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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词 哀江南赋序
类别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释义

《哀江南赋》序

粤以戊辰之年, 建亥之月, 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⑤;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 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也,无处求生⑩;袁安之每念王室, 自然流涕(11)。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12)。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3)。信年始二毛, 即逢丧乱, 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4)。《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5);楚老相逢, 泣将何及(16)!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17);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18)。下亭漂泊(19), 高桥羁旅(20)。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忌忧之用(21)。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22)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 大树飘零(23);壮士不还, 寒风萧瑟(24)。荆璧睨柱, 受连城而见欺(25);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26)。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27);季孙行人, 留守西河之馆(28)。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 加之以血(29)。钓台移柳, 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 岂河桥之可闻(30)!

孙策(31)以天下为三分, 众才一旅(32);项籍(33)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34),一朝卷甲(35), 芟夷斩伐,如草木焉(36)!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37)无藩蓠之固。头会箕敛者, 合纵缔交;锄耰棘矜者, 因利乘便(38)。将非江表王气, 终于三百年乎(39)?是知并吞六合, 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出, 无救平阳之祸(40)。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41),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42)。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43)!

(“四部丛刊”本《庾子山集》)

注释 ①粤——发语词,无义。戊辰之年,梁武帝太清二年(548)。②建亥之月——农历十月。③“大盗”二句——指侯景篡国。侯景于太清二年八月举兵反, 十月攻陷金陵。金陵,梁国都,今南京市。④窜身——逃亡。荒谷,楚地名,此借指江陵。《北史》本传载“侯景至……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⑤公私涂炭——公室和私门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涂,烂泥。炭,炭火。比喻遭受的灾害。⑥“华阳”二句——华阳,即江陵,江陵在华山之南,山南为阳。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是年西魏灭梁,他被强留在长安。⑦“中兴”二句——中兴之路在甲戌年走到了尽头。指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使梁国复兴,但甲戌年又被西魏所灭。⑧“三日”二句——《晋书·罗宪传》: “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杜注:“临,哭也”。引此典,喻己对梁亡的哀痛。《左传·昭公二十三年》: “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箕。”馆, 囚禁, 引此典,取出使被囚之意。⑨“天道”二句——按天理,是应该像岁星那样周而复始的,但现在却物极不反。指梁元帝江陵之败后,竟不能复兴。天道,天理。周星,岁星,每十二年绕天一周,周而复始。(10)“傅燮”二句——《后汉书·傅燮传》记载,傅燮,东汉汉阳太守。王国、韩遂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其子劝他弃城回乡,他说:“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用此典,取其悲叹自身遭遇及“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之意。(11)“袁安”二句——《后汉书·袁安传》载,袁安,字邵公,东汉时为司徒,时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安语及此, “杀尝不噫呜流涕”。用此典喻己对梁亡的悲叹。(12)“昔桓君山”四句——桓君山,即桓谭,东汉人,著有《新论》。杜元凯,即杜预,西晋人,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志事,有志于事业。自序, 自我阐述。(13)“潘岳”四句——潘岳,字安仁,西晋诗人,作过《家风诗》,叙述家族的风尚。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其祖父陆逊、父陆抗均为东吴名将。陆机曾作《祖德赋》、《述先赋》歌颂祖先的功德。(14)“信年”二句——自己中年时即遭遇国家丧乱,远离故国,流离失所,如今已是垂暮之人了。二毛,头发斑白。藐,同邈,远。暮齿,晚年。(15)“燕歌”二句——《燕歌行》,乐府平调曲名,多写离别之情。诗人王褒曾作《燕歌行》,梁元帝等人曾有和作,庾信亦和一篇。此二句言自己远别故国,无限悲伤。(16)“楚老”二句——《汉书·龚胜传》记载,汉末楚人龚胜,为光禄大夫,王莽篡汉,胜为不应征而饿死,楚地父老来吊,哭甚哀。信居江陵本楚地,引此典言自己身仕二姓,深惭矣。(17)“畏南山”二句——《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淮南子》“申包胥……至于秦庭,以见秦王,曰‘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军击吴,果大破之,以存楚国。”梁都江陵,本楚地,西魏都长安,本秦地。引二典言自己本欲远远避开灾祸,但为国家还是奉命出使到西魏来了。(18)“让东海” 二句——《史记·齐太公世家》载田大公和迁齐康公于海上。此言北周代替西魏。不说“篡”说“让”,饰美之词。《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认为周武王灭纣不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用二典言北周篡代了西魏, 自已又仕了北周,不能像伯夷叔齐那样为义守节。(19)“下亭”句——后汉孔嵩应征去京师,路宿下亭,马被盗走。此写自己旅途中的狼狈不堪。(20)“高桥”句——高桥, 一作皋桥,在今江苏苏州。汉皋伯通住在桥边,梁鸿曾在他家帮佣, 住在庑下(堂下周围的廊屋)。此句是说自己羁留异域,寄人篱下。(21)“楚歌”二句——《史记·留侯世家》载,汉高祖刘邦欲立戚夫人子为太子,事不成,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数阕,戚夫人仍唏嘘流涕。《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许慎注《淮南子》云:“楚合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引二典意为楚歌只能引起悲伤,鲁酒难以解除忧愁。(22)“追为”四句——《汉书·艺文志》云: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嵇康《琴赋》:“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意思是我做这篇赋的目的是为了记述己之身世与梁的兴亡,虽然有感叹自己危难悲苦的话,主要还是哀伤梁的灭亡。(23)“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载,后汉将军冯异非常谦虚,每当论功行赏之时,他总是倚着大树不说话,因此别人称之为“大树将军”。此句是说, 自己离开江陵后梁朝便飘摇零落了,将军,作者自称。(24)“壮士”二句——《史记·刺客列传》,荆轲赴秦行刺前,在易水河边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句言自己离开梁到西魏便不能回去了。(25)“荆璧”二句——荆璧,即和氏璧。此句是用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说自己被扣在西魏而不得归。(26)“载书”二句——《史记·平原君列传》,毛遂随平原君出使楚国, 与楚合纵,楚王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迫使楚王歃血结盟而归。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用器。这两句是说自己也没能像毛遂那样完成使命。(27)“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载,楚人钟仪被囚于晋二年,仍戴南冠,弹琴操南音,义子曰:“楚囚,君子也。”使归。此二句以钟仪自比,言己本楚人,被扣在西魏,如南冠之囚。(28)“季孙”二句——《左传·昭公十三年》载,春秋时鲁国季孙意如被囚在晋,放他回去时吓唬他说,要把他囚到西河去。行人,使者。此二句以季孙自比,言出使被扣留。(29)“申包胥”四句——《左传·定公四年》载,楚大夫申包胥去秦求救兵,在秦庭哭了七天七夜,一口水也没喝,直到秦哀公答应出兵,才九顿首而坐。顿地,叩头。碎之以首,磕头磕得又多又重,头都破了。《说苑·权谋》:“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二典言自己出使西魏,不能完成使命, 对梁的灭亡非常伤心。(30)“钓台”四句——钓台,在今武昌,当时属南朝,东晋陶侃驻兵武昌时,曾种过许多柳树。玉门,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 当时是西魏地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陆机的故乡,陆机卷入八王之乱,兵败河桥,被害时说: “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此四句意为故乡的树木、故乡的鸟鸣,是远在北方的自己所不能见到,也不能听到的了。(31)孙策——三国时吴的开创者。(32)一旅——五百人。(33)项籍——即项羽。(34)百万义师——指梁的军队。(35)卷甲——收起铠甲,指溃逃。(36)“芟夷”二句——形容侯景兵杀人之多。芟夷,斩除削平。(37)亭壁——壁垒,防御设施。(38)“头会”四句——《史记·张耳陈馀列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是说下层官吏搜刮百姓,按人头出谷,用簸箕来装。贾谊《过秦论》:“合纵缔交,相与为一”。合纵,战国时,六国联合对抗秦。锄耰(you),农具。棘矜,戟和矛的柄。《过秦论》: “锄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鎩也。”此指用低劣武器的农民。以上四句是说贪官污吏、各地武装势力、农民武装乘着梁朝势力衰微,纷纷起兵,推翻了梁朝。(39)“将非”二句——是不是江表的王气历经三百年就要终结了呢?江表,江外,长江以南建康一带。三百年, 自孙权称帝历经东晋、宋、齐至梁亡共292年, 三百是举其成数。(40)“是知”四句——六合,天地及四方,代指天下。不免轵道之灾,免不了投降的命运。《史记·高祖本记》载,高祖入关,秦王子婴奉玉玺迎降于轵道旁。轵道,亭名,今陕西咸阳西北。混一车书,即晋武帝统一天下后实行车同轨,书同文。平阳之祸,《晋书·怀帝本纪》载晋怀帝被刘聪杀于平阳(今山西临汾), 又《愍帝本记》载晋愍帝被刘曜杀害于平阳。这四句是说统一天下的王国也不免有灭亡的一天。(41)“况复”四句——星汉, 天河。槎(cha),木筏。古代传说天河与海道相通, 有人住海边, 曾乘槎而至天河,遇牛郎织女星。飙,狂风。蓬莱,东海上的三座神山。传说如有船只靠近就会被狂风吹开,终不能到达。用这两个故事说自己道路阻绝, 走投无路,没有归宿。(42)“穷者”二句——穷者,走投无路的人,作者自指。这两句是说自己写此赋以表达心中想说的话,记下自己的遭遇。(43)“陆士衡”四句——陆士衡,即陆机。《晋书·左思传》载,陆机开始想作《三都赋》,听说左思也在作,就拍手大笑,嘲笑左。及左赋出,陆机叹服不已,遂辍笔。张平子,即张衡。《后汉书·张衡传》载,张衡见班固的《两都赋》,十分轻视。于是自己另作《两京赋》,用此二典是作者谦逊之词,意思是自己的赋作得不好,被人轻视、嘲笑是很自然的。

