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观音院
通读细研《西游记》第十六、十七回,不难发现 “火烧观音院”和 “大闹黑风山”,经过作者巧运匠心,已经紧密地镶嵌在一起,组成了一种框架结构。在这种特定的结构中, 以“锦襕袈裟”为焦点, 统摄两个名段的全部情节,顺承递转,自然贯通。围绕着“锦襕袈裟”的得失,各式人物勾心斗角,相互较量,演出了一场 “引”、“比”、“骗”、“迷”、“夺”、“护”、“窃”、“审”、“寻” 、“索” 、“赏” 、“归”的活剧。
孙悟空保唐僧西天取经,途宿直北观音禅院。禅院长老向唐僧师徒敬茶。唐僧对茶具的精美和茶水的芬芳赞不绝口。长老因唐僧来自天朝上国,好奇地动问唐僧携何宝贝——是为“引宝”。悟空不甘示弱,说出袈裟,引起众僧耻笑。长老又欲自炫,令众僧抬出十二柜袈裟展览。悟空的好胜性顿被激起,不顾唐僧阻拦, 亮出“锦襕袈裟”——是为“比宝”。长老见此瑰宝, “果然动了奸心”,谎称要仔细观赏,“借”回方丈——是为“骗宝”。长老手持袈裟,爱不忍释,痛哭流涕,直至二更,目迷神移——是为“迷宝”。在小和尚广智、广谋撺掇下,长老毒设纵火计,意欲谋宝害命——是为“夺宝”。悟空识破长老阴谋,决意报复,借了天宫避火罩,“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自己则坐在方丈房上,“着意护那袈裟”,并且吹风转火,使观音院其他房屋俱遭火焚——是为“护宝”。黑风山熊罴怪被火光惊动,前来救火,但窥见宝贝光华,不但不救火,反而趁火打劫,窃去袈裟——是为“窃宝”。长老既失袈裟,又毁禅院,走投无路,一头撞死。悟空穷搜袈裟,屡审众僧——是为“审宝”。了解到黑风山有妖,悟空断定他窃走袈裟急纵筋斗云,“径上黑风山”——是为“寻宝”。悟空找到妖怪,几番拚命搏斗,意在在索还袈裟——是为“索宝”。妖怪得此宝贝,筹划开个“佛衣雅会”,欢庆、欣赏——是为“赏宝”。悟空久战不下,请来观音,设计收伏熊罴怪,使袈裟“物归原主”—一是为“归宝”。上述故事情节,从开端到结局,共十二个环节,无不紧紧围绕“锦襕袈裟”做文章。十二个环节,环环相锁,形成了一条首尾完整的情节线,纵贯框架结构,无浪墨乱插,无闲文衍附。读者自可循着这条情节线阅读,将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抓住人物关键时刻的表现,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笔端饱蕴着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嘲笑,充满着疾恶如仇的感情色彩,是这两个名段又一重要的艺术特色。
观音禅院的长老,是作者精心塑造的艺术形象。他活到二百七十多岁,当了两个多世纪的高级僧侣,大概可谓“年高德劭”。但他的长生之相,竟是从密友黑熊罴怪处学来的。二百多年来,长老干了些什么呢?作者并无介绍。但从他囤积十二柜“穿花纳锦,刺绣销金”的袈裟这一细节来看,可知他贪婪成性,聚敛成癖。及至见到“锦襕袈裟”,长老始则行骗,继欲永霸,奸心顿起,杀戒骤开。在对待宝贝这个关键问题上,集中暴露了这位“高僧”的恶德败行,分明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是这个老强盗,在观音禅院这一佛门宝地、教人向善的“学府”,导演了一出伤天害理的丑剧。这座“清净”的寺院,这位“得道”的“高僧”,不是向读者揭起了遮羞布,让大家清晰地窥见了宗教的虚伪,寺院的肮脏和僧侣的无耻吗? “玩火者,必自焚”。作者依据情节的必然逻辑,给长老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归宿——自尽。这难道不是流露了作者对于宗教强烈的愤慨、讽刺和嘲笑吗?
观音菩萨在《西游记》中是佛祖如来最信任的一位助手。如来赐给取经人的“锦襕袈裟”和“九环锡杖”也是观音亲交唐太宗转赠给唐僧的。观音法力无边,能知过去未来的一切。她对于唐僧师徒险遭不测和黑熊罴怪窃去袈裟,一清二楚;对于孙悟空苦斗黑熊罴怪而不胜,也胸中有数。但她就是不肯及时去救援。直到孙悟空因她态度暖昧,找上门来,直言斥责:“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话虽过火些,但击中要害。观音强词夺理一番后,才无可奈何答应帮助。尤其发人深省的是,当悟空称赞观音变妖怪凌虚仙子变得极象时,观音训诫道: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这真是一段妙不可言的“点睛”之笔!原来菩萨、妖精本来就是互为一体的两种外观形式。作者在这里给了神佛多大的嘲讽啊!
阅读 “火烧观音院”和 “大闹黑风山”,孙悟空的唤风发火,大战黑熊精等场面,似乎退到了次要地位。读者掩卷沉思,观音院长老的贪婪凶残,黑熊精的趁火打劫,观音菩萨的纵恶为患,是那样印象深刻,过目不忘。读着这两段书,人们一定会联想到薄伽丘在 《十日谈》 中对宗教、教会、僧侣那猛烈的鞭挞和辛辣的调侃。在反宗教这个人文主义思想倾向上面,两位艺术巨匠实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