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劄疑
【題 解】
大學劄疑作者申顥仁(一七六二—一八三二),字原明,號三洲,本貫平山。修學於性潭宋焕箕門下,一生隱居鄉里,埋頭研究經學,尤重學庸。本書收録於三洲集卷三,解説大學疑難之處,大體遵從李珥和韓元震的學説。(李明學)
明德以心言,而性與情包在其中,三者闕一則不得為明德也。蓋以明德起頭者,德者,得也。心是得於天而至虚至靈,具衆理、應萬事,人之莫貴者也。然人皆知心之在中,而不知其德之若是明,故名之以明德,使後人知其心之若是而用工也。
知止能得,非言工夫也,即知得之由也。得者,行也。聖人教人,每於知邊頭項較詳,而貴在於行,故明新下因以是言之。知其善之所當止,則理定而志定,志定則心静。心者,身之主也,故心静則身安。慮以事言而屬行,既知其當止而定静安,則可以處事,故曰能慮。能慮而處事精詳,則可以行得,故曰能得。定静安慮,即知得之中間節度也。知止,以窮理而言;能得,以踐履而言。此下‘本末、終始’,亦以此知得而言也。
‘終始’之終,只是要其終之意。凡事無論大小,有始有終者難,故經傳中言始終處,皆以終字先之。易之‘大明終始’,詩之‘令終有俶’,書之‘慎終於始’是也。故繫辭注説曰:‘言陰陽不言陽陰,言終始不言始終,猶言晦朔不言朔晦,言死生不言生死也。’觀此則可知也。
‘古之欲明明德’,夫子無位,故援古言之。古,即堯舜禹湯文武也,此乃傷時之嘆也。首節言‘明新’,二節言‘知得’,三節言‘本末’,而此言明新條目,其下言‘物格、知至’,又其下言‘本末、厚薄’,則惟此‘古之’以下,分明經中之傳。而寒泉以先後經言之,恐未深究也。
物格之説,先輩多有所論,而緣於章句‘至到’二字,失其正意者多矣。退溪曰:‘物非死物,故能自此至彼也。’愚伏曰:‘無不到者,物理來至吾心也,如請客而客來也。’物理本具吾心,則豈有自彼來此之理乎?‘物理之極處無不到’者,吾之心窮其物理而至於極處,則物之理詣其極而無餘之意也。‘至到’二字勿深看,而以‘窮盡’二字之意看之,無可疑矣。但格致工夫甚難摸捉,學者獨坐窮廬無所事,無所事則無物可格矣。讀書之外無他道,雖若無大頭段增益,而讀書多則昔人事為自然融洽於心胸之間,而事物之來,義理自明。不然,則浩浩茫茫,於何下手也?八條目亦各有始終本末:格、致,窮此理也;誠、正、修,體此理也;齊、治、平,推此理也。格物,知之始,而致知,知之終也;誠意,行之始,而正修,行之終也;齊家,推行之始,而治平,推行之終也。此當以三節看也。
‘欲明明德於天下’,‘欲’之一字,可知以己德而言也。己德明,故欲推行於天下也。章句‘使天下’之言,亦承此欲字釋之無疑。而讀此書者,各執己見,或云明己德,或云明人德,而議論不一。栗谷先生曰‘當兼人己看’,此言至當,而沙溪先生不從之,無怪乎他人之攜貳也。然以‘新民’章先言自新觀之,則以己德而言者,無疑也。
經一章,孔子之書,而章首程子以孔氏遺書言之者,亦有其意。經是夫子之言,而傳又是子思之言。則既書夫子,又書子思似煩,故以孔氏言之。
傳之首章三引書,各有次序。‘克明德’總言明明德之意也,‘顧諟天之明命’言工夫也,‘克明峻德’言功效也。‘克明德’即工夫之始,而‘克明峻德’即工夫之終也。所謂‘文理接續、深淺始終,至為精密’者,此也。或以此‘明命’為明德主性之證,此恐不然。康誥、太甲、帝典之引來者,蓋以工夫次第,則傳者之意專在於顧諟二字,而不在於明命,似不可以此而證之也。且觀書傳本文章句,則明命即明德也。果是性也,何不直曰性而曰明德也?以此益驗明德之非性也。
