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山神庙
悬念既是戏剧结构的重要手法之一,也是小说艺术经常使用的技巧。著名戏剧评论家阿契尔曾把悬念比作德谟克列斯头上的剑,这把剑悬在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落下来(见阿契尔《剧作法》)。确实,悬念运用得好,不仅会使作品的结构更加严谨、巧妙,而且也会使读者或观众产生紧张的感觉,和作品中的人物的感情产生强烈的共鸣。在这方面,《水浒》中久已脍炙人口的名篇“风雪山神庙”是颇具特色的,它的悬念处理不仅真正“悬”到了“空中”,而且“落”得也不同凡响,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作者的悬念是怎样“悬”起来的。
林冲发配沧州以后,巧遇他在东京的故人李小二,向他讲了自己被高太尉陷害的经过。这本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谁知过了时间不长,李小二偶然听到他酒店里的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谈起“高太尉”的事来。李小二立刻就怀疑“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可是他既不敢就叫林冲来辨认。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后来林冲问时,他只能说出那人的模样,其余都含含糊糊。这样,林冲虽然大怒,“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却也不敢断定就是陆虞候来害他。读者虽然也产生了警觉,却也猜不出后文将要怎么发展。这正如金圣叹在“风雪山神庙”的回首所批的那样: “不知所议何事,评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然而,正是在这“忽断忽续”、“忽明忽灭”之中,高俅欲置林冲于死地的杀人刀已经隐约悬在文中了。
悬念“悬”起来以后,关键问题还要会善于“抑制”或“拖延”。因为就悬念本身来说,它主要是造成读者心理上的紧张,即心理上的向前延伸——急于想知道“后事如何”。所以,假如作者不懂得“抑制”或“拖延”的艺术,那么必然会使“后事”一览无余,倒了读者的胃口。在这个问题上,施耐庵确实处理得十分出色。为了达到“抑制”或“拖延”的效果,作者采用了避实就虚的手法,使用了两副笔墨:
其一,在高俅派陆虞候杀害他的问题上,作者故意盘旋做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化到几乎看不见为止。如林冲才一听李小二说了陆虞候的事以后,先是买了一把刀,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矛盾几乎一触即发。结果,林冲一连寻了几日,丝毫不见踪影,不仅林冲 “心下慢了”,读者恐怕心里也 “慢了”,是不是李小二听错了呢?后来,到了第六日,不但没有见到陆虞候来害林冲,反而管营又给林冲派了一件 “轻活儿”——去守草料场。这时,不仅林冲纳闷为什么不害他,就连李小二也颇有 “羞悔”(圣叹语)之意,劝他 “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从这以后,害林冲的事就几乎没再提起,只到火起之后才真相大白。
其二,作者不仅在害林冲的问题上 “极力放慢”,而且还插了二处 “闲笔”。第一处 “闲笔”是写雪景。从林冲辞别李小二往草料场时,天上就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地卷下一天大雪来。”他来到草料场以后,只见那草屋 “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冻得实在受不了,便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出去打酒。打酒回来,小屋叫雪压塌了,他不得已才来到山神庙。第二处 “闲笔”是写火。先是林冲在草料场的小屋里生火,后将 “火炭盖了”,再是他打酒回来,见小屋塌了,去摸火盆内火种,“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本来,林冲“心下慢了”,李小二也以为 “没事便好了”,这就足以使悬念的“抑制”或 “拖延”够火候了,但作者还生怕读者猜透书中的 “后事”,又即景生情,加了这两处 “闲笔”,这不仅使文章更加摇曳多姿,而且也使 “抑制”和 “拖延”进行得更加巧妙。
最后,当 “抑制”和 “拖延”达到一定程度时,作者还必须及时把悬念“落”下来,使读者获得解脱。在 “落”悬念的问题上,一是要 “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 (见李渔《闲情偶寄·大收煞》),二是要顺情顺理,简捷自然,“风雪山神庙”的悬念处理确实达到了这个要求。作者正行着 “闲笔”——写林冲在山神庙里吃酒,突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在这第一个突起的 “波澜”之后,林冲却待要开门救火,作者又平地生起了第二个 “波澜”: 久已不见的陆虞候突然在山神庙门口出现了! 不但出现了,而且还不打自招,揭开了事情的全部内幕!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 要杀林冲却反而给他找 “轻松活儿”,原来正是陆虞候等人定的毒计! 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作者的 “闲笔”一丝也不 “闲”,要是没有那场大雪,林冲则死于非命矣! 而他写 “火”,也正是给草料场的大火做的铺垫——因为作者要是不先写火,林冲也不会先跳起来去救火,第一个波澜便无从而生。看来,施耐庵真所谓 “鬼于文,圣于文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