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全传》的思想和艺术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水浒全传》是一枝独放异彩的艺术奇葩。它的出现,是小说文学在自身发展道路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无论在题材内容、人物塑造、结构布局、语言艺术,乃至小说观念、小说美学等方面,都进行了大胆的开拓,做出了卓绝的贡献。尽管它是在水浒故事长期广泛流传的基础上写成书的,不可避免地还留下了许多口头文学的痕迹与特点。但文人的不断染指,却也显然使口头文学的优点得到了发扬光大,缺点得到了改造,案头文学的优越性也日渐显露出来,艺术上也日臻完美了。这无疑对后来的文人自创小说以很大的启迪,是《金瓶梅》问世之前的小说的峰巅。
从题材来看,《水浒全传》是以梁山好汉为抒写对象的。活跃在作者笔下的人物,虽然还不象《金瓶梅》那样,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命运、欢乐与痛苦,但较之以帝王将相为主要抒写对象的《三国演义》来,却显然其身份地位低下了一大截。当然,不是说作家笔下的人物身份越低贱就越好,但却能反映出人们认识史观的转变,即究竟是英雄们创造历史,还是普通人创造历史。《水浒全传》中的人物自然都是些英雄好汉,但他们却都是些草泽英雄,名不见经传,不象《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孙、曹、周那样,青史有名。同时,从写法上去考究,《三国演义》是为历史作演义的,不仅人物都是真的,而且故事也是“七实三虚”,真的居多。《水浒全传》就不同了,除宋江等少数人物史有明载之外,其他多系虚拟,至于故事情节,则几乎全系在民间流传的基础上虚构成章的。从实有其人其事到以生活为依据自由捏合,这就明显地反映出作家头脑中对小说观念的一大转变。也就是说,小说的真与不真,在作家看来,并不完全取决于人、事的有无,而取决于是否反映了时代与生活。这个转变,尽管不是由施耐庵一个人来完成的,但他却接受并发展了宋元以来话本、戏剧作家的这个观念,是总其成者。
其实,更为重要的是,题材的取向决定着生活的取向。《三国演义》以帝王将相为题材取向,就决定了它的生活取向必然是以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为主要内容,描绘的是一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生活画卷。《水浒全传》把草泽英雄推上了历史的舞台,写的是“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过程,这就在更加广阔的范围内描绘了宋元之际的社会生活。作者以一百零八将为重点,以梁山泊起义的发生、发展、高潮、衰落、失败为核心,上至昏君佞臣,下至村野细民,从城市到农村,触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揭示了社会现实的黑暗,反映了封建社会由盛转衰时期尖锐激烈的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
在这个生活取向中,同时也反映了作家对生活的认识与作品的思想倾向。这首先体现在对封建统治阶级罪恶的深刻批判上。小说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是只有到了封建社会开始暴露出它的种种矛盾,人民群众开始认识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残暴凶狠,一句话,即社会生活开始否定这个社会时,才有可能将揭露的矛头对准它。但是,这个暴露与批判,不是一下子就能全部完成的,而是渐进的,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的。《水浒全传》对封建社会的揭露与批判,是指向封建统治阶级政治统治的黑暗与经济剥削的罪恶的,还没有达到对封建社会整个的、彻底的否定。小说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以批判的笔锋叙述了一系列官逼民反的社会事件,揭露了封建统治的种种罪恶。全书以高俅发迹开始,正是这种创作意图的体现。金人瑞在第一回批曰: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所谓“作者深惧”云云,自然有金人瑞的主观猜测,但这个“乱自上作”的客观判断却是准确的。全书以高俅发迹开始,写他与蔡京、童贯、杨戬之流狼狈为奸,把持朝政,与大小贪官污吏和地痞恶霸上下勾结,组成了一个政治统治网,给广大人民造成了无边的灾难。这里有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青州知府慕容彦达,有高俅的螟蛉之子高衙内和弟弟高廉,有蔡京之婿梁中书,蔡京之子蔡九知府。他们依仗特权,“非理害民”,无恶不作。王进亡命延安府,林冲刺配沧州道,杨志流落汴京城,都是由高俅迫害的结果。此外,如毒死武大郎、霸占潘金莲的西门庆,为一只虎而讹诈猎户解珍、解宝的毛太公,骗娶卖唱女子金翠莲,蹂躏后又抛弃,还要追讨典身钱的镇关西郑屠,还有祝朝奉和曾长者等等,则是一群与上层统治集团相沆瀣的地痞恶霸。