盤銘之銘字,既為此沐浴盤而作銘,則必書於盤矣,以如字看則似好。而字書曰‘銘,名也’,章句之訓銘為名,以是也。名是名言之意也,無可疑。而惟此‘新民’章,讀者皆以不言新民之方,徑言民自新為言。蓋此章動化之本也,我之明德既明,則民自化之。觀舜耕歷山與太王居豳事則可知也,是以傳者以上行下效之意言之。九章‘民從之’,及十章‘興仁、興孝、興悌’,皆以是也。故章句亦承此意,以振起解之。尤翁之言亦如是矣。
‘聽訟’一章,先輩議論多端,難以盡言。而但此釋本末,則當先言明德也。然此與傳者之自言有異,即是夫子之所嘗言,而合於‘本末’傳,故引入於此。此雖先言聽訟,繼言使無訟,則使之無訟者,即我之明德能畏服人而然也。不先言本,而本自該矣。屏溪曰:‘使無訟,末也;大畏民志,本也。’南塘曰:‘使無訟,末也;所以使無訟,本也。’兩説皆未知為穩貼,此必以無訟二字之屬新民而然也。然使之一字,明德意已盡。無訟雖屬新民,使之無者即明德,則所以之意自在,而大畏民志之意亦自包矣。使之大畏者雖明德,而畏者是民,則此非新民乎?‘無情者’以下,即不過解‘使無訟’之意也。章句下小注朱子曰‘使〔民〕[1]無訟,在我之事,本〔也〕,此所以聽訟為末’也,此是斷案,而論者以為與章句之意有異而不從,未可知也。
傳文下但以‘知本’言之者,引聽訟末底事,而明其所重在本字,故如是結之。雖不言末,而末字之意自該也。
‘竊取程子之意’,大全答鄭子上書曰:‘補亡章不能盡用程子之言。’不能盡用而曰竊取者,自謙之辭也。‘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者,大全答陳才卿書曰:‘格物致知,亦是因其所已知者推之,以及所未知也。’觀此則曉然矣。‘表裏精粗’,栗谷諸賢皆有論説,不敢輕議其得失。而黄勉齋曰:‘大學“表裏精粗”,與中庸“巨細精粗”不同。若表裏精粗,則一事之中四者俱有,表中有精粗,裏中有精粗。主意在格字上。’此言精詳,似得朱子本旨矣。表裏精粗,理之散在事物者,言而無不到,是物格也;全體大用,理之統於吾心者,言而無不明,是知至也。
‘誠意’章,朱子以此别為一章,而為自修之首者,蓋致知、誠意,一篇之緊要,而致知屬知,誠意屬行,知而不行則為無用之學,學莫貴於行也,故以此為首也。惟此一章章句已盡,無可疑。而但自欺二字,初學者易以下文‘閒居小人’事賺連看,非謂是也。凡事有十分盡頭,實了九分,欠了一分,是自欺也。閒居小人,即無狀小人也,不能實用其力而苟焉以自欺以至此,則豈不尤可戒哉!故以‘必慎其獨’重言之。
‘曾子曰’下章句‘善惡’之善字,沙溪疑之,而愚意朱先生所以兼善惡言者,甚有意。曾氏門人之引入此節於‘閒居小人’、‘潤屋潤身’兩節之間者,承上接下之意也。閒居是惡,而潤屋是善,則以‘十目、十手’丁寧並戒,使之誠實用工也。南塘經義記聞姜公奎焕曰:‘此章第一、第二節皆言慎獨,而第一節言善,第二節言惡,此一節兼言善惡之不可掩,而總結上文兩節,故章句言“引此以明上文之意”。末節言誠意功效,通結一章之意。’此言似得之。
‘正心’章‘有所’之義,先輩皆以繫著之意論之。而以愚觀之,此上‘誠意’章即人鬼關也,學者過此關,則知益明而身心並修,工夫甚易。尤庵曰:‘自“正心”章以下,則輕輕只説破餘症些滓之未盡者,使人察識而醫治之也。’尤庵説止此。此‘有所’二字果是係著之意,而事已過而猶有留滯,事未來而先有期待之患,則心神汩亂,從前致知誠意之工果安在哉!語類有誠意後公過之説,而此則非公過之比,豈不為大病痛乎?
