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
問:‘公孫丑’以爲篇目,亦有其義歟?
翁曰:公孫丑有政事之才,而問管晏之功,是猶論語之有子路問政,故以題篇云。是亦趙氏説也。
問:孟子既爲卿,則已是當路於齊,而集注云:‘孟子未嘗得政,丑蓋設辭以問也。’孟子之未嘗得政,何以明知而的證歟?
翁曰:孟子爲卿久之,以道不行而去,則其未得政亦可知矣。孟子之去齊也,宣王欲以萬鍾養弟子,而孟子云:‘曾辭十萬鍾。’若得政而行道,則豈有辭卿禄之理耶?是亦不曾當路之一證也。
問: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此聖人所以深許齊桓之霸業,而極稱管仲之功之卓爾者也。曾西則以謂管仲之‘功烈如彼其卑也’,而曰:‘爾何曾比予於是?’孟子亦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爲也,而子爲我願之乎?’是孔子之所深許,所亟稱,而爲曾西、孟子之所卑也,而羞與之比者也。孔孟之言若是其不同,何也?
翁曰:孔子之深許齊桓與管仲者,只爲其尊周室、攘夷狄之功也。而於管仲所不許者亦多焉:曰‘管仲之器小哉’,曰‘焉得儉’,曰‘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皆隨弟子之問,而發其一端者也。曾西、孟子總論管仲之才器功業,而以其得君之專且久,四十有餘年,而其所成就只是霸佐之術而止焉。則比之王佐之才如伊尹、周公,其功烈豈不卑也哉?然則孔孟之言,吾未見其有不同者也。
問:曾西曾子之孫,而稱曾子以先子。祖亦可以稱先子耶?
翁曰:先子是尊稱也,可以稱父,亦可以稱祖。然曾西是曾子之子也。困勉録曰:‘按,注以曾西爲曾子之孫,誤。據經典序録,曾申,字子西曾子子。子夏以詩傳申左丘明作傳以授申曾西之學於是可考。又楚公子申亦字子西,則曾西爲申無疑。’四書釋地又續曰:‘曾西即曾申曾元之弟,曾子次子。以爲孫者非。’
問:‘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而今曰‘晏子以其君顯’者,何謂也?
翁曰:蒙引,‘“管仲以其君霸”有可言者矣,“晏子以其君顯”處何如?’曰:‘當晏子時,五霸俱没,中夏諸侯惟齊最强大。景公在位且五十八年,諸侯莫有侵侮之者。其任晏子,或用其省耕省斂之言而興發,或用屨賤踊貴之言而寬刑,或增其室,或更其宅,皆賢君所爲。如夾谷之會,能歸侵彊[1],亦庶幾知强仁義者,在當時宜其視他諸侯爲獨顯也。蓋(有)〔亦〕[2]所謂彼善於此者(歟)〔與〕!其晩年失政,使陳氏得厚施於國,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則自其失矣。’即此觀之,景公本末可知矣。蓋‘晏子以其君顯’者,指景公初政而言也;‘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指晩年失政而言也。
問:‘以齊王,由反手’,是此章之主意也,專言時勢之易。然而引孔子‘德之流行’之言速於傳命[3],得無與易於乘勢之意相左歟?
翁曰:吕晩村云,‘孔子此言自不關時勢説,單説德之行速如此。孟子前既言時勢之易,此引孔子之言又見德行之本易,故下文總結,謂事半功倍,方兼時勢説,見不必有文王之德而王可反手也。’此説恐得此章之大意耳。
問:微仲無聞焉,而與微子並稱,何也?
翁曰:微子之弟衍爲微仲,禮云‘舍其孫腯而立衍’是也。微子封於宋,以奉湯祀,而舍孫立衍,則微仲之賢可知已,豈可曰無聞焉哉?
問:‘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注只舉‘中間太甲、太戊、祖乙、盤庚四君,是並湯、武丁而爲六矣。然則七字無乃衍字耶?