赏析 杜甫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正是由于经历了国破家亡、生灵涂炭这种天翻地覆的巨变,庾信晚年一扫前期的奇艳轻靡转而形成了苍凉悲壮的风格,诗文处处流露出对故国的哀悼,对人世的慨叹。

《哀江南赋》题目取自屈原《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正是作者暮年故国难归、惟有作乡关之思的悲苦心境的写照。此序是赋文之纲,概括了全赋大意,着重说明创作的背景和缘起。叙身世之坎坷,悲故国之沦丧,字里行间流注着作者抑郁悲凉的情感。

行文伊始,交待了赋文的创作背景和动机,叙述了从侯景之乱、金陵陷落到西魏兵起、自己出使无归的过程。作者身遭丧乱,暮年流落异方,委身仕周,过着面热心寒愧恨萦怀的生活,正所谓歌不能为乐,酒无以解忧。作者念国思乡的情怀流于肺腑,行于笔端,由此定下了赋文也是此序的基调“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序文后两段无论是追述出使无功反被扣留的过程,还是对梁朝的灭亡、人民惨遭屠戮的思考,始终充溢着悼故国、思乡关、叹遭际的感慨。而行文中,作者把叙事、抒情、议论巧妙地熔铸在四十余则典故中,以灵活多变的手法,传神地表现了作者的情感世界。

选取典故,锤炼熔铸,不见斧凿之痕,以典喻事,文字简洁而意境深邃。例如文中叙述作者出使无功反被羁留异国的过程,正面用了荆轲刺秦王、有往无回的典故,既是叙事,同时也借此引出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的悲壮气势。接着又引用了完璧归赵、毛遂定盟这两个不辱使命的典故,和自己出使无功相对照,自伤使命不成。作者身陷异邦,忍辱含垢, 无异于戴南冠之楚囚钟仪与留任西河别馆的行人季孙,不能像申包胥一样求得援兵,使梁免于灭亡,内心愧疚不已。对梁亡的哀痛不亚于蔡成公之“泪尽,加之以血”。作者所述,情真意切,读后不禁使人扼腕而叹。

同样对梁王朝灭亡的分析,作者也是运用历史典故,作纵向的对比。以孙策“兵不一旅”而开大业,项羽“精兵八千”分裂河山,与梁王朝“百万义师”竟然卷甲溃败,使得民生涂炭。两相对照,梁王朝的腐败无能自是不言而明。再加上防御设施薄弱,人民不堪重负乘机而起,各地武装势力因利乘便,亡国之祸在所难免,正如赋文中所言:“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作者又用秦和西晋盛极而亡的史实抒发了春秋更迭、世事变幻的感慨,深刻而含蓄地表现了作者刻骨铭心的亡国之痛和回天乏力的无奈之情。

故国难复, 自己苟延残喘, 内心充满着愧疚和无奈,对故土家乡的思念,对身世漂零的慨叹,作者也是巧妙地通过运用典故表现的。用“下亭飘泊”、“高桥羁旅”正面描述自己流落异方的凄凉与狼狈。又反引南山玄豹的自爱,伯夷叔齐的守洁,表达自己苟且偷生的悔恨。燕歌不忍闻,楚老不敢见,钓台移柳,华亭鹤唳,故乡的风物已是明日黄花。自己羁旅他乡,故土犹如天上银河与海中仙山一般,欲归无路。作者的感伤切情切景,令人动容。

庾信此文用典与叙事融为一体,借事抒情,手法多变,深刻而传神。这既是他博晓古今、文底深厚的原因,同时也得益于他坎坷的人生体验,以及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世界,加之序文灵活地运用句式,两两相对,长短相杂,错落有致,不拘一格,使声音和谐优美,读来朗朗上口。此序确是骈文中的佳品,不愧“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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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赋序》

庾信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1),大盗移国(2),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3),公私涂炭(4)。华阳奔命,有去无归(5)。中兴道销,穷于甲戌(6)。三日哭于都亭(7),三年囚于别馆(8)。天道周星(9),物极不反(10)。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11);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2)。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13)。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14); 陆机之词赋,先陈世德(15)。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16),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7)。《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8); 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9)。畏南山之雨(20),忽践秦庭(21); 让东海之滨,遂飡周粟(22)。下亭漂泊(23),高桥羁旅(24)。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25)。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26)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7);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8)。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29);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0)。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1);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2)。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33); 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34)。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35);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36)!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37);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38)。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39); 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0)! 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41)。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42);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43)。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44)?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45); 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46)。呜呼! 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47); 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48)。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49)!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50); 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51)。穷者欲达其言(52),劳者须歌其事(53)。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54);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5)!