章句‘或不能不失其正’,與上‘明德’章句‘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之言同,朱先生語法本如是也。氣稟人欲拘蔽之害,奚啻有時而昏而已也?尤庵曰:‘“其用之所行”,用字勿貼於“欲動情勝”之用看,而推上“心之用”字看,則無疑也。’恐似精切。
南塘曰‘大學静時工夫惟在此章’,而據‘有所’二字言之,未知其然也。學者無静時存養之工,則不能正心。然惟此一篇與中庸有異,即初學用工之方,故只言四個條目。章句只言動時工夫,而不及言静時工夫者,此也。或問於尤庵曰:‘全論正心工夫,則固兼動静。而大學則只言動時工夫,静時工夫包在上面矣。’答曰:‘“包在上面”云者,有語病,若改之曰“已在動前”則似勝。’觀此則可知也。
‘修身’章先言親愛者,身與物接之時惟愛最易偏,故以是先之。此下繼言‘二莫’者,是也。敖惰二字,語類曰‘敖便是惰,敖了便惰’也,此無可疑。而大全答潘恭叔書曰‘敖惰,讀者多以為疑’,‘大抵本有此[2]一等人,上不至於可親愛畏敬,下不至於可賤惡哀矜,使人視之汎然不入念慮者’也,此可以見其為人。人於此等人易為偏,故並言之。而觀或問,以孔子取瑟而歌、孟子隱几而卧言之。則雖君子有敖惰。以其有辟字,故章句曰‘人,衆人也’。
‘治國’章並言齊家者,蒙上‘正心修身’章例也。然以齊家之道而申申言之者,蓋以此章雖名治國,而實是立教之本也,未有家不可教而能治平。以故第一節推原孝悌慈之道,明示不出家成教之意,而此下引康誥,言心誠求治之意,然後次言仁讓及堯舜化俗之意,而以‘治國在齊其家’結之。其下又引三詩,以明上行下效之意,而又以‘治國在齊其家’結之。細看之,則其中有化底,有推底,而統言則只是動化之意也。栗谷先生曰:‘九章專以化説,十章乃説推也。’此言至當。而後賢多以此章推與化兼看言之,南塘、屏溪之言如是。而反疑栗翁之言,恐未深究上下章之有淺深也。
以此章為兼化推言之者,以上堯舜事屬化,以此‘有諸己、無諸己’屬推,而此只是反己自修之意,不可以推言也。‘所藏乎身’之身,自上‘修身’來言也。
‘平天下’章復以孝弟慈言絜矩之道者,以應上章三‘所以’之意也。然‘老老興孝’之語,與上章‘所以事君’之意有異者,何也?君與父一也,家之有父,即國之有君也,故上章以事君言,而此是推化事也。王政之化民莫先於老老,老老則民俗秩秩有序,而孝悌之風成。夫子之‘老者安之’,孟子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蓋以是也。絜矩之矩,與論語‘不逾矩’之矩同,即止至善之關棙。而所以行之者,恕也。此乃一章大旨也。此下第二節以惡之一字言絜矩之義,其下引南山詩‘民好之、民惡之’之語,而以‘民之父母’結之,示愛民如子之義。惟此好惡二字本出於‘誠意’、‘修身’二章也,於此更以是申言者,其意可知。王政之止至善,不過察民心之好惡而行之,則好惡又是絜矩之至要也。統言則絜矩,而切言則好惡也。南山詩下又引節南山及文王詩,警君上以因好惡存亡得失之由。而繼言財用,以明能絜矩、不能絜矩之得失。其下又引楚書、舅犯,以明上文之意。又引秦誓,起下用人,而言賢不賢及忠信、驕泰,以明君子之得失者,言各有次第。所謂‘三言得失,而語益加切’者,此也。或曰‘此下當言禮樂刑政’,而既言用人,則禮樂刑政自該於其中,何必歷言也?‘生財’以下,合理財、用人言之。而章末言仁者及不仁者用財之道,而以義之一字合尖重結者,不但仁為體、義為用也,凡事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好惡之得其正者,義也。孟子所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義’者,此也,而亦可見聖學傳受之旨也。義是絜矩工夫之緊要,亦當著意看也。
此章胡氏分八節,而先輩亦有言分節,或曰五,或曰六。惟此分節本由於朱子,則何敢容喙。而以淺慮觀之,傳者以得失二字結語者三,而其下複合財用、用人而終之,則依此當作四節看也。
二節‘所惡’章句‘上下四旁’小注‘上下已見上文’云云,此指此段‘不欲上之、不欲下之’之文也,非指前段章句‘上下’也。蓋此段章句詳釋‘上下’字,而於‘前後左右’則汎以‘(莫)〔無〕不皆然’釋之,故此小注復釋‘四旁’,而於‘上下’則以‘已見上文’言之。此乃遂庵言,無可疑也。
秦誓‘不啻若自其口出’,人有好賢之誠,則心之所好又甚於口之所言,即好彦聖以誠之意也。
篇内諸章,皆有承上起下之妙。‘明德’傳末‘皆自明’起下‘新民’,‘新民’章末‘無所不用其極’起下‘止至善’,‘親賢樂利’起下‘使無訟’,‘知本’起下‘致知’,‘心之全體大用’起下‘誠意正心’,‘心廣體胖’起下‘正心修身’,餘皆倣此,不須枚記。而章末總論更舉‘明善、誠身’言之,明善,即致知也;誠身,即誠意正心修身也。學者工夫之緊要,莫先於致知誠意,則於此復言者,其意切至。且不曰‘致知誠意’,而以思傳‘明善誠身’言之者,亦有意,使學者知其兩書之相為表裏也。
章内申言財用、用人者,民心之好惡專在於財之聚散、人之用舍。大全答范叔應書曰:‘“絜矩”章專言財用,繼言用人,蓋人主不能絜矩者,皆由利心之起,故徇己欲而不知有人,此所以專言財用也。人才用舍,最係人心向背。若能以公滅私,好惡從衆,則用舍當於人心,此所以繼言用人也。’此可知其大概。然人才之於國家,所係尤重,不惟財用聚散之在是也。壅蔽人主聰明,而防賢病國,無不由此也。是以章末‘務財用’,必自小人言之。而繼言‘災害並臻,善人無如何’之語,聖人憂患後世之意,可謂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