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醉眠
“湘云醉眠”写出了美的人,美的气质,美的环境,是工笔画和写意画的两结合。
这一家弦户诵的细节,发生在六十二回宝玉生日这天,正好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在家,这就为大观园中的狂欢节创造了条件。人们少了些约束,多了些自由。一清早,抱着红毡子的丫头们,叽叽呱呱地笑着进了怡红院,一进门就笑着说: “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 ”正乱着,小姐们又来了,这里,归了座,才吃了一口茶,平儿又来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给宝玉拜寿。作者把热闹的气氛朝前推去,满园里是人,满耳里是笑,满眼里是锦绣。满心里是快活。原来这真是个好日子! 这天,不仅是宝玉、宝琴、岫烟的生日,还是平儿的好日子,一下子集中了四个寿星,探春一定要给平儿庆贺一下,于是在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摆下了酒席,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霁月光风耀玉堂”的湘云,今天是快活极了,本来能从家里来到荣国府大观园已是很高兴的事了,她不大愿意回家,临走时还要叮
宝玉提醒着贾母不要忘了接她来,既来了,又赶上这么热闹的日子,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前人说:“湘云似李太白。” (《红楼梦卷》206页)她那豪放不羁的气质,的确有些象,要说就说,要笑就笑,让人感到那表里一致的美,那是一种透明自然的率真!此刻她已不耐烦行那个“射覆”的酒令,当袭人又拈出个“拇战”时,她第一个笑着表态:“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她一张嘴就乱了令,先被罚了一杯,挨了罚也不怕,过了一会,她实在等不得了,早和宝玉“三” “五”乱叫,猜起拳来。一时要限酒底酒面。具有捷才的湘云开始想难人了,她说: “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她虽不是寿星,却已经是这次宴席上最引人注意的主角,大家都没有任何顾虑地和她开玩笑,又是嫌她的酒令唠叨了!又是说她诌断了肠子!她又喝酒,又吃肉,又和丫头们开着玩笑: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有桂花油?引得众人越发地笑了起来,晴雯,小螺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 “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这样左一杯,右一杯,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前人又称赞她“纯是晋人风味” (《红楼梦卷》95页)这是一种“以简傲为高,以放荡为达”的气质。我们知道晋朝由于统治阶级荒淫无耻,恣情纵欲,不少名士遭猜忌、被杀害,社会动荡,人心惶惶,知识分子有的隐居不仕,有的装疯卖傻,有的借酒浇愁,有的放情山水,象阮籍、刘伶等人,几乎都嗜酒如命,但内心是矛盾痛苦的。《晋书·刘伶传》写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曹雪芹恐怕也有这种气质,他的朋友描写他的风采曰:“步兵白眼向人斜”,“鹿车荷锸葬刘伶”,可见其豪饮放达之情况,现在他把这种放浪形骸之外的快然自足,奉献给了湘云。这里酒席散了,却不见了湘云,原来她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都笑说: “快别吵嚷。”其实倒不是怕吵醒了他,而是想亲自看一下这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象。“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嚷囔说: ‘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曹雪芹为我们绘制的“湘云眠芍”历来是被人吟咏、描摹的一幅名画。他用工笔写了周围的景象,却又略去了面容的描写,这样一来反而调动了读着的兴趣,拓展了读者的想象,它的卓绝处是不停留在艺术形象本身给予读者的美感力量上,而是十分重视欣赏者的主观能动作用,于是千万个读者的心目中,就有千万个湘云的不同肖像。喝醉了的云姑娘,步履蹒跚,面热心跳,她本来只想找个阴凉地方坐坐的,不承望身不由己,醉眼朦胧,美丽的湘云,喝醉了愈发的倜傥风流,那粉红的面颊,那充满笑意弯弯的秀眉,那鲜润的朱唇,那垂在一边的珠钗,的确是美极了,四周只有风轻轻吹着,花瓣悄悄地舞着,酒香花香静静地飘着,只有那不懂事的蜜蜂蝴蝶才在那里闹嚷嚷地围着。沉沉睡去的湘云,她头脑中的思绪却混乱地延伸着,她嘟嘟嚷嚷地说着酒令,酒令中的人物也醉醺醺地活动着,踉踉跄跄地被扶了回来,是因为“泉香酒洌”。啊! 酒的力量十分奇妙,它象一片云,一会儿遮住了清醒的意识,一会儿又游了开去,于是写出了真正的醉态! 湘云的诗兴豪、酒兴豪。烧鹿大嚼,食兴豪,芍药酣眠,睡兴也豪,和大观园诸女儿相比,显得胸次恢宏,豪放不羁,称得起大观园中的浪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