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说与杜甫诗

原型说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创立的一种理论。他认为，人类祖先的经验不断以“原始意象”的形式在种族的心灵上反复出现，这种积淀下来并沿传下去的原始意象就是“原型”。换句话说，原型是“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所公式化了的结果”，是“无数同类经验在心灵上的积淀物”(《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艺术的关系》)。由于荣格的原型说有先验性质，无法用实验等科学方法加以证实，后来加拿大学者弗赖伊对它作了修正。他的《批评的解剖》一书，对原型批评（西方当代文艺批评的五种模式之一）的形成贡献很大。他认为“典型的即反复出现的意象”就是原型。他还像荣格那样，特别重视神话对于原型的重要意义：“它给宗教仪式以原型的意义，给神的传谕以原型的叙述。因而神话就成了原型……。”他将太阳运行、四时更迭、神话和文学作品类型，按其基本性质统一在如下的模式里：
1、黎明、春天、诞生时期。英雄诞生的神话，复兴和复活的神话，创造的神话，以及黑暗、冬天、死亡归于失败的神话（这四者为一组）。附属人物：英雄的父亲和母亲。传奇、祭酒神诗歌和狂想诗文的原型。
2、日午、夏天、结婚的胜利时期。成仙、神圣婚姻、进入天国的神话。附属人物：英雄的友伴及新娘。喜剧、牧歌和田园诗的原型。
3、日落、秋天、死亡时期。衰落、垂死的神、暴亡与牺牲、英雄疏离的神话。附属人物：叛逆者与女妖。悲剧和挽歌的原型。
4、黑暗、冬天、解体时期。这些势力得逞的神话，洪水、重返浑沌、英雄失败、诸神式微的神话。附属人物：鬼怪和巫婆。讽刺诗文的原型。(《文学的若干原型》)
弗赖伊还特别对比了喜剧与悲剧场景中的主角及其行为，动植物，自然景色等因素。
根据弗氏的理论，海外学者对中国文学作了多种研究，其中涉及唐诗者，有缪文生的《试用原型批评方法论唐代边塞诗》、张淑香的《李义山诗析论》、黄维梁的《春的悦豫和秋的阴沉》等数篇。黄文采用了弗赖伊《批评的解剖》里的修改意见，即喜剧相当于春天，传奇相当于夏天，分析了杜甫的《客至》与《登高》两首诗。现具体介绍于下：
论者说，在安史之乱以后，杜甫辗转流离，生活无着，后经长途跋涉，到了成都。朋友们资助钱物，建成一座草堂，生活开始安定了。《客至》一诗写的是草堂建成后的一个春天的片断：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杜甫“从艰难的蜀道，来到富饶的蜀地，如今，溪水绕舍，春暖花开，有客来访，有酒盈樽；就好象以色列人在旷野流浪之后，进入了流奶与蜜的迦南美地；又象英雄苦战沙场，击败了危险、黑暗与死亡，凯旋而归，过着舒适的日子。”《客至》首句即点明春天，草堂前后，春意荡漾。诗人得以休养生息，精神重为振作，正是所谓的英雄复兴时期。在喜剧场景中，人的世界是社团；团叙、秩序、友谊为其原型意象。这首诗写诗人与友朋(原诗注云：“喜崔明府相过”)叙谈、宴饮，自然是团叙与友谊的表现。主人开启蓬门、捧出旧醅、呼请邻人，也使我们看到彬彬有礼的文明秩序。在喜剧场景中，动物很驯良——鸥鸟即可亲可爱(《江村》有“相亲相近水中鸥”句)；植物乃花园之属——诗中虽然只有“花径”一词，但已可令人“由此而联想到那一片烂漫的锦城春色”；团聚之所亦为温暖舒适之所在——诗中则为“草堂”；不定形的世界是河流——草堂南北，环绕着“有生命力、予人亲和活泼之感的溪水”。这首诗收束时，人员渐多、气氛愈浓，也符合弗赖伊所说的“喜剧通常以快乐结局”的特点。
论者又说，《登高》一诗恰与《客至》相反，传达的是悲剧情调：“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首流落夔州时所写的诗歌，仅诗题本身，就令人产生惊心动魄的联想。因为《续齐谐记》有汝南桓景“齐家登高，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之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有“独怆然而涕下”之吟。弗赖伊把悲剧比诸秋天，“万里悲秋”即清楚点明了季节；他也把悲剧比诸日落，而诗中写风急天高、落木萧萧、长江滚滚，在这样的意象衬托之下，“即使有什么阳光，也被掩盖掉了”。悲剧是写英雄的疏离及衰残的。《登高》中，杜甫自谓“独登台”、“多病”、“繁霜鬓”，正是这种境遇的写照。在悲剧场景中，人的世界是暴虐或混乱的状态，是孤独的个人。这时的杜甫，面临纲纪废弛、外患入侵的衰微国运，却因老弱多病而无所作为(“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诗人与国家，都处于日暮途穷的境地。”悲剧的动物世界有狼、蛇之类的毒兽——《登高》虽无此类野兽，却有哀啸的猿，无疑是不祥的；植物世界是恶木、荒野、枯树——“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实属悲凉；矿物世界是沙漠、岩石与废墟——“渚清沙白”的景象，庶几近之；不定型的世界是海洋、洪水、海兽等——“‘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句，气势汹汹，仿佛具有极大的杀伤力，要把英雄解体、消灭。”
论者最后说，弗赖伊的原型说渊源于神话学、人类学和心理学，涵盖面极广，具有普遍的适用性。他还认为，原型说与《文心雕龙·物色》的一段描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有相合之处。这是因为人对四季、气候、景物的变化，会产生感应，“其惨舒悲喜的大概模式，不因人种、文化而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