翁曰:祖甲以賢君而不與於注四君之中,故楊升庵辯之曰:‘慎按,尚書無逸稱殷之賢君曰“其在太戊”、“其在高宗”、“其在祖甲”,又總之曰:“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以祖甲與中宗、高宗並稱,而不言太甲,則祖甲並美二宗而賢於太甲明矣。以祖甲與周文王並言,則其賢益明矣。朱子稱殷之賢君獨不及祖甲,何哉?予詳考而思,司馬遷作史記,未見古文尚書,乃取國語“帝甲(辭)〔亂〕[4]之”一語而衍之曰:“祖甲淫亂。”孔安國注尚書,遂以祖甲爲太甲。甚矣,安國之愚也!不信經而信史,不信周公而信司馬遷。即使祖甲爲太甲,無逸之書何以置祖甲於中宗、高宗之後,言之至再,其序皆然?周公不如此之顛倒也。朱子不稱祖甲者,蓋亦信史記及孔安國之過也。王伯厚曰:“祖甲之賢與高宗侔,在殷亦當稱宗,特以世數未及祧期而殷亡,故不及崇宗號耳。”此説得之。’
問:祖甲既與中宗、高宗並稱賢聖,則賢聖之君殆過六七之數歟?
翁曰:中宗即太戊也,高宗即武丁也。自湯至武丁,中間太甲、太戊、祖乙、盤庚,又有祖甲,並湯數之則爲七,自湯以下數之則爲六。
問:集注云,‘自武丁至紂凡七世。’今考殷本紀,自武丁至紂凡九世。集注之云誤歟?
翁曰:殷本紀所謂世,蓋指在帝位歷年而言。兄弟之相繼數以二世,此古史法也。集注恐以兄弟相繼數以一世耳。武丁以下,祖庚、祖甲兄弟也,廩辛、庚丁又兄弟也。此四世數以二世,故曰‘自武丁至紂凡七世’云歟。
問:鎡基之爲田器,出於何書耶?
翁曰:釋名云‘鎡基,大鋤也’。趙氏云:‘鎡基,耒耜之屬。’鎡基之爲田器,有何疑哉!
問:‘置郵傳命’,古注:‘置,驛也。郵,馹也。’‘馹’與‘驛’果異乎?
翁曰:‘置郵’注欠瑩,而獨詳於楊升庵之辯,良足參証。其説曰:‘或問余“驛”與“馹”、“置”與“郵”,何分别乎?余曰:考之説文,馹,傳也;驛,置也。置緩而郵速,驛遲而馹疾也。“置”有安置之意,如今制云日行一程;“郵”有過而不留之意,猶今制云倍道兼行。左傳,楚子乘馹車會師于臨品之上,又祁奚乘馹而見范宣子,又子木使馹謁諸王,又云“吾將使馹(聘)〔奔〕[5]問諸晉”。以上馹字見於左傳者四條,皆言速馳之意。後世又不達馹字之義,而吏牘俗書又以“馹”爲“驛”之省文。本朝刻春秋大全皆認“馹”爲俗書省文,盡改左傳四馹字爲驛,作者之精意隱矣。’又曰:‘漢制四馬高足爲置傳,皆君與大夫所乘。其行安徐,故不得不遲;一馬二馬爲軺傳,軍書使命之用,故不得不疾。漢文帝自代來,乘六傳車,亦取其速。’又曰:‘驛與馹二字,於文義爲小,然混而不分,則解經皆謬矣。元許白雲曰:“馬遞曰置,步遞曰郵。”蓋想像妄説,初無所祖。不思古注“郵”訓爲“馹”,若是步遞字,何以从馬乎?’
問:孟子既爲卿於齊,而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此言卿位之上加相之職,然後可得行道也歟?
翁曰:‘加’猶‘居’也,言得居卿相之位而行其道也。此亦設辭以問者,則此問其在孟子爲卿之前歟。
問:孟子自謂‘我四十不動心’,然則四十以前,雖以孟子至剛至大之氣,亦不能無動心耶?
翁曰:吕晩村云,‘四十以前有工夫,四十以往亦有工夫。四十以前規模基址已定,四十以往打磨鍛煉愈精。’又曰:‘失聲破釜,見色豆羹,固動也;許由之玩世,子方之驕人,亦動也。古人謂“被酒而狂”與“醉而益矜慎”者,均爲酒所動耳。’合此二説觀之,不動心之難有如此。孟子集義之工,豈無四十前後之别乎?
