以彼證此已自不切,又何以牢作蹲踞之名乎?且不知彼必箕踞失禮之甚,然後夫子責之。則猶於責禮嚴細之義反鬆矣。正義曰:‘禮,揖人必違其位。而今原壤坐待孔子,故孔子責之也。’意最妥穩。
子曰:‘幼而不孫弟,並去聲。長上聲。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正義曰:‘孫,順也。’集注曰:‘述,猶稱也。賊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長,無一善狀,而久生於世,徒足以敗常亂俗,則是賊而已矣。’正義曰:‘孔子見其無禮,故以此言責之。’
竊按:老而不死,則不但久存於世,增滋敗傷,且年高無禮,更易作後生觀瞻,所以必言‘老而不死之為賊’爾。夫幼不孫弟,未必至犯上作亂;長而無述,未至穢德彰著。夫子直斥之為賊,其責禮絶嚴之意,蓋可見矣。凡世自謂曠達而放浪於禮法之外者,舉當有以知懼矣。○所謂賊者,似然不然,而實有以害正之謂。凡德之賊、民之賊皆是也。若使原壤所為真個是悖逆凶穢之事,則反不足以貽害民俗,而不叫做賊矣。
以杖叩音口。其脛。孔注曰:‘叩,擊也。’正義曰:‘脛,脚脛也。’集注曰:‘孔子既責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擊其脛,若使勿〔蹲〕踞然。’
竊按:叩,只是緣彼無起敬作禮之容,故叩而警之,使知既有脚脛之力,正不合頹惰如是云爾。聖意攸在自可想見。退録曰:‘叩,不必微擊,亦未當甚擊,使之痛楚之謂。’
大全陳新安曰:幼壯孝弟,耆耋好禮,則久生可以維[18]風俗,故敬其為壽;幼壯無稱,老徒傲惰,則久生適以敗風俗,故名其為賊。壤良可戒哉!○李都梁曰:‘原壤夷俟,亦不是傲慢孔子。若是傲慢,便不消待矣。蓋他是老氏之流,所謂自放於禮法之外者,只是以先王之禮為繁苦欄栅人。苟得禮之意,更不消要許多節文,如知和而和便了。不知其簡易而非禮,傷敗風俗,莫此為甚。朱子謂老子是笑嬉嬉底人。“原壤夷俟”,正類此。’竊按:世之傷敗風俗者,亦多矣,必指此等為老氏之徒,何也?曰:若無恭而為此者,聖賢已目之禽獸,而置之不須論矣。惟此原壤輩,自幼至終以此自守,至娱後生,名之為賊,此豈無所聞而能然乎?然而聖人之禮防一決,必至禽獸之域者,如反手耳。故為道學之警者,每每就此立則而為切誡焉。都梁所引朱子之論,正得其旨矣。
竊按:不孫弟,則非以敬者,是為賊。則非安人者,以不敬無以安人之道,為其身所以修己無法,與上章君子之道反也。故夫子特辨之。
闕黨童子將命。正義曰:‘闕黨,黨名。童子,未冠之稱。’馬注曰:‘將命者,謂傳賓主之語以出入者。’或問之曰:‘益者與?’平聲。○正義曰:或人見其童子能將命於聖人之門,故問於孔子曰:‘此童知能自求進益之道者也與?’
竊按:孔門之前後將命必不一二,而獨於闕黨有是問者,蓋此童子既云‘居位、(併)〔並〕行’,則必是依樣成人態度。外面看來,疑似有進益焉,故或以為問。噫!彼既童子,則正是可為之時,又得將命聖門,則正處可為之地。見者之期望無怪,而又孔子所以斷其不求益者,亦緣以可為之時處可為之地,而終不能為求益之道故耳。其何以不絶聖人之望,而只作萬世小子學至戒乎?此意正在‘童子將命’數字上看出。
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集注曰:禮,童子(偶)〔當隅〕坐隨行。孔子言吾見此童子,不循此禮。非能求益,但欲速成爾。○正義曰:禮,童子隅坐無位,成人乃有位。今吾見此童子其居於成人之位。禮,‘父之齒隨行,兄之齒雁行’。今吾見此童子其與先生成人者並行,不差在後,違謙越禮。故知欲速成人者,非求益也。
竊按:此章兩‘吾見’字着眼,蓋彼既是‘居位、並行’,以此推之,想應每事盡然。即知其以童子而有成人之樣,必有儼然可觀者。故或人見之,以為進益成就者。然其實童子之為此也,非不欲成,而但有速意。所以其非不為益,而究非求益之道也。李都梁曰:‘或人疑其已益,聖人不但不許他益,並不許他能求益。’蓋於其儼成疑益之中,聖人自見出欲速非益之病。此他人看不破處,故特發之。○竊按:世或有自能樹立而不能於當分上求,卻只從依樣邊自大,見賢則不求所以積累思齊之道,而堇要其攫取貌狀,則縱然酷肖,終不成效法,而只辦得欲速之病耳。不但童子有此病,位分上,有季氏之僭天子;道德上,有西河之擬聖人。縱有精麤,欲速一念為祟作害,則一也。莫不由此童子這等事作病根,故夫子特為辨,示學者所當深警懼處。慎勿汎看。○或疑:若是,則其可見欲速不求益處想多,而此獨以‘居位、並行’二者言,何也?曰:彼只門下將命的一童子爾,即地可見處惟此,故夫子姑遽實而言。然道原不出孝弟以為萬事本地,所以此二者可以蓋斷其心術、行事,全體都盡。故孟子亦稱徐行後長者,謂之悌;疾行先長者,謂之不悌。而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聖賢論學,故是一揆。
竊按: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四十四章。故言禮。禮者,敬而已,四十五章。故言敬。然則聖人之道無他,敬以行禮而已。禮,其所以為發育峻極,無所不通之經乎?黄勉齋曰:‘禮之於人,大矣。老者無禮,則足以為人害;少者不[19]禮,則足以自害。夫子於原壤、童子,皆以是教之。述論語者以類相從,所以著人無老少,皆不可以無禮〔儀〕。[20]’○竊按:老之為賊,專由幼不孫弟。馴致所到,則少之自害,又為老為人害之本。此可見成德自少之工,而終始著矣;又可見治人在身之關,而本末著矣。且上言自放者不及之失,此言欲速者過之之弊,備舉兩頭,防盡學弊。而聖言詔戒到有深意,二章相次,恐不但類從而止耳。
於‘原壤’章,凡世棄禮者之病根,辨斥無餘;於‘闕黨’章,凡世僭禮者之病根,亦辨斥無餘。棄禮、僭禮雖若不同,其為不孫之實,一也。故同歸不敬,而均為非禮。並不是以安萬物為修己之道者也。故先進之末,將發復禮之為仁,則先辨不讓之病;此篇之末,總結君子之大道,則又辨不孫之失。是知‘敬,禮之實’,專在孫讓之心。故首篇言禮用之和,八佾言禮射之讓,直到此篇,其義明矣。夫聖經發明,終歸一統宗旨。讀者正當執其領而會其要,以得其全意攸在,方於學聖道理,庶有其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