〔注释〕(1)粤: 发语词。以: 相当于“在”。戊辰之年: 梁武帝(萧衍)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 夏历十月。(2)大盗: 《后汉书》中指王莽,这里指侯景。侯景先为北魏将,后降梁,封河南王。太清二年叛梁,十月兵逼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围台城(梁的宫城)。梁武帝被逼饿死台城。侯景先立简文帝萧纲,继立豫章王萧栋,旋又废萧栋自立。后为梁将陈霸先、王僧辩击败,被部将所杀。移国: 易国,篡国。(3)窜: 逃亡。荒谷: 荒僻的山谷,代指楚地江陵。《北史·庾信传》: “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窜身荒谷: 指他逃奔江陵事。(4)公私: 公室和私门,朝廷和百官。涂炭: 用作动词,谓陷于泥涂和炭火之中,比喻处境艰危。(5)华阳: 指江陵。江陵在华山之阳(南),故称。奔命: 奔走应命,指奉命出使。有去无归: 建康陷落后,梁元帝萧绎在江陵自立。承圣三年(554),命庾信出使西魏。十月,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他从此被留北方,终不得归。(6)中兴: 由衰落而重新兴盛,指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道销: 指国运销亡。穷: 尽。甲戌: 即梁元帝承圣三年(554)。甲戌年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7)都亭: 都城外的驿亭。三国时魏伐蜀,蜀将罗宪守永安城,闻成都陷落,后主降魏,于是率领所统部属,“临(哭)于都亭三日” (见《晋书·罗宪传》)。这句是借喻自己对梁亡的哀痛。(8)三年: 泛指多年。馆:客馆,使者所居。别馆: 正馆以外的客馆。春秋时,晋人讨伐鲁国,鲁命叔孙婼(chuò)出使至晋,晋人把他拘禁在箕地的馆舍(见《左传·昭公二十三年》)。(9)天道: 天理,自然的规律。周星: 岁星(即木星)。岁星约十二年绕天运行一周,故云“周星”。这里“周星”二字,含有周而复始的意思。(10)物极不反: “物极必反”的反语。意思是说,梁朝自江陵一败之后,未能复兴。(11)傅燮: 字南容,东汉灵州(今宁夏宁武县)人。因不容于朝,出为汉阳太守。时王国、韩遂围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其子傅幹劝他弃郡归乡,他不肯,慨然叹曰: “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于是,临阵战死(见《后汉书·傅燮传》)。(12)袁安: 字邵公,东汉汝阳 (今河南省商水县)人,官至司徒。时和帝幼弱,外戚窦宪兄弟专权,他无力扶助王室,但每次论及,总是“噫呜流涕”(见《后汉书·袁安传》)。(13)桓君山: 名谭,字君山,东汉光武帝时任给事中,经学家,哲学家,著有《新论》二十九篇。志事: 抱负,功业心。事: 一本作“士”。杜元凯: 名预,是西晋的一位儒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自序:自叙其生平和志趣。(14)潘岳: 字安仁,西晋诗人,作有《家风诗》。家风: 家族的传统风尚。裴松之说: “岳《家风诗》载其祖宗之德,及自戒也。”(《世说新语·文学》注)(15)陆机: 字士衡,西晋著名诗人。祖、父均为东吴名将,有功于吴,有《祖德》、《述先》二赋,述其祖先功德。其《文赋》亦云“咏世德之骏烈”。世德: 先世的德业。(16)始: 刚刚。二毛: 头发斑白,头发杂有黑白二色。年始二毛:人到中年。《庾子山集序》说,在己亥(北周大象元年)那一年,庾信“春秋六十有七”。则侯景之乱时,正当三十六岁。(17)藐(miǎo)是: 可怜、狼狈。流离: 转徙颠沛。暮齿: 晚年。(18)燕歌: 指《燕歌行》一类抒写离别之情的歌曲。庾信也曾作过一篇。自胜: 自我克制。(19)楚老: 指西汉末年楚人龚胜,以名节著称,王莽征他为官,他耻以身事二姓,绝食而死(见《汉书·龚舍传》)。庾信亦为南楚之人,他以才名被西魏所留,但未能象龚胜那样死于名节,有愧故人。何及: 何用。(20)南山之雨: 《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载,陶答子治陶,名誉不兴,贪财怀禄,宗人贺之,其妻抱儿独泣,曰: “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这里是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本有全身远害思想,但由于国事的危急,自己又不得不匆匆出使西魏。(21)忽: 匆匆。践: 至。践秦庭: 指申包胥乞秦救楚的事。《左传·定公四年》: 吴人陷楚郢都,申包胥赴秦乞兵援楚,依于庭墙而泣,七日七夜不绝声,秦哀公于是出兵救楚。(22)让: 禅让。让东海之滨: 指田和篡齐的事。齐康公十九年,田和迁康公于海滨,后自立为王。这里是借田和的事暗指宇文觉篡西魏而建立北周的事,不说篡而说“让”,是掩饰之词。遂飡周粟: 指自己在北周做官。《史记·伯夷列传》: 周武王灭殷,伯夷、叔齐以为不义,于是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这里是说,自己在北周篡魏后,失节而食了“周粟”。“北周”与“姬周”巧合,妙语双关。(23)下亭: 地名。后汉时,南阳孔嵩被征召,路宿下亭,马被盗走(见《后汉书·独行传》)。(24)高桥: 一作“皋桥”,在今江苏省苏州市阊门内。后汉时,皋伯通住在桥边,梁鸿曾在他家佣工。(见《后汉书·梁鸿传》)(25)楚歌: 楚声。《史记·留侯世家》载,刘邦欲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因张良用计,事不成,戚夫人涕泣,刘邦对她说: “为我楚舞,吾为若(你)楚歌。”戚夫人闻楚歌而悲抑。鲁酒: 鲁地所产之酒。《庄子·胠箧》: “鲁酒薄而邯郸围。”因此,后人称薄酒为鲁酒。这二句是说,楚歌只会引起家国之思,鲁酒更无忘忧之用。歌与酒都无法解脱自己的忧恨。(26)危苦: 忧惧悲苦。(27)将军: 指冯异。《后汉书·冯异传》载,冯异助刘秀打天下,每当诸将并坐论功时,“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里是以冯异自喻,大树喻梁,意谓自己去国以后,梁不久也就灭亡了。将军一去: 指他奉使西魏的事。大树飘零: 代指国事不可收拾。(28)壮士: 指荆轲。这里是借荆轲入秦事喻自己出使西魏,一去不归。(29)荆璧: 指楚和氏璧。睨: 斜视。见: 被。荆璧睨柱两句,指蔺相如完璧归赵事。这里是反用蔺相如的故事。(30)载书: 盟书。《左传·襄公九年》: “郑与晋盟,晋士庄子为载书。”杜预注: “载书,盟书也。”横阶: 历阶,登阶。珠盘: 用珠玉为饰的盘子。古代诸侯会盟时要割牛耳以取血,珠盘是用来盛牛耳的。这里是用毛遂的故事。《史记·平原君列传》载,平原君与楚合纵,从日出至日中,楚王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责楚王,楚王乃从。于是毛遂捧铜盘跪进楚王,楚王乃歃血,定下合纵之约。这里是反用毛遂的故事,说自己出使西魏却未能定盟而还。(31)钟仪:春秋时楚人。据《左传》成公七年和九年记载,钟仪被郑人俘获,郑人把他献给晋国。钟仪被囚时,仍戴着楚国的帽子; 晋侯叫他弹琴时,他弹的仍是楚国的音乐。范文子称赞他说: “楚囚,君子也。”这里是用钟仪自喻,说明自己被留西魏,始终不忘自己的故国。钟仪君子: 即君子钟仪。入就: 被扣。(32)季孙: 春秋时鲁大夫季孙意如。行人: 使者。《左传·昭公十三年》载,季孙意如随鲁昭公参加平丘的盟会,因邾人、莒人告发鲁国侵伐他们,晋人便不许昭公参与盟会,并拘留了季孙意如,把他带回晋国。后来晋国准备放他回国,季孙意如以自己无礼被执,要晋人按礼把他送回。晋人诱胁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回去,就把他长期留在西河了。这里是用季孙的事喻自已被留于西魏。(33)顿地: 叩头至地。碎之以首: 以首碎之,把头碰破在此。这里所用的仍是申包胥赴秦求兵救楚的事,见《左传·定公四年》。(34)蔡威公: 刘向《说苑·权谋》载,蔡威公见国之将亡,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这里是借蔡威公之事喻自己对梁亡的悲痛和无可奈何。加:犹“继”。(35)钓台: 地名,在武昌(今湖北省武汉市)。《晋书·陶侃传》载,侃为武昌太守,尝“整阵于钓台”,又“尝课诸营种柳”。移柳: 即栘柳,一名栘杨,为杨树的一种。玉关: 玉门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北。庾信长期羁留在长安,这里是以玉门关借指长安。(36)华亭: 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代诗人陆机的故居在此。唳: 鸣。河桥: 在今河南省孟县南。《晋书》本传,载陆机事成都王司马颖,攻长沙王司马乂,兵败河桥,被颖所杀,临刑而叹曰: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这里是以陆机不可复闻华亭鹤唳喻自己欲见故乡风物而不可得。(37)孙策: 字伯符。他在父亲孙坚死后,募得数百人从袁术,后来终于平定江东。旅: 古代以五百人为一旅。《三国志·吴志·陆逊传》中说孙策“兵不一旅,而开大业”。三分: 指魏、蜀、吴三分天下。(38)遂乃: 终能。宰割: 分割,分裂。(39)卷甲: 卷起衣甲。这里是说卷甲溃逃。卷: 同“捲”。据《南史·侯景传》记载: 侯景作乱时,号称百万的梁朝军队都纷纷败逃或投降。(40)芟(shān)夷: 割草,削除。此处喻斩杀人民。侯景作乱时,曾大肆残杀无辜。(41)江淮: 长江、淮河。涯岸: 河岸。涯: 水边。无: 竟无。亭: 堡,即亭候,监视敌情的岗亭。壁: 壁垒,军营的围墙,用作攻守的工事。藩篱: 用竹木编制的屏障。(42)头会(kuài)箕敛: 按人头计算纳赋,用畚箕收取。语出《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头会箕敛,以供军费。”此处“头会箕敛者”是指那些乘势起事聚敛民财的下层官吏。合纵缔交: 互相联盟结合,此指互相联络起来反抗朝廷。(43)耰(yōu): 碎土平田的农具,头如木锥形。棘: 同“戟”。矜: 矛柄。“锄耰棘矜者”,指拿着低劣武器的下层人。因利乘便: 意谓乘时势之便。这里是取贾谊《过秦论》中“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一语的意思。(44)将非: 莫非。江表: 江南。这里专指金陵。王气: 天子之气运。三百年: 自吴孙权于黄龙元年(229)建都建业,经东晋、宋、齐,至梁敬帝太平二年(557),金陵作为帝王都城约三百年。(45)是知: 由此可知。六合: 指天地四方。并吞六合: 指秦吞并天下。轵(zhǐ)道: 亭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轵道之灾: 指秦王子婴在轵道旁降迎刘邦的事。(46)混一: 统一。混一车书: 即《礼记·中庸》所说的“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里指西晋统一中国。平阳: 今山西省临汾县。平阳之祸:指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事。晋永嘉五年(311),刘聪兵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后被杀。建兴四年(316),刘曜陷长安,将愍帝迁至平阳杀害。(47)山岳崩颓: 喻国家的覆亡。语见《国语·周语上》: “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履: 践,经历遭遇。(48)迭代: 更替。春秋迭代: 比喻朝代的更替。故: 指故土、故国。(49)天意: 是说梁的覆亡出于天意。人事: 指人的所作所为,如侯景之作乱,梁朝的君臣昏庸腐朽,陈霸先的乘机而起等。凄怆: 悲伤。(50)况: 何况。楫(jí): 船桨。星汉:天河。槎(chá):木筏。相传汉武帝令张骞出使西域,寻找河源,骞乘槎而行,见到了织女和牛郎,见《荆楚岁时记》。这二句是反用其意,意谓自己要想回到故国已是道路断绝了。(51)飙(biāo):暴风。蓬莱: 传说中的仙山。《汉书·郊祀志》载,渤海中有三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去人不还,上有不死之药。往者将至,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52)穷者: 不遇时或处境困穷的人。达: 通“显”,与“穷”的意思相反。(53)劳者: 从事劳役的人。《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 “劳者歌其事。”(54)陆士衡: 即陆机。抚掌: 拍手,实为大笑。用《晋书·左思传》陆机“抚掌而笑”之典的下半。陆机初到洛阳,打算作一篇《三都赋》,听人说左思正在作这篇赋,便抚掌大笑。等到左思写成《三都赋》之后,他见了非常叹服,自己就停笔不写了。(55)张平子: 即张衡。《艺文类聚》载,班固曾作《两都赋》,张平子薄而陋之,便另作《二京赋》。固: 原,本。其: 语助词,无义。宜: 应该。