問:曰‘我四十不動心’,是言其難也。又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是言其不難也。不動心一也,而難與不難各異歟?謂之先我者,言其不難之意耶?
翁曰:存疑曰,‘不動心甚難。孟子曰“不難”者,姑借此以抑告子耳。抑告子者,欲見得己之不動心異於告子處。此與仲弓問子桑伯子意思一般。’翼注曰:‘先我,是不待四十。’説統曰:‘按,不動心便是勇,故下文以勇字發明不動心之道。’此三説並看,自可得之。
問:孟賁何許勇士,而何時人耶?
翁曰:秦武王好多力之人,齊孟賁之徒歸焉。孟賁生拔牛角。見帝王世説。公孫丑亦齊人也,故知管仲、晏子之功烈無出其右,又知孟賁之勇力千古無匹。此孟子所以有‘子誠齊人’之諭也。
問:‘若撻之於市朝’,謂其辱也,恥也。然‘市’是刑人之所,而‘朝’則恐非刑人之所也,何以謂‘撻之於市朝’耶?
翁曰:‘市朝’二字,諸説各殊。或曰:‘古者朝無撻人之事,於市則有之。故周禮“司市”:“市刑,小刑憲罰,中刑徇罰,大刑扑罰。”’見日知録。或曰:‘“市朝”二字見論語者,乃殺人陳尸之所。左傳殺三郤,皆尸諸朝,董安于縊而死,趙孟尸諸市是也。’見四書釋地續。‘孟嘗君傳:“日莫之後,過市朝者掉臂不顧。”索隱曰:“(言)〔謂〕市之行列〔有〕如朝位,(故曰)〔因言〕市朝〔耳〕[6]。”古人能以衆整如此。’此又一説也。‘市朝乃連類而及之文,若躬稼之並稱禹,三過不入之並稱稷,以紂爲兄之子之並及微子啓,善哭其夫之並及華周妻,皆因其一而並言其二也。’此四説皆有所據,未知孰從。
問:北宫黝、孟施舍之所養勇,如孟子之善養氣。而孟子又許之以似曾子、似子夏,則二子之不動心比孟子,其庶幾及之歟?
翁曰:要之,此等人若遇真主,亦自當並垂首喪氣,安能得無畏憚?不見李密之見秦王世民乎?況以道德爲威者哉。蓋萬古不動心者,只有孔孟一道如此。北宫黝、孟施舍雖能以血氣强之於一時,然無道義以爲主張定力,則豈能終無所動哉?我以氣凌人,人亦得以氣勝我;我以力加人,人亦得以力制我。惟道義之重,自能使王公失其貴,賁育失其勇,外此無術也。説見蒙引。
問:子夏之勇何如,而以北宫黝比之?曾子之勇亦何如,而以孟施舍比之歟?
翁曰:子夏得聖人之一體,篤信聖人而有不及之病,故哭子而至於喪明,亦可見其勇而不知其要者也。北宫黝之不膚撓,不目逃,比其氣象得無有彷彿者乎?曾子之勇,下文所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者是也。蓋其學,日三省身,循理而守其約,比諸孟施舍之‘視不勝猶勝也’,其勇得無有彷彿者乎?二子是孔門高弟,於黝舍雖非等倫,論其氣象各有所似。孟子取喻之意,其在乎驪黄牝牡之外哉!
問:既曰舍似曾子黝似子夏,則舍賢於黝也明矣。而又曰‘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何歟?
翁曰:蒙引云,‘舍似曾子黝似子夏,只是言二子之所以爲勇者不同有如此,未説到優劣也。’又曰:‘優劣亦不足深辨,“守己”二字亦輕看,大抵是漸次説上去,如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獨樂樂”、“與人樂樂”之類,孟子立言之法大概如此。’此説亦好。然蓋謂二子之勇,未知其孰勝,而語其氣象,則舍似曾子之反求,黝似子夏之篤信耳。雖然,下文獨言曾子而不言子夏,不言北宫黝之勇而獨言孟施舍之守氣,舍比於黝爲得其要者,則其優劣於此乃可見矣。
問:‘褐寬博’,集注云:‘褐,毛布。寬博,寬大之衣,賤者之服也。’趙注云:‘獨夫被褐者。’奭疏云:‘褐,編枲襪也。一曰短衣。’未知孰爲是歟?
