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病学派与时方派
温病学派是对外感温热病的病因、病机、证治规律进行系统阐发的医学流派之一。温病一词,可见于《素问·生气通天论》,认为:“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张仲景的《伤寒论》把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称为温病。
晋代王叔和编次《伤寒论》,把《内经·热论篇》附于伤寒例中,他认为“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 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由于受当时之理论与经验水平所局限,只知有伏气温病,而把新感急性热病归于伤寒,即无外感温病。宋代医家对于《伤寒论》极为推崇,但在临床治疗中,深感该书方药还不能适应治疗多种热病。如朱肱认为“麻桂只适于西、北两方之用,若东南江淮间唯冬及春初可行; 自春末及夏至以前桂枝证可加黄芩半两,夏至后须加知母一两,石膏二两。他在《伤寒类证活人书·自序》中说: “偶有病家曾留意方书,稍别阴阳,知其热证则召某人,以某人善医阳病; 知其冷证则召某人,以某人善医阴证”。可见,宋时医者已分寒热两派。
金元刘河间是在温病发展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医家。他提出“热病只能作热治,不能从寒医”的论点,他治疗温热病善用寒凉药物。其门人马宗素的《伤寒医鉴》,镏洪的《伤寒心要》,常德的《伤寒正统》对河间之学大加阐扬,从而形成“寒凉派”。温病学派可以说萌芽于刘河间。但金元之前在外感病方面虽已有所创见,对仲景学说亦有所补充甚至异议者,仍以仲景为标榜,未敢标新立异。因而直至此时,在温病学上仍未能算有突破性之成就。
明代末年吴有性著《温疫论》,首先从“瘟疫”方面突破,大倡新说,是为温病学派的前期阶段。据《明史》记载,公元1408至1643年共爆发大瘟疫19次,死者无算。吴有性在《温疫论·原序》中写:“崇祯辛已,疫气流行,山东浙省,南北两直,患者尤多。”其病延门阖户,传染猖獗,是一种瘟疫之邪,但自古以来却未有专书立论,或把瘟疫列入伤寒傍门,致使后代医家治疫无凭。目睹当时医者以伤寒法治瘟疫,罔无效验。吴氏通过深入细致的临症体察后提出:“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温非暑,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吴氏认为这种异气(戾气)不仅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对人畜有特异性,其传染途径不从皮毛而入,而是从口鼻入侵以客居膜原; 其传变也不按伤寒六经,而是从膜原溃发或表或里的几种传法。因此,绝不可按伤寒治法,而必须重在疏达膜原,用达原饮、三消饮之类的方剂。吴氏学术成就主要表现在,明确地提出了“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的病因病机学说。至对热性传染病的流行途径是经过非常细微的临床观察所得的结论,瘟疫之邪在治则上,以祛邪逐秽为第一要义,这是《温疫论》自始至终贯穿的基本观点。其祛邪之法,除前述之达原饮、三消饮之外,吴氏首推攻下,有“温病下不厌早”之说。次以战汗透解,谓温疫汗不厌迟,总宜顾存津液。上述主张均予以后各温病学家以极大启发。总之,吴有性突破了《伤寒论》原有框架,从病因病机证治等方面阐发了瘟疫的特殊性,倡导在《伤寒论》之外,另辟途径,创立了辨治外感温热病的新学术流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吴氏“推究病源,参稽医案,著为此书,瘟疫一证,始有绳墨可守,亦可谓有功于世矣”(参见“吴有性”条)。