〔鉴赏〕《哀江南赋》是庾信晚年以骈体形式写成的长篇叙事辞赋。在这篇赋里,集中反映了他“身堕殊方,恨恨如亡,忽忽自失”的思想感情,并通过赋中的“激楚之音,悲凉之调”,充分表现了他“惊才盖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三十三)的艺术才华。从而使他的这篇作品,成为“拔出于流俗中”(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的代表其最高艺术成就的名篇,千百年来脍炙人口。

“赋者,古诗之流也。”(班固《两都赋序》)如果可以把《哀江南赋》看作与庾信的另一组写成于晚年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互为表里的长诗的话,那么,弁于赋首的这篇序文,实在应该认为乃作者自述其赋何以“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的创作意图,并借典故以寓故国之思,于叙事中托身世之慨的极其凝练而又深沉的散文,足以与全赋相辉映。

为了有助于理解并鉴赏概括了《哀江南赋》全赋内容的这篇《序》,首先有必要联系《序》中所反映的南北朝之间的争战及其衰颓没落的历史,对作者庾信的身世,作扼要的评述。庾信的一生,亲历了剧烈动乱中的梁朝内部的火并与残杀,又目睹了在西魏入侵者的奸淫掳掠中“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拟咏怀》之十一)的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惨象,而当他在《序》中自叹“日暮途穷”之时,又正值南陈北周皆已腐败到了无可救药之际。他是在隋文帝杨坚顺应人心厌乱思静、南北统一的要求而相当轻易地登上帝位、建立隋朝的重要转折关头,结束了饱经忧患的一生。庾信的前半生,是作为文学侍从,在梁武帝萧衍在位的纸醉金迷的梁朝内度过的。他十五岁就做了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讲读”,十九岁充萧纲“东宫抄撰学士”。他与他的父亲庾肩吾,以及同时任职东宫的徐摛、徐陵父子,皆深得自称“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梁书·简文帝纪》)的萧纲的恩宠,是“宫体诗”的代表诗人。他们所写的那些以描写女色为主来满足统治者荒淫享乐需要的诗作,又被称为“徐庾体”。不过,“眼前一杯酒”的光景终究是不会久长的。既善于伪装又极端残暴的梁武帝萧衍,运用欺骗与暴虐维持了他的四十八年的荒淫统治,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困饿死。而庾信也正是在这场大乱中告别了他的应该被认为是毫无光彩可言的“宫体诗人”的生涯。所以,毫不奇怪,庾信为其本人所作,以表现梁之覆亡所带来的“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的深重灾难的《哀江南赋》而写的这篇《序》,落笔第一句就进入了这场祸乱: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十月,侯景举兵攻建康,翌年(549)攻入台城,萧衍死,梁简文帝萧纲即位(550)。又越一年,侯景废萧纲,继自称“汉皇帝”。侯景是一个怀着野心从东魏投奔而来的叛将。他攻入台城(帝宫所在地),公然要手下诸将杀尽城中生民,称“吾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南史·侯景传》)。其部下将士遂以杀烧掠夺取笑作乐。作为南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建康,经侯景之乱,被洗劫一空,故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当台城失陷,萧纲被杀以后,庾信率宫中文武,逃奔江陵(今属湖北)。所谓“中兴道销,穷于甲戌”,那是指梁元帝萧绎承制,于公元552年在江陵重建其摇摇欲坠的小朝廷。结果在甲戌年(554)就被西魏宇文泰率兵南下,很快攻破了。自以为读书万卷的萧绎,在行将破城之际,焚毁了所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然后可耻地投降而死。其时,庾信正在西魏的长安。他是在萧绎即位的当年,由“御史中丞”“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侍郎”(《北史·庾信传》),奉命出使西魏(“华阳奔命”)。“三年囚于别馆”,至江陵陷落,他被北朝扣留,适届三年。“乍歌乐府《兰陵曲》,又见湘东玉轴灰。”(王国维《咏史二十首》之十五)在北人不断扩展其军事侵吞野心的战乱中,腐败的萧梁王朝的余炎,也就这样地随着陡然而毁的书画一起烟消云散了;置身长安“别馆”中的庾信,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罗宪“临(哭)于都亭三日”(《晋书·罗宪传》)的史事。在他“三日哭于都亭”的“哭”里,可以看出兼有着无可奈何的“怨”——怨南朝君主之荒淫无能的。

前人论庾信晚期诗赋,以屈原“湘累之吟”作比(陈沆《诗比兴笺》卷二),应该说是有道理的。“哀江南”一语,即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他在《序》中回顾“侯景作乱”之后,又身羁敌国的亡国之痛,云: “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传》称“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看来他是个早慧而又早熟之人。所以当“戊辰之年”,不过是三十六岁,已经“二毛”了。暮年追述壮岁以来颠沛流离、远别乡关的遭遇,愈增痛定思痛之感。史载江陵失陷以后,庾信在北朝:

江陵平,累迁仪同三司。周孝闵帝践阼,封临清县子,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北史·文苑传》)

他确实“位望显通”。这就使他既深责自己屈仕北朝的所谓“遂飡周粟”,又面对“物极不反”的业已改换了朝代(陈朝取代梁朝)的江南故土“但悲身世”,“泣将何及”。于是,在“悲不自胜”中,他写道: “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值得注意的是,庾信虽身系北朝,然心萦南国。《序》在追述萧梁王朝“金陵瓦解”、“穷于甲戌”之后,又云: “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 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 “头会箕敛者”,即以人头数纳赋(军费)的普通百姓; “锄耰棘矜者”,即操农具兵械的普通士卒,此实皆指陈霸先。因为他出自寒门,入伍后不过是“传令吏”之类微职,却乘乱起兵,剪除敌手,削平叛乱,建立起足以与北朝抗衡的陈朝。显然,庾信是颇为轻视陈武帝的平民出身的,因此愈益感慨拥有“众号百万”之军而不堪一击、“无藩篱之固”的梁朝之腐败。南朝如此。在北朝,随着宇文泰之死(556),恰好在陈霸先灭梁称帝的当年(557),宇文觉也篡魏称帝,建立北周。陈朝自武帝起,经文、宣二帝,维持了使江南经济、文化得以逐步恢复的二十五个年头; 与此同时,在北周则由于周武帝继位(561)以后采取释放被俘作奴的江陵人等开明政策,进入了可称北朝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史称“时陈氏与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并许还其归国”。(《北史·文苑传》)由于周武帝惜才,庾信却仍被留在北朝,并被“征为司宗中大夫”。而在周武帝死后即位的周宣帝,又恰巧与陈后主(叔宝)一样,是极度荒淫的昏君。庾信正是在周武帝去世后两年的大象年间(580)“以疾去职”的。他在《序》末写道:

呜呼! 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在他的“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中,很容易地会令后人联想到曹雪芹笔下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枉凝眉》)他的“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的“天意人事”的“凄怆”,应该是既包含了对故君梁武帝惨死于战乱的悲怀,又暗寓着对周武帝死后北周气数亦尽的哀伤。由于这个缘故,他借用陆机曾讥笑左思作《三都赋》、张衡鄙薄班固《两都赋》的典故,自谓以赋抒发自己情怀,纵然被人耻笑,亦所心甘。而周武帝“崩颓” ,距“大盗移国,金陵瓦解”的“戊辰之年”,适为三十载。由此,有理由认为: 《哀江南赋》及其《序》,乃作于周武帝去世之后、庾信去职之前,一定程度上颇类似于屈原的《哀郢》; 而且大致可断其当成于“金陵瓦解”三十周年之际(578),是为着哀祭导致了萧梁王朝之覆亡的这次大世变而作的。