翁曰:集注是。寬博謂之短衣,其可乎?
問:‘縮’訓爲‘直’,則‘自反而不直,雖褐寬博,吾(可)〔不〕[7]惴焉’,何以云‘不惴’耶?
翁曰:‘惴’訓爲‘恐懼之言’。自反己之勇而有不直,則雖褐寬博之一賤夫,吾不能使之恐懼之。‘吾不惴’,猶言不惴吾也。饒氏所謂‘“縮”、“不縮”指理言,“不惴”、“吾往”以氣言’,欠瑩。蒙引云:‘吾不惴焉,猶云吾得不怕他。’此大誤。
問:‘志至焉,氣次焉’,解以‘志固爲至極,而氣即次之’者,恐未盡。此無乃‘志之所至,氣便從之’之謂耶?
翁曰:此可以備一説。楊升庵之説曰:‘志之所在,氣必至焉,故曰志至氣次。至者,至到之至,而非極至之至;次者,次舍之次,而非次第之次也。思冰而寒,思火而熱,此志自内至而氣次焉之驗也;驚而汗出,哀而淚下,此志自外至而氣次焉之驗也。以文觀之,則曰至、曰次,似志甲而氣乙也;以氣驗之,豈志甲而氣乙云乎?公孫丑不達,實以爲甲乙之差,故復問,而孟子有志壹氣壹之辯,亦既曉然矣。今之説者猶以至、次爲甲乙,則公孫丑之問爲是,而孟子之言虚矣。’
問:‘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此一句亦孟子之言耶?
翁曰:恐是古人有此言,而孟子誦之也。
問:‘蹶者趨者,是氣也。’志之所之,氣必從焉。則志在蹶也,故氣從而蹶;志在趨也,故氣從而趨歟?
翁曰:蹶、趨之氣,不可謂之出於志。若持其志,無暴其氣,則必無顛躓奔走之患矣。
問:既曰‘其爲氣也,至大至剛’,又曰‘其爲氣也,配義與道’;既曰‘以直養而無害’,又曰‘是集義所生者’;既曰‘無是,餒也’,又曰‘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皆如是重言之者,以其難言故歟?抑有本末精粗於其間而然歟?
翁曰:浩然之氣者,人所受天地之氣也。充於百體,本自浩然,而衆人失其養也,故不能剛大而餒矣。孟子善其養也,故至大而無所不在,至剛而無所不勝。其養之之術,在以直道,不以邪干害之,則充塞于天地之間而無有窮極也。此養氣之説之大綱也。此下即其餘意而重言之者,欲使弟子易曉也。裁制度宜之謂義,故義之用則剛;萬物□□□□謂道,故道之用則大。氣至充塞乎天地之間,是其剛足以配義,大足以配道矣。此‘至大至剛’之餘意也。是氣之養,非一朝襲而取之,集義如積善而後生者也。此‘以直養而無害’之餘意也。人之所行,如有違道違義,不能快足於心,則氣於是餒矣。此‘無是,餒也’之餘意也。此雖重言之,條理燦然而無衆人傷煩之病矣,可不莊誦而服膺哉!
問:浩然之氣既已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塞于天地之間,則固當行之勇決,無所疑憚,復何待乎配道義而後有助云乎哉?
翁曰:‘有助’二字之病,先儒亦多言之者。楊升庵曰:‘“其爲氣也,配義與道”,朱子注云:“配者,合而有助之謂。”近高泉謝氏云:“合字是也,而有助字卻非,謂其有彼此之分也。文公此解緣信師説,大過。延平先生云:配是襯貼起來。又云:氣與道義一滚出來。一滚出來之説極精,而襯貼起來之説欠瑩。文公語録云:配義與道,不是兩物相補貼,只是一滚發出來。此説極精,則解配字只消一合字足矣,不應並取補貼之説而添有助字也。曰有助,則又似兩物相補貼,而與一滚出來之意異矣。”余謂高泉之説善矣。張子曰:“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師吾其性。”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氣乃吾氣也。”又曰:“天人合一,已是賸一合字。”其言妙得孟子配字之旨。余子積性書有云:“氣嘗輔理之美矣,理豈不能救氣之衰乎?”羅整庵云:“不謂理氣交相爲暢如此。”嗚呼!是即“合而有助”之説之病也。’楊説止此。諸説雖若是分析,然孟子既曰‘以直養而無害’,則朱子‘合而有助’之訓,亦豈悖於大意耶?