戴天章之《广瘟疫论》仍以吴有性《温疫论》为基准。戴氏之书详言病状为主,以辨气、辨色、辨舌、辨神、辨脉,从症状上来辨别伤寒与温病之区别,认为“风寒十无一二,温证十有六七”,以说明温热病之广泛性。其言治法则兼收刘河间双解凉膈散、三承气、黄龙汤方,及达原饮、三消饮、清燥养营等方。乾隆之际余师愚著《疫疹一得》,肯定病气自口鼻而入,并认为温疫乃运气之淫热,内入于胃,布于十二经所致,倡用石膏重剂,“清瘟败毒饮”即其所制名方。这段时期,研究温病的学者逐渐增多,《温疫论》还影响至国外,如日本田中内纪氏的《瘟疫论集览》颇具特色。各种瘟疫增补,评注、改编本不下数十种之多,学者们于温热病的病因、证状已有一定认识,但在病机理论上仍未能统一。
温病(疫)学说经历明末清初发展阶段,及至清代中叶以后,日趋壮大。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是该学派后期成熟阶段的杰出代表,也有人称他们为“温病四大家”。叶天士毕生忙于诊务,其经验由门人手录而成《温热论》,是温病学的重要著述。叶桂首先提出:“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肺主气属卫,心主血属营”,“大凡看法,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的新理论,明确地指出了温病的病因是温热之邪;其感受途径是口鼻清窍;其传变规律,由卫而气而营而血是为顺传,由肺直陷心包是为逆传。即把温病的整个病理过程,划分为卫、气、营、血四个不同阶段,以此作为辨证论治纲领。确立了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入血就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的一系列治则。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中有各种温病的大量医案,体现了这一理论的临床效验,其中选药组方的规律给后人以很大的启示,叶氏还提出了察舌、验齿、辨斑疹白㾦以诊断温病的大纲大法,丰富和发展了中医诊断学。总之,叶桂的《温热论》,对温病学说的确立,进一步奠定牢固的基础,充实了新的内容。他最大的成就,是创立了卫气营血辨证体系。温病学说至叶天士这一时期已趋向成熟。
吴瑭,既是医学理论家又是著名临床家,师承张仲景、吴有性之说,特别受叶天士温病学说的深刻影响,著有《温病条辨》。首次系统地介绍了温病学说,并广泛汲取《伤寒论》、《温疫论》、《临证指南医案》的成功经验,融会贯通,根据叶天士所说“河间温热,须究三焦”,而提出用三焦辨证统领十一种温病。所谓三焦辨证,即按温热病传变情况,划分为上焦、中焦、下焦自上而下的三个阶段,作为辨证施治纲领。如吴氏说:“温病自口鼻而入,鼻气通于肺,口气通于胃,肺病逆传,则为心包。上焦病不治,则传中焦脾与胃也,中焦病不治,传下焦肝与肾也。始上焦,终下焦。”由此可见,三焦辨证是结合其所属之脏腑来讨论温病病位、病势的,这就揭示了温病病程中脏腑互相影响的内在联系与传变的一般规律。所谓十一种温病,即风温、温热、温疫、温毒、冬温、暑温、伏暑、湿温、寒湿、温疟、秋燥等,这对后世诊断各种温病,都有着重要意义。吴瑭确立了清热养阴、顾存津液的治疗原则,从叶桂医案中总结出了桑菊饮、银翘散、清营汤、大小定风珠、三甲复脉汤等有名方剂,在温病危重阶段及时地应用中药“三宝”(即安宫牛黄丸、至宝丹、紫雪丹)等。清代朱彬评曰:“仲景为轩歧之功臣,鞠通亦仲景之功臣也。”《温病条辨》成为温病学派的重要著作之一。
