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凤尾香罗是一种薄罗。碧文圆顶指有碧纹的圆顶罗帐。女主人公深夜细缝这象征男女好合的罗帐,是追忆还是伤今,也许只有这薄薄罗帐才能寄托她的一腔柔情。
联写她与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意中人驱车而过,自己因羞涩竟未曾与心上人通上一言一语。这里面有“心有灵犀”的脉脉情语,也有过而不再的遗憾。
颈联写别后相思的寂寞,多少个不眠之夜,空对孤灯,面对逐渐黯淡的灯光,为自己青春虚度而伤神,而今又是春光已去,石榴红花又为谁而开?痴迷凄苦之情竟在“金烬暗”、“石榴红”的不经意点染中传达出来。
尾联接着描写女主人公的痴迷执着之情。“斑骓”句暗用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句意,也许她的情人其实相隔并不远,只是无缘相会。末句化用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意,希望飞到情人身边。痴痴深情,甘愿为情人粉身碎骨,只愿与情人朝夕相伴,爱情的如此执着。也许女主人公的执着痴情只是一种自我伤春的“暗恋”情结,是在探寻恋人意见,那么对意中人恋而未得的执着之情更是郁结难平了。
这首诗描写了一种恋而不得之情,其中描写了女主人公生活中的情节片断,着力刻画女主人公的主观感受、心理活动,把她苦恋孤寂的内心世界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
用组诗的形式来抒写爱情,写恋爱中人的心理活动,爱情的执著坚贞,失恋的痛苦悲伤等等 (古人通称为“艳情”) ,唐人李商隐可以说是一个成就卓著的创造者。这些作品惹得许多后人对李商隐本人的爱情婚姻生活作过细致的查考。而通观其全部诗作和生平遭际,有些人又觉得他的不少爱情诗,还蕴含着更深广的内容,很可能与诗人对坎坷身世的感伤有关。总之,李商隐的爱情诗,尤其是他那些七律《无题》,千百年来人们一方面是由衷喜爱,珍之宝之,另一方面却又从内容到本事都是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现在让我们暂时撇开前人的种种说法,尽可能不带先入之见地来直接读一读李商隐的两首七律 《无题》 。
先看第一首。“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首联写得明白,说的是有一个人在深夜中用又轻又薄的“凤尾罗”和“碧文”布缝制绣帐。“凤尾香罗”,是一种织着凤尾花纹的罗纱。“凤尾”既是罗纱上的花纹,又暗示其情密细薄,所以要用好几重来缝帐子,加上一个“香”字,愈显此帐之高雅名贵。“碧文圆顶”,指用青碧花纹的布制成的帐顶。这无疑是一顶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的帐子。字面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一些。但诗的妙用在于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每句诗字数有限,但有限的字构成诗句之后,就形成了一定的情景、意境和氛围,就给读者提供了一片驰骋想象的天地。愈是高明的作者,启发和推动读者进行创造性艺术想象的本领就愈高。试看,从这两句,我们不是就可以想得很多吗?首先,是谁在缝帐子?其次,是在什么地方缝?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为什么要缝这帐子?按照生活常识,我们即使不看下文,也不难想见,一定是一位女子而不是男子在缝帐子,而且她总得在与 “凤尾香罗”相称的比较富丽的闺房里缝才对。至于为什么要缝?却是个谜。我们只知道中国古代民俗是把红罗帐、合欢帐之类用品与男女好合,即与婚姻之事相联系的。倘若那帐子上绣有凤凰、鸳鸯、蝴蝶之类花纹图案,这种联系就更加不言而喻了,因而这类物品常常成为古代诗词中一种特定的语象,一种象征与暗喻。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诗中所写的那位夜深缝帐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待嫁的女子呢?有这种可能,但单看这两句还不好肯定。我们需要带着上面初步的了解和这个谜再往下读。
颔联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上句只能是写女子。以剪裁成月亮形的罗扇 (或绢扇) 来掩盖满面羞容,不会是一个男子的举动。那么下句呢?下句的字面是说: 车子走得很快,发出隆隆的响声如同打雷,因此没能讲成话。这里又有了一连串的问题: 是谁的车?谁坐在车上,谁在车下?到底谁跟谁没能说成话? 中国旧诗在语法上的不完整性,使人们在主语模糊不定的情况下去体悟、去猜测,在克服困难中去获得乐趣。根据上下文,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这一联描写的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是男女主人公的某一次邂逅。女主人公坐在车上,在行进中猛地看到了就在道旁的意中人。这猝然的相遇,既叫她兴奋,又让她心慌,她顿时面红心跳,竟情不自禁害羞地举起团扇将脸遮住。然而就那么一会儿,车子无情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这对情人难得一见的机会就这样失诸交臂。这实在太遗憾了。这遗憾是双方的,所以牢牢留驻在两人的记忆之中。“扇裁月魄”这两句,不但真切描绘了当时的情景,而且把匆匆相遇竟未交一语就又分手的男女主人公的无穷惆怅渲染出来了。