在灿烂的中华民族的文学宝库中,许多优秀的艺术珍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总是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庾信的《哀江南赋》及其《序》同样如此。例如: 在《赋》中,他写江陵失陷,百姓被俘,自南而北,一路啼饥号寒之状: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

在《序》里,他叙羁留西魏,旋仕北周以后的痛楚之情:

《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飡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义不食周粟”的故事(《史记·伯夷列传》),是人所共知的。庾信既以“遂飡周粟”来责自己屈仕北朝,又以“楚歌” “鲁酒”来抒自己居异国、居高位而未敢忘国破家亡、生民流离的悲愤; 由于这个缘故,如果将其《赋》中所写雪暗,冰横,关山长叹,陇水掩泣的惨状,视作画家饱蘸千里道途中的血泪挥写的画卷的话,那么,其《序》便是抱恨而题于这画卷上的发屈子之哀的心声。

还需要一提的是,庾信处于骈文极盛的南北朝,所以他的《哀江南赋序》也是用骈文来写的。前人取《庄子》“骈拇”与“枝指”对举,来比喻“骈” “散”之别,在于骈文“四六拘对耳”,至于“其立意措辞,贵浑然有味,与散文同。”(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而所谓“拘对”,又有句对、事对等等,就庾信此《序》来看,由于借叙事以“纪言”,故更重在“事对”。例如,他奉梁元帝之命出使北朝,原意是在联魏以存梁,结果却反受西魏之骗,做了羁臣,这里运用了蔺相如出使秦国奉和氏璧以换十五城,毛遂自荐为平原君与楚国说合定盟等典故,云:

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

这些典故(亦称“使事”),对于今天的读者不免有艰深之感,但因为与作者“以悲哀为主”的题旨切合,故反增庄重之色而浑然有余味。当然,由于过求出语必“对” ,以至有“尤不成文”的“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这样文意虽好而比拟失当的个别败笔。白璧微瑕,无损于全序的光彩。

总起来说,庾信作为南北朝最后、也是最杰出的一位诗人,谓其诗赋“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杨慎《开庵诗话》),是并不过分的。而杜甫评赏其诗赋艺术成就,乃以“清新” 、“老成”四字概之,特别盛赞其晚年之作是: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以今天的眼光,结合庾信作品的特点,所谓“清新”,应该主要是在其所抒之情内,有着言人民之心声的新意; “老成”者,则又主要地在于他能以深沉的笔触,在作品中凝成了深厚的艺术风格,融铸了丰富的社会内容。从他晚年为其“动江关”的《哀江南赋》所写的这篇自纪其“萧瑟”生平的《序》中,不是很可以看到上述“清新”、“老成”之艺术特点的一斑吗?这在诗文写作的探索上,仍有其可资借鉴之处。

字数:10045
陈鸿祥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658-669页.