与此同时,作者热情歌颂了人民群众的抗暴斗争,通过这些英雄走上梁山的不同道路,反映了这场斗争的深刻性与广泛性。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如李逵、阮氏三雄、解氏兄弟,低级军官如鲁智深,上层人物如家藏丹书铁券的柴进、将门后裔的杨志、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中等等,都被逼得无路可走,上山落草。作家不仅写了起义英雄的个人反抗,而且随着他们的成长,描绘了革命队伍的形成与发展,用了许多篇幅,叙述他们攻城夺府,展现了一幅声势壮阔的农民战争图画。其中三打祝家庄、智取大名府、踏平曾头市等等,写得非常出色,充分显示了农民革命战争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
然而农民起义的最终归于失败,又是历史的必然。失败的形式大体有三种,或者成为改朝换代的工具,或者被官军剿灭,或者接受招安。《水浒全传》的作者写这支队伍走了招安的道路,招安之后又去打王庆、方腊,终于成了统治阶级的奴才。当他们得胜还朝时,百八人只剩下二十七人。即使这二十七人,表面上受到封诰,实际上却一个个仍不免死于非命。宋江饮了放有毒药的御酒而亡,卢俊义吃了放有水银的御膳而丧生,……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终于土崩瓦解了。作者一方面高唱“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歌颂了招安;但另一方面,封建王朝的昏暗与腐败却依然其旧,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作者又陷入了思想矛盾之中,既歌颂了宋江“男子平生志已酬”,又为“谗臣贼子尚依然”而感喟不已,在“落花啼鸟总关愁”的悲凉情调中结束了他的作品。
《水浒全传》在我国小说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它有深刻的思想价值,而且因为它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这种成就主要体现在写人艺术的重大突破上。据有的专家统计,《水浒全传》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约有八百多个,这些人物五光十色,应有尽有,社会各个阶级与阶层的人物几乎囊括殆尽,其中许多人物写得栩栩如生,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又说: “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这个评价是十分准确而又公允的。
《水浒全传》的人物刻划所以会取得辉煌的成功,主要原因就在于它突破了《三国演义》那种类型化的塑造人物的方法。尽管还没有达到象《红楼梦》那样典型化的高度,但却无疑为典型化方法开辟了蹊径,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众所周知,区别类型化与典型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就在于是否将人物性格放在他所生活的特定环境中去描写,是否写出了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人物性格。类型化方法割断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因而人物性格是定型的,缺乏发展变化的。典型化方法则相反。恩格斯提出的要求作家创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要义正在于此。在《水浒全传》中,我们看到象林冲、李逵、鲁智深、武松、阮氏三雄等等人物,所以会扯旗造反,走上梁山,就是因为北宋末年那样的社会环境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如此的。他们的性格发展,很符合他们的身分遭遇,使人感到很真实。就拿林冲,鲁智深、杨志来说,虽同是武艺高强的军官,但却由于出身经历不同。生活遭遇不同,走上梁山的道路也就不同,性格表现也有差异。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原属技术人员。生活的优裕、官场的得意和美满的家庭,使他很自然地形成了安于现状、怯于反抗的性格,这就构成了他性格中对恶势力忍的一面。同时,禁军教头的经历,又使他广结豪杰之士,这又形成了他耿直、正义与不甘居人下的品格。这便又在忍的后面,蕴藏着反抗的因素,潜伏着复仇的怒火。他在倒拔杨柳的场面中与鲁智深结识,接着就是妻子被高衙内侮辱,他狠狠地举起了拳头,但当看清是高衙内时,拳头又软软地收了回来。这个典型细节,将他性格中两个方面都凝聚了。以后的忍,就是在典型环境中的必然发展。待到“风雪山神庙”之后,林冲简直成了另一个人,而这又与安分守己的林冲是统一的,是事事隐忍的必然发展。总之,是环境逼得他求官不成求生,求生不成才下定了造反的决心。鲁智深就不同了,他是主动进攻型的性格,是主动向恶势力挑战,最后才走向反抗道路的。所以如此,也是环境所使然。因为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嫉恶如仇。他的造反,道德起了很大的作用。仗义救人,军官当不成了,只好溜之大吉,去当和尚。后来又仗义救人,连和尚也当不成了,只好上山落草。至于杨志,因为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这样的出身,就决定了他对仕途很感兴趣,打定了“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的主意。他的生活道路上有两个转折点,一是失陷了花石纲,二是失陷了生辰纲。这两次“公职失错”堵死了他“封妻荫子”的道路,功不成,名不就,只有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才肯上山落草的。这样来写人物,使我们感到性格的发展变化与环境的关系,有如桴鼓相应,水到渠成,真实自然。