湿热是温病的一种证型。湿为阴邪,热为阳邪,两邪相合,胶结缠绵,其性难解,所谓“热得湿而越炽,湿得热而越横”,临床处理颇为棘手。探讨这一难题的专门文献,是薛雪的《温热条辨》(亦名《湿热病篇》)。薛氏认为,湿热病因及其感染途径是:“湿热之邪从表伤者,十之一二;由口鼻入者,十之八九。”其发病机理,外因是感受湿热之邪,内因是脾胃所伤,正气虚弱,所谓“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湿热乃太阴阳明同病也”(《湿热病篇·第一条自注》),明确地指出了湿热病变中心在脾胃。对于辨证则主张一要判断湿热之邪孰轻孰重,是湿重于热,热重于湿或是湿热并重,二要观察人体正气盛衰情况,湿重于热者多见伤阳,热重于湿者多见伤阴,湿热并重者则气阴两伤。在治疗上,既要重视淡渗利湿、芳香化湿、苦温燥湿药物的运用,又要注意对各类清热药物的选择,总宜轻清扬散又不助热伤阴。对于湿温病危重症候如湿浊蒙蔽心包、化热入营动血等则善用犀牛角、羚羊角、鲜菖薄、至宝丹等药,其处理有独到之处。薛氏这些论述和经验都有新意,对温病学说有一定的贡献。总之,薛雪的《湿热病篇》讨论了湿热病因、病机、证治,进一步完善了温病学说,使后世学者对此难治之病亦有案可据,有法可循了。
清代末年,王孟英所著《温热经纬》。该书汇集温病名家学说最多,详博明晰。(参见“温热经纬”条) 由于《温热经纬》集温病诸家之大成,为教材性质书籍,其注释部份又有王孟英自己独到的临床经验见解,故对温病学说的总结及普及起了很大作用,这是温病学说发展后期的成熟阶段。
温病学说的创立,使中医学在急性传染病及危重感染性疾病的理论与治疗方面,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极大地丰富了祖国医学的内容,中医学者运用温病学说参加“乙型脑炎”、“流行性脑脊髓膜炎”、“钩端螺旋体病”、“肠伤寒”、“流行性出血热”、“猩红热”等急性传染病的救治,并取得显著成绩,从而进一步验证和发展了温病学说。
温病学说,经过叶桂、吴瑭、薛雪、王士雄诸家的努力,作为专门之学科为医界所公认,他们用药清淡轻灵,善于随证自拟新方的风气,也盛行一时,至近代,涌现出一大批人称“时方派”的著名医家。“时方”之称,早已有之。宋金时期,由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一名《和剂局方》)的问世,“官府守之以为法,医门传之以为业,病者恃之以立命,世人习之以成俗”,一时间流行极广,故而戴良的《丹溪翁传》云:“时方盛行陈师文、裴宗元所定大观二百九十方”,是以《和剂局方》为时方的代表。再从陈修园氏的:“经方尚矣;唐宋以后始有通行之时方”的议论来看,所谓时方是指唐宋以后与仲景方相对的经验方而言。宋代《和剂局方》的本身无可厚非,但其流行的结果,却造成据证验方墨守成规的不良风气,因而受到金元医家的反对。如张元素说:“运气不齐,古天异轨,古方新病不相能也。”朱震亨在《局方发挥》中疾呼:“医者,意也,以其传授虽的,造诣虽深,临机应变,如对敌之将,操舟之工,自非尽君子随时反中之妙,宁无愧于医乎! 今乃集前人已效之方,应今人无限之病,何异刻舟求剑,按图索骥,冀其偶然中,难矣!”金元四大家各创新说,自立新法,是为继《局方》之后的时方新派,朱震亨所称的临机应变随时反中,也就成为此派医家的共同风格。到清末民国年间,叶、薛、吴、王影响所及,江南有二十四代世医何鸿舫,对于温病应变迅速,常得捷效,其门人三十余位,分布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十几个县。浙江有金子久,主张“学无常师,择善而事,临症非难,贵在变化。”后人裘吉生评曰:“治病如析狱,诊断老练,用药轻灵,所谓合江浙时宜之法也”。从其学者,前后达一百五十余人。沪有丁甘仁氏,治疗外感病,宗《伤寒论》而不拘于伤寒方,宗温病学说而不拘泥于四时温病,能独出心裁打破成规,用药循轻可去实的原则,以轻灵见长。丁氏曾联合夏应堂、谢利恒等创办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又成立沪南北广益中医院,故而他的学说传布也较广,蔚成丁氏学派。此外,夏应堂、张骧云、范文虎,以及孟河费绳甫等也都是这时期的临床大家。上述诸家虽然名有千秋,但是他们立论总以和缓为宗,主张用平淡之法获取神奇之效,既博采众说,又能权变出入,最为此期时方派的共同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