《《哀江南赋》序》原文、注释、赏析和鉴赏 - 可可诗词网

《《哀江南赋》序》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 。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壁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 。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 !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注〕 ① 粤: 同“曰”,发语辞。戊辰: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 十月。大盗移国: 语见《后汉书·光武帝纪赞》,谓王莽篡位,此指侯景作乱。侯景于太清二年八月举兵反,十月攻陷建康(即金陵,今江苏南京),梁武帝饿死台城。侯景先立简文帝萧纲,继立豫章王萧栋,旋又废萧栋自立。后为梁将陈霸先、王僧辩所败,被部将所杀。 ② 荒谷: 《左传·桓公十三年》: “莫敖缢于荒谷。”杜预注: “荒谷,楚地。”在今湖北江陵县西。此借指江陵。《北史·庾信传》: “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馀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 ③ “华阳”二句: 华阳,指江陵。江陵在华山之南,山南为阳,故称。奔命,指奉命出使。建康陷落后,梁元帝萧绎在江陵自立。承圣三年(554),命庾信出使西魏,是年十一月,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庾信从此被羁留北方,故曰“有去无归”。 ④ “中兴”二句: 中兴,指梁元帝即位,平侯景之乱。嗣后被杀。道销,国运销亡。 ⑤ “三日”二句: 《晋书·罗宪传》: 宪为蜀守永安城,“知刘禅降,乃率所统临于都亭三日。”临,哭。都亭,外城的驿亭。上句用此典,借喻自己对梁亡的哀痛。三日是虚指,言其多。《左传·昭公二十三年》: “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箕。”箕,晋国别都,在今山西蒲县东北。馆, 这里意为隔离软禁。引用此典故, 取其出使被囚这一层意思。三年也是虚指,非实数。 ⑥ “天道”二句: 意谓照上天的道理,岁星(或称太岁、木星、周星)每十二年绕天一周,周而复始。但现在“物极不反”,梁朝自江陵败后,至今不能复兴。《鹖冠子·环流》: “物极则反,命曰环流。”言事物发展到极点则向自身的反面转化。庾信则反其意而用之。 ⑦ “傅燮”二句: 《后汉书·傅燮传》载: 傅燮字南容,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围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其子幹劝他弃郡归乡,将来别辅明主。傅燮慨然而叹: “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麾左右进兵,临阵战殁。这两句用的是傅燮悲叹自己的遭遇,及“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之意。 ⑧ “袁安”二句: 《后汉书·袁安传》: 袁安字邵公,官司徒。和帝时,“安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这两句悲叹梁朝的覆亡。 ⑨ “昔桓君山”四句: 《后汉书·桓谭传》: “桓谭字君山。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晋书·杜预传》: “杜预字元凯。既立功之后,从容无事,乃耽思经籍,为《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志事,有志于事业。自序,叙述自己生平的文章。 ⑩ “潘岳”四句: 潘岳,字安仁,西晋诗人,作有《家风诗》。《世说新语·文学》: “潘因此遂作《家风诗》。”刘孝标注: “岳《家风诗》载其宗祖之德,及自戒也。”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其祖父陆逊、父陆抗均为东吴名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述其祖先功德。 ⑪ “信年”四句: 二毛,头发斑白。丧乱,指梁朝的变故,侯景攻陷台城为公元549年,庾信三十七岁;西魏陷江陵为554年,庾信四十二岁,正值中年,故头发已花白。藐,通“邈”,远。暮齿,晚年。 ⑫ “燕歌”二句: 《燕歌行》,乐府平调曲名。以曹丕所作二首为最早,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燕(yān 烟),地名。《北史·王褒传》: “褒曾作《燕歌》,妙画塞北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辞。”以为西魏入侵,元帝出降之征验。庾信亦有和作一篇。此言作者远别故国,悲不自胜。 ⑬ “楚老”二句: 《列子·周穆王》: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 ‘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 ‘此若(你)里之社。’乃喟然而叹。指舍曰: ‘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垅曰: ‘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此言思念故国,唯有悲泣。 ⑭ “畏南山”二句: 《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 “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忽,匆匆。秦庭,指西魏都城长安,旧为秦地。此两句说,自己本有隐居远害之志,然国事危急,不得不匆匆出使西魏。 ⑮ “让东海”二句: 《史记·齐太公世家》: “(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此指宇文觉篡代西魏建立北周的事,但作者这里不说簒代而说“让”(禅让)。庾信在北周做官,故不直言篡夺。这也是庾信所亲历的一件大事,不在赋本文范围之内,故在序里带叙一笔。“遂餐周粟”,反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事,点出他在北周做官。“北周”与“姬周”也是巧合。而上句不说“篡”而说“让”(禅让),是饰美之词,也可见他用字的苦心。 ⑯ “下亭”句: 《后汉书·独行·范式传》: “孔嵩辟公府,之京师,道宿下亭,盗共窃其马。”这句说途中之狼狈。 ⑰ 高桥: 《后汉书·逸民·梁鸿传》: 梁鸿“至吴(今江苏苏州),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堂下周围的廊屋),为人赁舂”。高桥,一作“皋桥”,在苏州阊门内。这句说自己在他乡作客,寄人篱下。 ⑱ “楚歌”二句: 《史记·留侯世家》: 汉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张良定计请商山四皓辅太子,高祖认为太子羽翼已成,很难动摇,以告戚夫人。“戚夫人泣。上(高祖)曰: ‘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鲁酒,鲁国所酿的酒。《庄子·胠箧》: “鲁酒薄而邯郸围。”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引汉许慎注《淮南子》(《缪称训》)云: “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赵国都城)也。”后世遂以鲁酒为薄酒。这两句说,楚歌只会引起悲泣,鲁酒无解忧之用。 ⑲ “不无”二句: 嵇康《琴赋》: “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 ⑳ “日暮”二句: 《史记·伍子胥列传》: “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索隐: “譬如人行,前途尚远,而日势已暮。”人间世,《庄子·人间世》王先谦集解云: “谓当世也。”这两句说,人事变化无常,不知目前又是怎样一个世界,而自己已经日薄西山,路途尚远,难以为力了。 ㉑ “将军”二句: 《后汉书·冯异传》: “每所止舍(歇息),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退避)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两句与原出典无关,只借用其字面,说自己离开了江陵后,梁朝便飘摇零落了。将军,作者自指。 ㉒ “壮士”二句: 《史记·刺客列传》: 荆轲入秦谋刺秦王,在易水边作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喻自己出使西魏,将不复还。 ㉓ “荆璧”二句: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 赵惠文王得楚(即“荆”)和氏璧,秦昭王闻之,愿以十五城易璧,赵王遂使蔺相如奉璧入秦。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相如见秦王无意以城与赵,“乃前曰: ‘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杀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这两句说蔺相如出使秦国,不曾被秦王欺侮,而自己出使西魏却被拘留而不得归。 ㉔ “载书”二句: 《史记·平原君列传》: “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责楚王。“楚王曰: ‘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 ‘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 “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用器,以盛牛耳。这两句反用毛遂故事,说自己出使西魏没有完成使命。 ㉕ “钟仪”二句: 《左传·成公七年》载: 楚子重伐郑,囚钟仪,献于晋,晋人囚之于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 ‘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 ‘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吊之。再拜稽首。问其族,对曰: ‘伶人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 ‘楚囚,君子也。……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公从之,重为之礼,使归求成。”这两句以钟仪自比,言己本楚人,而羁留魏、周,如南冠之囚,且不得释归,连楚囚也不如。 ㉖ “季孙”二句: 《左传·昭公十三年》载,诸侯盟于平丘,晋侯不准鲁昭公与盟,并逮捕其卿季孙意如,带回晋国。后欲释放,而季孙欲得盟会相送之礼然后去,使得晋国方面感到为难。辗转设法叫叔鱼去劝季孙,说听见官吏们讲“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准备在西河造房子把你安置在那里,怎么办?西河是晋的西部边境,离鲁国更远,季孙害怕远,就赶紧回去了。行人,使者。这两句以季孙自比,说自己出使西魏,不得南归,而被留于长安。 ㉗ “申包胥”四句:《左传·定公四年》载,吴伐楚,攻入郢都(楚都,今湖北江陵北十里之纪南城)。楚大夫申包胥至秦请救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终于感动秦哀公答应出兵。申包胥在地下叩了九个头表示感谢,这才坐下。刘向《说苑·权谋》:“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这里说自己未能感动西魏,使梁免于灭亡,对梁亡非常伤心。 ㉘ “钓台”四句:钓台在武昌西北。移,应作“栘”,杨树。玉关,玉门关。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境,为陆机家乡。陆机被害之前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河桥是陆机被害的地方,在今河南境内。这一联说,故国的树木不是羁留在北方的人所能望见;故国的鸟鸣自己也听不到了。 ㉙ “孙策”六句:孙策字伯符。《三国志·吴志·孙策传》:“(袁)术表策为折冲校尉,兵才千馀,骑数十匹,宾客愿从者数百人。”又《陆逊传》:“昔桓王(孙策卒后追谥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言孙策兵少。《史记·项羽本纪》: 籍字羽,随其季父起事反秦,“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吴郡四周诸县),得精兵八千人”。亦言其兵不多。贾谊《过秦论》: “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这几句说孙策、项羽只用极少兵力就能割据一方。此引用江东英雄故事,以反衬下文“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的不堪。 ㉚ 《南史·侯景传》: “初,援兵至北岸,众号百万,百姓扶老携幼,以候王师。才过淮便竞剥掠,征责金银,列营而立,互相疑贰。邵陵王纶、柳仲礼(均梁将帅,下同)甚于仇敌,临城公大连、永安侯确逾于水火,无有斗心。”故诸将出战,连战连败。直至侯景陷台城,援兵并散。《侯景传》又载:“先是景每出师,戒诸将曰:‘吾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故诸将以杀人为戏笑。’”这是说侯景像除草伐木一样地屠杀兵士和人民。 ㉛ “头会”四句: 《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言家家按人头数出谷,以簸箕来装。此指下层官吏。下句见贾谊《过秦论》:“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纵)缔交,相与为一。”锄耰(yōu 忧),农具。棘矜,矛戟的柄。此指用低劣武器的人民。此句并下句亦见于《过秦论》。这里是说下层官吏和人民,并乘梁朝衰弱混乱之机,起兵夺了梁朝天下。 ㉜ “将非”二句:江表,江南,这里专指金陵。《史记·高祖本纪》载秦始皇常曰“东南有天子气”。此言江表王气将终,意即梁朝气数将尽。自孙权建都建邺起,至东晋、宋、齐至梁亡,共二百九十二年,三百年是举其成数。 ㉝ “是知”二句: 并吞六合,即兼并天下。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 “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㉞ “混一”二句: 指统一天下。《晋书·怀帝本纪》: 永嘉五年(311),匈奴族刘聪攻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今山西临汾),七年遇害。又《愍帝本纪》: 建兴四年(316)刘曜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五年遇害。这两联运用历史事实,说明统一全国的王朝也会有崩溃的一天,梁朝如此,亦不足怪。 ㉟ “况复”四句: 星汉,天河。槎,竹木筏。张华《博物志》载,有人居住海边,每年八月见海上有浮槎去来,从不失期,他便乘槎而去,到达天河,与河边牵牛人问答,又如期而归。后世诗文以乘槎指登天。此反用其意,言自己走投无路,没有归宿。“风飙”二句:《史记·封禅书》载,东海有三神山,去人不远,但船只将至,则被风引开,终不能到达。此二句以回风阻路,蓬莱不可到达比喻自己的无处投奔。 ㊱ “穷者”二句: 《晋书·王隐传》: “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 “劳者歌其事。”此两句说想写此赋以表达心中想说的话,记下自己的遭遇。 ㊲ “陆士衡”四句: 陆机,字士衡。《晋书·左思传》: “初,陆机入洛,欲作此(三都)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 ‘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等待)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后汉书·张衡传》: “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艺文类聚》卷六十一: “昔班固睹世祖(汉光武帝)迁都于洛邑,惧将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造《二京赋》)焉。”张衡,字平子。此一联为谦抑之词,意谓自己这篇赋作得不好,被人轻视,理所当然。

本文作于庾信晚年,是《哀江南赋》前的序文。题目“哀江南”取自《楚辞·招魂》中“魂兮归来哀江南”句。作者自伤身世,眷怀故国,作赋以寄托乡关之思。赋中记梁朝一代兴亡,叙个人家世盛衰与一己之飘零。这篇序文概括了全赋大意,着重说明创作的背景和缘起,虽属赋的有机组成部分,却可独立成篇,为六朝骈文的佳制。

开篇十八句,以极精练的语言概括了作者一生中的三件恨事。首六句叙侯景之乱,金陵沦落,自己逃匿江陵,朝野无不惨遭涂炭,次六句叙西魏兵起,江陵失陷,自己出使无归,故国中兴无望。再六句写被扣西魏,国破家亡,自己心情如东汉傅燮临难之时,但悲身世,无处求生;又像东汉袁安念及国事,潸然泪下;因此想仿效桓谭、杜预、潘岳、陆机等古人,作赋写序,从而水到渠成地交代了作赋的缘由。“信年始二毛”以下转写身世之悲。庾信是著名诗人庾肩吾之子。庾氏本为名门望族,但到庾信这一代家道中衰。他中年即遭丧乱,晚年流落异方,屈身仕周,愧恨萦心,歌不能为乐,酒不能解忧。作者凄咽絮语,泪随墨挥,一片惨痛之情自肺腑出。结末“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直白地表明全赋以悲家国沦丧为主调。

第二段追述出使西魏不仅无功,反而被拘的过程,抒写羁留异国的悲愤和对江南故国的怀念。首六句用冯异、荆轲两典,兴起出使西魏,有往无归的喟叹。接着反用蔺相如完璧归赵和毛遂定盟而还的故事,自伤使命不成。作者伤叹年已高而归途远,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末联四句以不见钓台栘柳,不闻华亭鹤唳,比喻自己怀念故国而不可见。这一段中,在古代忠臣良将义士的故事中,饱含着作者立功无望、仕周无奈、忠于故国、思乡难归的复杂感情,悲苦欲绝的苦衷和暮年凄凉的境况宛然可见。