《水浒全传》还善于在对比中写人 从而使人物的性格鲜明生动。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那封有名的信中曾经指出 把“两个人物有代表性的性格”“加以对比”,是进行“卓越的个性刻划”的好方法。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在个性中体现共性,还是让个性淹没在共性之中,这也是区别类型化和典型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梁山泊那些英雄好汉们,不用说个个都是对封建统治阶级和贪官污吏无比仇恨,对广大被压迫阶级和下层人民群众无比关怀,深切同情的。但他们却各有自己的一部血泪史,各有自己的鲜明个性,即使是一些性格相近的人物,也各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特色,毫不混同。所以能如此,原因就在于作者对当时的时代生活非常熟悉,并能从当时复杂的社会生活实际出发,概括提炼出人物性格中最本质的东西,在人物与人物的对比描写中,显出人物性格的差等与区别。有时候,作者将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物放在一起加以对比,使相反的性格显出更大的反差。如在武松斗杀西门庆的事件中,何九叔与郓哥就形成了相反比。郓哥乳臭未干,血气方刚,心直口快,碰见不平就乱喊乱叫,向武松直接道出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奸情。何九叔有了一把年纪,虽然对奸夫杀本夫的罪恶了如指掌,但却看在眼里,藏在心里,暗收了一把武大的骨殖,表面上却装作不知不晓。等到武松邀他们来取证时,才把武大的骨殖拿了出来,成了奸夫淫妇杀人的铁证。两个人都是有正义感的,但一个有正义却无心计,敢于斗争却不善于斗争; 另一个将正义与心计结合起来,既敢于斗争又善于斗争。至于将性格相近的人物加以对比的例子就更多了。例如李逵与鲁智深,同样是粗中有细的,这是同; 但粗得不同、细得也不同,这又是异。李逵粗得颇有点野,一身鲁莽庄稼汉和无业游民的习气,动不动就发火,遇事不问青红皂白,总是一说二骂三打。结果不是吃亏,就是后悔。前者如水里斗张顺。后者如负荆请罪。鲁智深就不同了,是粗中有豪气,完全是一幅低级军官的形象。他也打人, 杀人, 但却不是无缘无故地打杀, 而是要打杀世上的不干人、 不干事。李逵的细不是精细,是小心眼,是憨厚。破高廉后,他自告奋勇要下枯井去救柴进,却又对宋江和吴用说: “我下去不忙,你们莫割断了绳索。”他上来了,宋江要他再下去, 他又说: “哥哥不知, 我去荆州着了两道儿, 今番体撞第三遍。”可以看出,他的细不是老练,而是老实。鲁智深就细得不一样了。他打镇关西不是要打死他,而是要玩弄他,要教训他。谁知却失手三拳打死了,杀人要偿命的,心里自然后怕。但他却要虚晃一枪,说是郑屠装死,洒家回头再和你算帐,然后大模大样走去。等回到下处,收拾了铺盖卷,就飞也似的逃走了。这种细,是遇事不慌,是为了蒙蔽周围看热闹的人,给自己从容逃亡争取时间,自然是细得老练,细得有经验、有见识了。在文学作品中,重复是低能的表现,不重复是高明的表现,在重复中显出不重复是更高明的表现。《水浒全传》在对相近人物性格进行对比描写时,正是有意在重复中显出不重复的,手段的高超,常常令人叹为观止。
人物性格是复杂的还是单一的,是扁平的还是球形的,这是区别类型化与典型化的又一标志,而且是更为重要的标志。《水浒全传》中那些刻画得成功的人物,虽然还算不上都是球形人物,但对有些人物的刻划,却显然是高标独出,堪称翘楚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逵。这个人物,给人的生活感最强烈,其性格既鲜明,又复杂,是活生生的“这一个”。也许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是受到了元杂剧的启发。在元杂剧中,李逵的戏最多,其性格又极不统一,有自由创造的倾向。这大约给作者一个启发,即要将人物写活,写得酷似现实生活中的人,就不能将人物道德化,不能单一,要从多方面去写。于是,作者既排除了元杂剧中李逵性格的杂质(如“穷风月”、“乔断案”、“诗酒丽春园”、“老收心”等),又进行了多侧面描写,使其达到了鲜明性与复杂性的统一。金圣叹批《水浒》时,对李逵最感兴趣,评价也最高。他说:“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评语。”又说:“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李逵还有兄李达,便定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在李逵性格中,既有粗的一面,也有细的一面;既有义的一面,也有不义的一面;有老实的一面,也有不老实的一面。方方面面之中,才突出了他的粗鲁憨直。他初遇宋江,戴宗叫他下拜,他却说: “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个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在这种“不老实”后面,正充分体现了他的老实。他是最讲义气的,但却为了义气,能干出最不义气的事情。