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报仇
在传奇性小说中,悬念的设置是推动情节和刻画人物的主要艺术手段之一。高超的悬念,应该有足够的力度(事件的重大)和曲折性(破解过程的复杂)。只有如此,才能吸引读者在艺术的迷宫中,以强烈的好奇心去探幽览胜。
潘金莲毒死了亲夫武大郎。这一人命关天的大事到底怎么了结?谁都知道,“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岗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因而,读者首先关心的是武松能否查出事件真相。但是,“风情中智囊第一” (袁无涯本评语)的王婆,既然敢出此毒计,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先使谋杀现场不留痕迹,再使哭丧送葬煞有介事,并迅速焚尸扬灰,甚至想到葬殓者何九叔“是个精细的,只怕他看出破绽”这件“最要紧”的事,安排西门庆前去处理,真可谓滴水不漏。这些安排,显然基于两个基本判断:第一,武松是打虎的一介匹夫,有勇无谋;第二,武松身为武官,总不会违犯王法,胆大妄为。因此,只要手脚做得严密,天大的事也可一概遮过。这无疑更增添了武松破案的难度。
然而,还是出了点小小的纰漏。暴发户西门庆以为只要肯出钱,就没有办不妥的事,所以给何九叔丢下十两银子便扬长而去。而何九叔却异常胆小怕事,当看出武大郎死于非命时,便装病回避。此时,他面临异常艰难的选择,一是“声张起来”,得罪西门庆,这是“撩蜂剔蝎”;再者“胡卢提葬了”,这一旦被“杀人不眨眼”的武松知晓,更不得了,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但胆小人自有谨慎法,他采取了妻子建议,趁焚尸时偷拿了两块明显是中毒而死之人的黑色骨殖,与西门庆的十两银子并收起来,静观事态发展,企望不了了之,继续过太平日子。显然,此时谁先危及到他,他便会归顺于谁。这是打开武大死之谜唯一的钥匙,就看谁先下手。
潘金莲对武松疑窦的回答密不透风。晚间武松在灵床间见到的哥哥显灵,与其说是冤魂未散,倒不如说是自己在极度悲痛中思兄而产生的幻觉,这对破案却毫无用处。然而次日的反复盘诘使他得到关键的一句话,是何九叔将其兄尸身“维持出去”的。此时,不能让对方觉察到自己对这一回答有任何兴趣,否则,线索会被掐断。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虚应一句: “且去县里画卯”,便脱身出来。金圣叹在这里批道: “写武二机密。”也许直到这时,读者才算认识到武松性格中过人精细的一面。
正在潘金莲陶醉于瞒天过海术成功的同时,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到何九叔面前的酒桌上。武松“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窟窿”的威胁,使何九叔忙不迭地取出装有银、骨的袋子,并供出了另一知情人郓哥。武松如何得知武大之死真相的悬念,至此便已解开。
但是读到这里,却并未产生应有的轻松感,因为读者对武松如何报仇的关心,更甚于如何侦知案情,于是,更强的悬念产生了。
第一步,鸣冤公堂。这看似意外,但又是武松此时的必然行为。这不仅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为公人,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违法,而且因为他此刻人证物证均巳到手,毕竟借官府之手杀掉仇人比自己亲自报仇要好得多。以他之精细,绝不会忽略这一结局对仇人无异于自己亲自动手,而对自己则完全无害的途径。官府因受贿而拒绝受理,使读者在扼腕的同时又应庆幸,这不会留下力度很强的悬念却被轻易解开的遗憾,而能再次领略到武松的神威。
于是,武松只有走靠自己的一路。他回家请出嫂子,建议为武大之死“断七”邀众邻来谢丧。强烈郁愤中的这一平静举动,稳住了对手,连老奸巨滑的王婆也欣然而来,“放着心吃酒”。但是武松在极度激怒中,却犯了错误。本来,他不难看出在王、潘联盟中,谁首先可以被突破,可错选了主攻方向而拔刀强逼王婆。王婆边说“老身自说便了”,却又说道: “又不干我事,教说什么! ”这是暗示潘金莲绝不可吐口。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如果两人的攻守同盟形成,武松再当着众邻之面逞凶,势必在道义上被置于受审判的地位,他打虎为民除害的美名,将毁于一旦。这不由使读者紧张起来。幸而武松又冷静了, 提刀往潘金莲脸上“𢲾了两𢲾”, “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 只得从实招说。”至此,全案真相大白,武松也终于在道义上赢得关键的一分。
然而,读者的包袱还未扔下。这是因为“智多星”的角色已归于吴用,而武松则是以“力”的化身名扬千古的,所以,读者不仅关心武松以智破案,而且更关心他怎样以“力”来具体报仇。于是,作者详尽铺叙了武松杀嫂和杀西门庆的场面。这虽说有渲染凶杀之嫌,但由于武松做到了有理、有利、有节,所以在这血淋淋的气氛中,读者却并未感到恐怖,而是产生了邪恶被毁灭,正义得伸张的快意。
作者在武松报仇这一大悬念下,分别写了侦知、告官、会审、杀奸四个悬念。几个悬念旋解旋生,环环相扣,层层推进,直上高潮; 而几个悬念中又分别套着小悬念。这便产生了令人不忍释卷的魅力。同时也神奇地刻画了武松这一“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的“第一人” (金圣叹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