以上两联,都可以看作是诗人 (他可能就是男主人公,但也可能根本不是,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不能判定也不必判定)对女主人公的客观描绘。一联写现状 (可能是诗人想象中的现状),一联写往事,诗思跳跃的幅度颇大,贯穿的线索是一种心心相印却又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因为是写爱情,当然不能不涉及男子。但重点显然是在女主人公这一边。我们读上两联的印象如此,在读解下两联时,便应当牢牢把握这个线索。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两句该是说女主人公那日日夜夜无望的企盼。她无数次地长夜独守,陪伴她的只有燃成灰烬的蜡烛; 她年复一年地等待,石榴花红了又谢; 谢了又红,可是却再也得不到爱人的消息! 这两句可谓字字珠玑。字面是那样富丽热闹,情调却是那么凄凉绝望,“曾是……断无……”的句式结构把以往和目前绾合在一起,造成一种漫远悠长的时间感,使读者在声调抑扬的吟咏中,只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沉。还需注意的是,诗人的笔触虽然落在女主人公这一边,但深知人情而又富于联想的读者当能体味到另一方的痛苦: 跟她的寂寞孤处、无望等待紧密关联着的,岂不是他的百般渴念不能一见?这情形从他的角度而言,岂不就是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末联依旧从女主人公这边着笔。写她在百无聊赖中的幻想。这就使低沉到极点的气氛有一个小小的回旋,使诗多少带上一点亮色——这是诗人人道精神的曲折表现。诗人想象,这位女主人公虽然长年寂寞孤处,但在她心头还存在一点幻想。她幻想意中人的骏马 (那传说中陆郎的斑骓) 已经系在垂杨岸边,也许有一天会意想不到地向自己奔来; 而自己呢,更渴盼着有一天能像曹植《七哀》诗所写的那样: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也许正是这种幻想支撑她一年年的苦熬,支撑她永远不断地在缝制那顶象征着美好婚姻的罗帐! 读到这里,我们再回头审视诗的首联,对于这位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的举动似乎可以理解得更深。原来,她之所以这样做,很可能根本就是一种痴情的自我安慰,甚至是在被闭锁的生活逼得心理变态之后用这种无尽头的机械动作在寻求着某种精神寄托吧! 涵泳于全诗的意境之中,我们怎能不因它所表现的爱情无望的极端痛苦而战栗!
在李商隐的《无题》诗中,此二首均描写幽闺女子相思寂寥之 情,虽流传不广,但其对幽闺女子复杂心理的描摹,寄托之深远,“其造意 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明高棅《唐诗品汇》)。
第一首叙幽闺女子的独处经历与相思记忆。首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 制罗帐。“凤尾香罗”与“碧文圆顶”,一是喻示着闺中女子身份高贵,生活 非同常人,二是象征着男女相爱相 合。为何她要深夜缝制罗帐呢?诗 中没有交代,但我们从女主人公默 默地行动中,或许可窥见她正沉浸 在对往事的追忆与美好爱情的期待 中。颔联则追溯发生在女主人公身 上的一次美妙邂逅。“扇裁月魄羞 难掩”,化用班婕妤《怨歌行》:“裁为 合欢扇,团团如明月。”比喻女子以 扇掩面的羞涩;“车走雷声语未通”, 化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形容车响如雷, 相逢之短暂。此二句意思是,当初相见之时,自己因羞涩而用团扇遮面, 意中人驱车匆匆而过,我们虽相互爱慕,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颈联从追忆转入眼前,写别后的相思苦楚。自从匆匆一别后,我一直 苦苦等候着你的消息。无数次残灯灰烬,无数次的石榴花红,可惜再也没 有你的消息,这如何不令人万分伤悲?尾联则再次重申对意中人的念念 不忘。或许他骑着的青花马,就系在杨柳岸,正等待着我像西南风一样吹 到他身边呢。“斑骓”化用《乐府诗集·清商曲辞·明下童曲》“陆郎乘斑 骓”之句,暗指意中人之俊俏;“西南风”典出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 长逝入君怀。”此二句,既是对意中人的殷殷期待,也代表着闺中女子对爱 情的执着与坚守,其爱情之感天动地,令人神往。
作为李商隐七律诗中的代表,《无题》诗在艺术上的表现臻于成熟。 诗人写闺情,写相思,却善于用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融合互用,“用 意深微,使事稳惬,直欲于前贤之外,另辟一奇”(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 序例》)。此外,我们也不应忽略《无题》诗背后的深层寄托,王夫之《唐诗 评选》评曰:“义山诗寓意俱远,以丽句影出,实自楚辞来。”从这个意义来 看,《无题》诗写美人,写相思,实际上与楚辞中之“香草美人”相暗合,其对 “遇合不谐”的人生慨叹,已然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