当他知道是真宋江站在自己面前时,为了讲义气,在“宋江哥哥”面前献一片“孝敬”之心,他竟然不言不语独自走了出去,抢人家的鱼,人家不允许,就大打出手,结果反倒是自己吃亏,被灌了一肚子水。闹江州以后,宋江等商议上梁山,还不等别人发言,他先说: “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五十二回写他见柴进被知府的妻舅殷天锡欺侮,便动手要打,当柴进要依“条例”而行,与殷打官司时,他却大吼: “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先打后商量。”上梁山的第一天,他便大呼: “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这些描写,真将一个粗鲁憨直、天真烂漫的李逵写活了,无怪乎金圣叹在百八人中独对李逵赞词特多。
当然,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最后完成对人物的典型化描写,是由 《红楼梦》来实现的。《水浒》的许多人物还不够充分典型,有些人物还有道德化的痕迹,好人就绝对地好,坏人就绝对地坏; 有些人物的形象还显得扁平,单一,生活感不够强; 有些人物赖以存在的环境描写还不够充分典型; 等等。即便是在那些刻画得十分成功的艺术形象中,如李逵、鲁智深、林冲、宋江等,人物的内心世界还显得不够丰厚,传奇的色彩太浓,生活感还不够强烈。但是,无庸置疑,《水浒》的人物刻画,的确对类型化描写是一个强大的冲击,为典型化描写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说它正在有力地扣击着典型化的大门是不为过的。等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闯进了小说领域,作家专意为普通人写心的时候,类型化才会黯然失色,典型化才会长足发展,那就到了 《金瓶梅》与《红楼梦》的时代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伟大的天才作家也是不能超越时代,超越艺术发展规律的。
《水浒全传》在结构上的特点是竹节蛇式的连环结构,全书既是统一的整体,各个局部又有其相对的独立性。这样的结构方式是被题材本身所决定了的。梁山英雄每个人都各有自己上山的独特方式与道路,这就决定了每个人的故事各有其独立性。但英雄们造反又不是独断独行,而是由个人造反到小聚义再到大聚义,于是许多独立的故事又互相联系,互相生发,组成了统一的整体。同时,由于《水浒》是在宋人话本与元人杂剧的基础上写成的,必然要受它们的影响。尤其是话本,说话的人为了每次说话有一个中心,就要将整体分成几个或几十个独立的小段,再由这几个或几十个小段合成统一的整体,这也影响到 《水浒》的结构。
这样的结构方式,决定了它的情节发展是曲折多变的。全书以误走妖魔为楔子,以智取生辰纲展开故事,围绕着一个“逼”字,突出了一个“曲”字,以人物齐集梁山为总扣,展开了农民起义的广阔画面,如百川汇海,先分后合,推向高潮。为了使各 个故事之间相生相成,叙述方式上采用了虚实相间,插叙、倒叙、顺叙并用的方法。如八回 “大闹野猪林”之后,只按林冲一线写去,至十七回,才由鲁智深对杨志追述与林分别后的遭遇。又如“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中间插入了一整回二解、二孙的故事。这样的插叙、倒叙,象许多小扣,使相互独立的段落得到了连结。所以从情节上来审视 《水浒全传》,其结构既是无机的又是有机的。
但《水浒全传》的结构自有其缺限在,如有的场面与主题关系不大,有的则喧宾夺主,有的甚至成为赘疣,破坏了结构的完整统一。七十回以后,结构雷同,人物与情节的构想,显然缺乏精密的设计。前人疑为别人增补,不是没有道理的。
《水浒全传》的语言也是颇有艺术表现力的。鲁迅曾经引用高尔基的话,说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是令人一听他的说话,就知道说话人是谁,中国的《水浒》与《红楼》,就是能从说话看出说话人的。《水浒全传》的人物语言的确如此。如李 逵等人初见宋江时的语言,就十分准确地体现了各自的不同身分与性格。贵族出身的柴进说: “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之念,多 幸! 多幸! ”鲁智深则说: “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李逵则口口声声道: “这黑汉子是谁?” “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我那爷! 你何不早些说个,也教铁牛欢喜欢喜! ”这些人物同样都对宋江抱着仰慕之情,但却仰慕得同中有异,仰慕得完全符合人物各自的口吻。再如重阳酒会上宋江公开将接受招安的投降路线公之于众,反招安的人都当众表态,而语言却显得很不相同。武松说: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 ”李逵则怒眼圆睁道: “招安,招安! 招甚鸟安! ”并一脚将桌子踢起来颠得粉碎。鲁智深则说: “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佞,……招安不济事! ”这场招安与反招安的斗争所以写得有声有色,是与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和感情化关系极大的。至于作者的叙述语言、描写语言,也绘声绘色,朴素简洁,与人物语言相得益彰,这里就不必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