末段感叹梁朝的腐败而亡和人民的惨遭杀戮。开端以孙策、项羽靠少数兵力崛起,终能剖分山河,割据天下的史实,与梁朝百万军队,竟然一朝卷甲溃败,以致西魏长驱直入,杀戮平民如割草摧木,构成强烈的对比。不仅使文势因此而起伏跌宕,而且述古用以讽今,暗含对梁朝腐败怯懦的批评之意。作者对代梁而起的南朝陈是有些敌对情绪的,出于门阀思想的局限,他看不起寒族出身的陈霸先,称这些地位微贱者暗中勾结,乘虚而入,终于篡梁自立,使梁绝统,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历经三百年而归于终结。“是知并吞六合”以下,以秦及西晋虽一统天下,却终归覆亡的史实,抒发春秋更替、兴亡变迁的感慨。作者认为梁亡既是天意又是人事,虽不无委运于天的宿命思想,但又认识到正是梁朝士族腐朽,同室操戈,引狼入室,亡国惨祸也就不可避免了。这正如他在赋文中所云: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深刻的历史教训,令作者痛心疾首。序文结末几句,又由“念王室”转入“悲身世”。故国不复存在,自己觍颜仕北,虽然眷恋故人、故土,但如同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路阻,海中仙山也无到达的希望。欲归无奈,还乡无望,处于日暮途穷,于是,“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也就是说国事之慨,穷者之忧,必须一吐为快。这种创作原则,标志着庾信后期已经走向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这篇序文悲亡国,叙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挚动人。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庾信学问渊博,文中使事用典,博观约取,熔铸史料,如同己出。首先是用典大多贴切传神,如用战国时毛遂说服楚王与赵定盟和春秋时申包胥赴秦求解吴难的典实,表现自己赴西魏约盟通好,以求摆脱来自外部的威胁;用“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两句,以陆机临刑悲叹故乡风物的不可见,表明自己身处异国,永远不能与江南故国相见的深切悲哀等,无不切情切境。其次是运用典故的方法多变: 有正用的,如“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等;也有反用的,如“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等。

骈文要求字句两两成对,运用不当易流于刻板划一。庾信此序在句式运用上极为灵活,既有双句对句,也有单句对句,对句的长短错落,造成音节整齐、和谐可诵的效果。庾信晚年作品清新老成,颇多激楚之声,悲凉之调。本文中郁勃哀婉之气流注于字里行间,在用事排偶、敷藻调声的外壳下,复杂的感情如海底潜流,回旋倒折,又如地下岩浆,奔突激荡,自有一种一反南朝骈文柔弱纤秀的力度。这固然与作者家国俱亡的心灵创伤有关,同时也是运思沉著、用笔刻峭的结果。杜甫说: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之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之一)。庾信此序能挺立文苑,长绿不凋,是其萧瑟的生平使然,也是他的那枝凌云健笔使然。

字数:8143
顾伟列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 编.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古典文学作品《哀江南赋序》原文|注释|精注|赏析 - 可可诗词网

哀江南赋序

 
 粤以戊辰之年〔2〕,建亥之月〔3〕,大盗移国〔4〕,金陵瓦解〔5〕。余乃窜身荒谷〔6〕,公私涂炭〔7〕。华阳奔命〔8〕,有去无归〔9〕。中兴道销〔10〕,穷于甲戌〔11〕。三日哭于都亭〔12〕,三年囚于别馆〔13〕,天道周星,物极不反〔14〕。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15〕;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6〕。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威能自序。〔17〕潘岳之文采〔18〕,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 ,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20〕,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21〕。燕歌远别〔22〕,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23〕。畏南山之雨〔24〕,忽践秦庭〔25〕;让东海之滨〔26〕,遂餐周粟〔27〕。下亭漂泊,高桥羁旅〔28〕。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29〕。追为此赋,聊以记言〔30〕。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31〕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32〕。将军一去,大树飘零〔33〕;壮士不还,寒风萧瑟〔34〕。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35〕;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6〕。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7〕;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8〕。申包胥之顿地〔39〕,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40〕。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41〕;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42〕!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43〕,众才一旅〔44〕;项籍用江东之子弟〔45〕,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46〕。岂有百万义师〔47〕,一朝卷甲〔48〕,芟夷斩伐〔49〕,如草木焉! 江淮无涯岸之阻〔50〕,亭壁无藩篱之固〔51〕。头会箕敛者〔52〕,合纵缔交〔53〕;锄耰棘矜者〔54〕,因利乘便〔55〕。将非江表王气〔56〕,终于三百年乎〔57〕?是知并吞六合〔58〕,不免轵道之灾〔59〕;混一车书〔60〕,无救平阳之祸〔61〕。呜呼!山岳崩颓〔62〕,既履危亡之运〔63〕;春秋迭代〔64〕,必有去故之悲〔65〕。天意人事〔66〕,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67〕。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68〕。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69〕!

