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中举
范进由童生变而为秀才,进而为举人,生活方式发生了极大的变迁。人的生活方式往往决定着人的情感方式,当人的生活方式发生变化时,人的情感方式也会相应发生变化。但生活方式的变迁与情感方式的变化又不尽相同,前者是外在的变迁,而后者是内在的变迁。由一种生活方式转变为另一种生活方式是人与人相互作用的客观过程,而一种情感方式转变为另一种情感方式却是旧我与新我相互作用的主观过程,生活方式的转变未必通过人的主观体验就业已完成,但情感方式的转变不经过人的主观体验是无法完成的。范进取得举人资格,是科举制度运行的结果,经由社会的规定而开始生效。客观上范进的生活方式已发生变迁,人们已开始把他当作老爷看待。但由于范进尚未体验自己生活方式的变化,他的情感仍然是旧的方式,还不可能产生一个举人角色的自我感觉。这时的范进还没有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的矛盾。
当范进一眼望见升挂起的报帖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确已发生变化,其情感方式的转变也就开始了。但旧的情感方式与新的生活方式性质不同,前者是一个贫穷潦倒、卑微猥琐的士子的情感方式,而后者是“荣宗耀祖”、“显亲扬名”的贵族的生活方式,二者不可能是和谐的。事情的突发性、偶然性使范进不可能以新的情感方式来对应新的生活方式,当他产生举人的角色感觉时,只能是把旧的情感方式与新的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这种举人的角色感先在不平衡,不可能有张力实现旧的情感方式与新的生活方式的统一。范进在体验这种不平衡的角色感时,精神上难免处于无秩序的混乱状态:“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 好了! 我中了! ’ 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这完全是举人的角色感失控的状态。
旧的情感方式与新的生活方式共处于一体,二者不是机械地相加,而是由矛盾的主要方面支配矛盾的次要方面,旧的情感方式不得不被改造和同化。旧的情感方式破碎了,新的情感方式又未建构完整,面对着生活方式骤然变化的冲击,精神上只能处于超负荷的状态。范进在经验这种超常的肯定性质的体验时,不疯反倒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旧的情感方式被新的生活方式否定后,不是消极地弱化,而往往是积极地弱化,沿着新的生活方式所肯定的情感方向发生作用,实际上是对新的情感方式的强化,导致新的情感方式走上极端状态。范进若不经历这个过程,实行矫枉过正,就很难在一个贫贱儒生的心理基础上把握贵族老爷的角色感。范进旧的情感方式的承受力是在逆来顺受、饥寒交迫的生活方式中形成的,所以非常有限。
范进中举发疯,内因是他的情感发生反常变化,而外因则是科举制所带来的生活方式变化的戏剧性和神秘性造成的。认识这种戏剧性和神秘性有助于我们了解范进这个科举疯子。
生活方式变化的戏剧性表现在社会地位的变迁。中举前,范进家里早已断炊,母亲 “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在科场上,虽然正是初冬季节,范进 “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他连去参加乡试的盘费也没有,丈人胡屠户不但不借,还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中举后,众人口口声声喊的是 “贵人”、“老爷”,乡绅闻讯上门送银赠屋,还有送田产的,送店房的,卖身投靠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一边是无特权的生活方式,处在生活的最底层; 一边是享有封建特权的生活方式,变成人上人。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贫富、贵贱、荣辱都以极端分化的形式而存在。士子们或贫或富,或贵或贱,或荣或辱,科举制度早有铁的规定,不存在贫富不分,贵贱一体、荣辱难辨的状态。因此,士子们生活方式的变迁总是带有戏剧性的。范进中举而疯,与他预感到要体验这种戏剧性生活方式变迁密切相关。
生活方式变化的神秘性表现在八股取士上。范进二十岁应考,连考过二十余次,总未能进学。他的自我解释是: “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究竟要采取什么样的测定方式才能鉴别范进所作八股文的优劣呢?周学道首次 “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 ‘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 怪不得不进学! ’”看第二遍时,才“觉得有些意思。”看罢第三遍,“不觉叹道: ‘这样文字……真乃一字一珠! 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在这里,八股文的优劣是随着周学道的主观好恶伸缩的。范进考了二十余次才遇上周学道,周学道连阅三次卷子才发现范进,这整个过程又延绵三十余年,可见范进举业如意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中举的概率是如此之低,希望是如此渺茫,难以捉摸,这不能不给人以极大的神秘感。范进处在这种神秘感中时,他是无法判断生活变迁的真伪的,这就是为什么当邻居告诉范进他已中举,范进压根儿就不敢相信。而当神秘感一旦失去,中举成为地地道道的客观现实,范进那脆弱的心理结构便骤然失重,使他一下子跌入情感迷狂的精神紊乱之中。
范进的形象,使人们得以了解科举制度是以什么样的伎俩来诱惑、逼迫读书士子的,它以难以实现却又永远都有可能的由贫而富、由贱而贵、由辱而荣的生活方式的转变来布钓垂饵,以腐蚀、折磨和牢笼芸芸士子。而士子们正是在对“金钩香饵”的永无休止的追逐中,一步步被摆布、被异化成精神畸形的废人。透过范进那似喜似悲的笑声,我们不但看到一代士子的悲剧,也看到那个时期我们民族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