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惊梦

写梦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联想，甚至可以罗列一些琐碎乏味的各种杂念的，因为它是梦。《红楼梦》的作者常常用写梦来证明人的心理意识是客观外界“物”的一种反映，证明人的思想感情是不能离开客观物质基础的。《礼记·乐记》中就有： “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说法。客观的社会生活确实是文艺创作的源泉，《红楼梦》中写梦也遵循这一艺术创作的规律，以人物内心的千变万化来反映客观现实的丰富多彩，这些纵横变幻的心理反映，同样体现着作者的创作意图。由于写的是梦，因此想象可以驰骋，联想可以自由，可以把古今、虚实、天上、地下、过去、未来，一一有机联缀，以展示人物内心，催动情节发展，深刻表现主题。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让读者接触到的就是那起伏变幻的，不断深化的内心。这时已是大观园抄检之后了，宝玉又重新去家塾读书，因此袭人才有空到潇湘馆来探望黛玉，正值宝钗差个婆子给黛玉送一瓶蜜饯荔枝，那婆子进屋来，只管觑着眼瞧黛玉，还笑向袭人说： “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临走时还补了一句：“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作者先借老婆子的话，挑起一个缘由。于是，当黛玉进套间卸晚妆时，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那老婆子的话，十分刺心，一时思绪翻卷，想到： “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 “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竟如辘轳一般。这些抒写为梦境的发展显示着轨迹。如此一层一层垫起来，把黛玉的忧虑、惊恐、悲痛、急怒一步步推向高潮。八十二回惊梦虽然情节跳跃，但有生活依据，梦境并没有成为脱缰之马，而是主题深化过程中的重要因素。所有内容情节并不是天外飞来，作者借此深刻地揭露了封建贵族的虚伪和冷酷，对叛逆者的不幸和痛苦，表示着由衷的同情。睡梦中的黛玉忽然看见凤姐、邢、王夫人，请注意还有宝钗，她在此表示着幸灾乐祸的快意。他们说一来给黛玉道喜，二来是送行。原来黛玉的父亲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由贾雨村作媒，将黛玉许了继母一个什么亲戚，而且是续弦。这个梦把黛玉对人生的希望之光彻底吹熄！现实世界以它那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黛玉。由继母作主，有后母就有后父，黛玉心里的一点亲切的纪念被撕毁了！而且一到了家中，就要嫁给那个陌生的男人，黛玉一身冷汗！邢夫人向王夫人使眼色，他们望着含着眼泪，失望的黛玉冷笑而去。这些奶奶太太们对黛玉的态度，是他们揭去面纱后的原型，这是绝顶聪明，而又依人篱下的黛玉，在脉脉温情的背后，早已觉察到的事实。现在她又和贾母在一起了，她要求这个老太太，必须双膝下跪，抱着他的腿，这种加重祈求的动作，说明感情的距离！黛玉哀求说： “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她表示情愿跟老太太一块儿，而老太太却是不情愿和她在一块儿，贾母毫无表情，一下子拒人千里之外，她说： “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即使做个奴婢，自做自吃，都得不到允许，那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黛玉撞在怀里痛哭都是无用的，贾母吩咐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这是那慈祥的外祖母吗？是的，这是贾母对黛玉的根本态度，它是“神”，而不是“形”！它是黛玉进府之后，慢慢地在心底形成的暗影！二十二回贾母喜欢宝钗稳重和平，自己拿钱出来给宝钗过生日，二十八回元妃赐出来的礼物，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两位最关键的人已经表了态！ 虽然黛玉在贾家吃穿用度和他们姑娘一样，但是如要额外的营养，如吃燕窝粥吧，就不能也不便张口了。一天一两燕窝，在银子钱花得如淌海水一样的荣国府，又算得了什么，曹雪芹在极细微的地方，早已点清了黛玉的隐忧，因此这些人在梦中出现，绝无荒诞不经之感，相反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的特写镜头。黛玉心里想着宝玉的时候，宝玉出现了，这种笔法也非常象一个真实的梦，它是跳跃的，而且横竖穿插着，谁知宝玉却向黛玉道喜，这是现实中最可怕的预感，它一向蜷缩着，沉在心底，现在从心底浮了上来，把黛玉的惊恐急怒推到了顶点！ 但宝玉毕竟对她是一往情深的，这是黛玉心中最有把握的事，因此就写恍惚又象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又转悲作喜，接着又写宝玉的剖心及倒地死去，把黛玉的痛苦也推到了顶点。现实社会所造成黛玉的种种悲剧因素，都在这里收聚到一个瞳孔大小的观察点上。甚至可以说，她的梦简直反映了那一社会的封建宗法制度，以及伦理道德问题、恋爱问题、婚姻问题、妇女问题等等。沉重的压力使黛玉梦醒之后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读至此，读者也不禁惕然警惧，心灰意冷。这里写的是梦，是一种潜意识，正是可以随心所欲地信笔由之，即使颠来倒去，胡言乱语也是可以得到谅解的，因为它究竟是梦。但在以塑造人物为中心的现实主义大师的手中，他绝不肯放任人物的意识精神错乱般的横穿竖插。黛玉梦中所接触到的那许多人物的言行，好象是映在水中的影子，虽然它们在晃动着，但依然可以辨认，而且不会混乱。《红楼梦》 中，写人物心理的手法多种多样，利用写梦来向读者打开心灵的窗口，也是其中的一种，曹雪芹借此描写出喜怒哀乐、甜酸苦辣、以及味在咸酸之外的难以言传的“至味”及 “至情”形成一片比海洋、比天空还要大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