 〔1〕《哀江南赋》是庾信骈文代表作,写于晚年。“哀江南”取自《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其中透露了作者自伤身世、眷念故国的情思。这篇赋以作者的身世遭遇为线索,叙述了梁朝由盛及衰的过程。全文极尽亡国之哀,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此序是全赋内容的概括,着重说明写作此赋的动机。选文据《庾信集注》中州本。
 〔2〕粤:同“曰”,发语辞。戊辰之年:梁武帝太清二年(公元548)。
 〔3〕建亥之月:农历十月。
 〔4〕大盗:指侯景。移国:易国,篡国。
 〔5〕金陵:指建邺(今南京市),梁国都。瓦解:沦陷,崩溃。梁武帝太清二年八月侯景反,十月,金陵陷落。
 〔6〕窜:逃匿。荒谷:古楚地名,即今江陵。
 〔7〕公私:公室和百姓。涂:泥水。炭:炭火。
 〔8〕华阳:江陵在华山之阳(南面),故称。奔命:奉命奔走,指奉命出使西
 魏。
 〔9〕有去无归:指庾信出使西魏,被留长安,不得南归。
 〔10〕中兴:指梁元帝平侯景,即位江陵。道销:国运消亡。
 〔11〕穷:尽。甲戌:即梁元帝承圣三年(公元590)。
 〔12〕都亭:都城内的亭子。据《晋书·罗宪传》载:三国蜀将罗宪守永安城,听说成都被魏攻破,刘禅投降,于是率领部下在都亭哭了三天。
 〔13〕馆:客馆,使者所居。据《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载:春秋时鲁国叔孙婼(chuo)出使晋国,被晋人囚禁在箕邑的客馆。
 〔14〕“天道”二句:按照天理,应该是周而复始的,但梁朝的气数已穷尽,则物极不反了。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它十二年绕天一周,所以又称周星。
 〔15〕“傅燮”二句:悲叹自己的遭遇,意谓无处求生。典出《后汉书·傅燮传》。傅燮,汉末出为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围攻汉阳时,城中兵少粮尽,他的儿子劝他弃郡归乡,将来别辅明主。他慨然叹息说:“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于是率兵临阵战死。
 〔16〕“袁安”二句:意思说自己常常为梁朝的灭亡而悲叹。据《后汉书·袁安传》载:东汉袁安任司徒,当时皇帝幼弱,外戚专权,袁安每朝见或与人谈及国事,往往呜咽流涕。
 〔17〕桓君山:桓谭,著有《新论》二十九篇。志事:有志于事业。杜元凯:西晋杜预,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平生:一生。自序:自为文章。
 〔18〕潘岳:西晋著名文学家。曾以其华茂辞藻作《家风诗》,述其家族的世
 风。
 〔19〕陆机:西晋著名文学家。曾写《祖德赋》、《述先赋》,以歌颂其祖先的功德。
 〔20〕二毛:指头发黑白两色相间之年。侯景作乱时,庾信三十六岁,头上已出现白发。
 〔21〕“藐是”二句:意思说中年之时即远离故国,流亡异域,如今已成暮年之人。藐是,远是。一作“狼狈”。暮齿,晚年。
 〔22〕燕歌:指《燕歌行》,一种乐府歌辞,多写伤别之事,词多悲凉。
 〔23〕楚老:据《汉书·龚舍传》载:王莽篡汉,派人征召楚人龚胜,胜为光禄大夫,忠于汉室,不肯一身事二姓,绝食十余日而死。死后有老父来吊,哭得很悲伤。楚老即指来吊龚胜的老父。此两句意思是说:不能像龚胜那样坚持节操,将来与故国父老相遇,哭泣又有何用!
 〔24〕“畏南山”句:据《列女传》载: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山觅食,为的是保护皮毛,逃避祸害。此句是说遭遇侯景之乱,遂产生避祸全身思想。
 〔25〕践:至。秦庭:指代西魏。《史记·楚世家》载:春秋时吴国攻打楚国,楚国申包胥七日七夜至于秦国求救。秦王发军击吴,保存了楚国。这里作者把自己比作申包胥。
 〔26〕“让东海”句: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这里借指宇文氏篡西魏建立北周。让,禅让,饰词。
 〔27〕遂餐周粟:据《史记·伯夷列传》载:周武王平定天下后,伯夷、叔齐认为不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这里借指自己没有像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而做了西魏的官。
 〔28〕“下亭”二句:指自己漂泊异乡所受的苦难。下亭,地名。汉代孔嵩去京城,路宿下亭,马被人偷去。高桥,一作“皋桥”,在苏州阊门内,汉代皋伯通所居之处。梁鸿至吴,曾在他家做佣工。
 〔29〕“楚歌”二句:意思说国家亡败,自己困顿流落他乡,楚歌鲁酒更使人忧伤。楚歌,楚人之歌,音调凄怆。鲁酒,鲁地之酒。《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这里取其酒薄与“邯郸围”的意思,是说鲁国薄酒怎能解我国亡身困之忧!
 〔30〕记言:古代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此赋记梁朝的兴亡和自己的颠沛流离,近于历史叙述,所以说是记言。
 〔31〕“不无”二句:意思说虽然也抒写了个人的危苦,但仍以悲伤国事为主要内容。
 〔32〕“日暮”二句:是说自己已年老力衰,前途渺茫,而当今的世界又不知成何样子。
 〔33〕“将军”二句:指侯景占领梁都,军队崩溃,故人飘零。将军,指东汉冯异。《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为‘大树将军’。”
 〔34〕“壮士”二句:意思说自己出使西魏如荆轲一样,一去不得复返。壮士,指行刺秦王的荆轲。据《史记·刺客列传》:荆轲为燕太子丹复秦仇,太子丹送至易水之上,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35〕“荆璧”二句:意思说自己出使西魏被欺,不能像蔺相如那样完璧归赵。荆璧,和氏璧。睨柱,斜视着柱子。连城,相连之多城。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36〕“载书”二句:意思说自己不能像毛遂那样定盟而还,出使西魏终未能定盟而存梁。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的器具。毛遂随平原君出使楚国,陈说合纵的利害,楚王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终于说服楚王,捧铜盘与之歃血而定。典出《史记·平原君列传》。
 〔37〕“钟仪”二句:钟仪是春秋时楚人,虽被囚于晋,但仍戴着楚冠,操南音。典出《左传·成公七年》。这里比喻自己被囚在西魏,仍始终眷念祖国。
 〔38〕“季孙”二句:以季孙自比,意指自己出使西魏被强留长安。季孙,季孙意如,春秋时鲁国人,曾随鲁昭公至平丘参加诸侯盟会。晋侯不准鲁国与盟,并拘留季孙。后在晋国放他归鲁之前,派人威吓说,要把他拘留在西河之馆。事见《左传·昭公十三年》。行人:使者。
 〔39〕申包胥:春秋时,吴伐楚,攻入楚都郢。楚大夫申包胥至秦请救兵,秦哀公先不肯出兵。申包胥痛哭七日七夜,九顿首而坐,秦方才答应出兵。事见《左传·定公四年》。顿地:叩头至地。
 〔40〕“蔡威公”二句:意思说自己对梁朝灭亡悲痛至极,而又无可奈何。威公泪尽,刘向《说苑·权谋》:“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 ‘吾国且亡’。”
 〔41〕“钓台”二句:意指自己身在北朝,江南故国的风物已看不见。钓台移柳,喻故国风物。钓台,在武昌。移柳,东晋陶侃为武昌太守时,曾种过许多柳树。移,一作“栘”。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北。这里指北方。
 〔42〕“华亭”二句:以败于河桥的陆机不闻华亭鹤唳比喻自己怀念故国而不可见。华亭鹤唳,西晋陆机兵败于河桥,被司马颖所杀,临刑叹息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华亭,今上海松江县,陆机的故乡。
 〔43〕孙策:字伯符,他平定江东,为后来魏、蜀、吴三国鼎立打下了基础。
 〔44〕一旅:五百人。
 〔45〕项籍:即项羽,他起兵反秦时,收吴郡各县,得精兵八千人。江东:长江下游南岸的地方。
 〔46〕“遂乃分裂”二句:意指孙策、项羽用很少的兵力就能割据一方。宰割,犹“分裂”。
 〔47〕百万义师:指梁朝军队,当时号称百万。
 〔48〕卷甲:藏甲,形容军队溃败。
 〔49〕芟(shan)夷斩伐:指侯景杀人如麻。芟夷:除草。
 〔50〕“江淮”句:江淮两水起不到阻挡敌军的作用。江淮,指长江和秦淮河。涯(ya)岸,河岸。
 〔51〕“亭壁”句:防御敌人的亭障壁垒还不如篱笆坚固。亭壁,指防御敌人用的亭障、壁垒。藩篱,用竹木编成的篱笆。
 〔52〕头会箕敛:古时征收军费,“以人头数出谷,以箕敛之”。头会箕敛者指下层主管征收赋税的官吏。
 〔53〕合纵缔交:结约联盟。
 〔54〕锄耰(you)棘矜者:指出身底层的人。棘:戟。矜:戟柄。
 〔55〕因利乘便:乘着便利的时机。
 〔56〕江表:指长江以南建康一带。王气:天子之气。
 〔57〕三百年:东吴、东晋、宋、齐、梁五朝皆建都建康,前后将近三百年。
 〔58〕并吞六合:统一天下,指秦王朝。六合,天地四方。
 〔59〕轵(zhi)道之灾:刘邦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奉皇帝玉玺符节,在轵道旁投降。轵道,古亭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
 〔60〕混一车书:指西晋统一中国。混一:统一。
 〔61〕平阳之祸:西晋怀、愍两帝先后在平阳遇害,故云。
 〔62〕崩颓(tui):倒塌。
 〔63〕“既履”句:意指梁朝经遇了危亡的命运。履,经遇。
 〔64〕春秋迭代:年月的更替,这里指朝代的更改。
 〔65〕去:离别。故:旧时。这里指故国。
 〔66〕天意:指梁朝的灭亡出于天意。人事:泛朝梁朝的变故及陈之篡梁。
 〔67〕“况复”四句:意思说自己日暮途穷,无路可走。楫(ji),划船的桨。星汉,天河。槎(cha),木筏。古代传说天河与海相通,可以乘浮槎来去。飚(biao),大风。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68〕“穷者”二句:化用何休《公羊解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句,意思说自己命运多舛,但要写作赋表达心中要说的话。穷者,处境困厄的人。
 〔69〕“陆士衡”四句:意思说自己写作此赋,即使被人嘲笑,也心甘情愿。这是作者的谦词。陆士衡,即陆机。他听说左思作《三都赋》,曾抚掌嘲笑。张平子,即东汉张衡。他轻视班固的《两都赋》因而另作《两京赋》。
 本文是一篇著名的骈体文。它讲究对偶排比,用词绚丽,节奏抑扬,声律和谐。此外,由于作者始终把“怀念故国”之情作为贯穿首尾的一条主线,这又使本文保证了虽浮艳而不失深沉、既清新而又老成的特色。
 用典是骈文的一大要素,本篇中就使用了大量典故。本文用典基于真情,抒发实感,这就保证了本文虽用典而未失之于涩拙。而且,本文用典富于变化,其中有明用、暗用、正用、反用,这对表达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也很有帮助。但是,用典过多也不免或多或少地妨碍了文气的畅达和情感的表达,即使庾信这样的文章圣手也难完全避免。
哀江南赋序

《哀江南赋序》

北朝庾信撰。在南北朝这一段历史中,庾信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由南朝的宠臣转而为北朝的显达,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把他推进了一个难以摆脱的痛苦的漩涡,于是,他悲身世,念王室,述家风,陈世德,通过各个层面表达他的失落之感和乡关之思,《哀江南赋》就是这方面的集大成式的作品。如果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的话,亡国之痛对后期的庾信来说更成了他艺术生命的一部分。这位当年梁朝宫廷里的翩翩才子,已消失了过去的潇洒与风流,戴上了命运抛给他的沉重的荆冠,他以沦落者的心理追述昔日的豪华,又以忏悔的身份抒发屈仕敌国的悲哀。这种内容上的变化同时也引起了形式上的蜕变,即由轻绮靡艳进入了沉郁苍凉,因为这是由生命的忧患所产生的连锁反应,因此在精神上就带有很大的自由性与自发性,表现在本序中,虽讲究骈偶,但毫无做作之态,虽处处用典,但了无“掉书袋”之感。总之,情感与形式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境地,从这一点上讲,他的“暮年诗赋动江关”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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