問:‘無是,餒也’,此‘是’字指道義而言耶?指浩然之氣而言歟?
翁曰:按朱子答吕子約書,‘上既言“其爲氣也”以發語,而其下復言“無是,餒也”以承之,則所謂“是”者,固指此氣而言。若無此氣,則體有不充而餒然矣。若如來喻以“是”爲指道義而言,若無此道義,即氣爲之餒,則孟子於此亦當别下數語,以盡此意之曲折,又不當如此倒其文而反其義,以疑後之讀者如今之云也。’朱子之説既如是詳辯,不必更從他説。
問:‘芒芒然’,集注以爲無知之貌,趙注以爲罷倦之貌,二説孰是歟?
翁曰:集注是。
問:‘發於其政,害於其事’,‘政’是官政事,是家事歟?
翁曰:此政字不是有位者之政,有位無位皆有政也,只是大綱政之與事,猶有子言小事大事一般。
問:此章先言‘害於其政’,‘好辯’章則先言‘害於其事’者,何也?
翁曰:蒙引云,‘此亦無説,必求其説則鑿矣。蓋告子與楊墨等是邪説,等是詖淫邪遯也。非楊墨之害先事而後政,告子之害先政而後事也。’此説極好,蓋古人文法,或先説深而後説淺,或先説輕而後説重。若以深淺重輕必求其先後之序,則便爲傅會之歸爾。
問:‘善言德行’,謂二子之所善言者惟是德行之事而已乎?
翁曰:非也。困勉録曰:‘蒙引(云)〔曰〕:“問:善言德行,是亦兼言語、德行而有之乎?曰:丑之學識粗淺,蓋以爲只是善言德行而已,不能善説辭也。以此當孟子之善養氣,若以理言,則實是兼言語、德行,然〔公孫〕丑之見不及此也。”按,蒙引原有二説,此説雖似優,然玩下文“具體而微”句,則丑非見不及此者也,故不敢從。曰:“然則冉閔已兼有説辭矣。”又曰:“孔子兼之,何故?”曰:“丑之意以爲冉、閔、〔顔子〕雖兼有説辭,然終是德行多,故只以當孟子之善養氣耳。”[8]’吕晩村曰:‘“善言德行”句重在德行,不重在善言,非以德行而美其善言,乃以善言而益徵其德行也。作者重寫善言,固是失旨,若只講得德行,則“善言”兩字亦贅疣矣。’參玩諸説,可得其義,而後説尤長。
問:‘然則夫子既聖矣乎’句,語似有兩意。丑之意,喜孟子之已爲聖而贊美之辭歟,抑疑孟子未爲聖而詰辨之辭歟?
翁曰:吴因之云,‘“夫子既聖”之言,非如下節子貢真見孔子爲聖而以是稱之,只是説夫子勇於自任如此,豈不既聖矣乎?故“我於辭命則不能”句,正照孟子勇於自任意,不可輕看。注中兩“自謂”要重看。’四書脈曰:‘此是推尊孟子,勿云過於自任。’困勉録曰:‘按,二説不同,睡庵爲長。但丑之推尊,亦非如子貢之真見,只因孟子自任而因以推尊之耳。’此説折衷二説,而簡明可從。
問:‘惡,是何言也?’集注云:‘惡,驚嘆辭也。’趙氏云:‘惡者,不安事〔之〕嘆辭也。’二説孰是歟?
翁曰:惡,蓋是嘆辭。而曰驚,曰不安,意亦不相遠矣。
問:‘具體而微’,大注:‘謂有其全體,但未廣大耳。’未廣則狹,未大則小,小且狹,豈可謂具聖人之全體耶?
翁曰:困勉録曰,‘論語“喟然”章注明謂顔子已到大底地位了,此節注又謂其未廣大,何也?曰:“論顔冉之詣,皆可謂大矣,但未至於化,則其所謂大者,猶有盡也。故白文謂之微,而注以未廣大貼之耳。不可竟謂其未大也。”’此説雖背注,亦非無所據而言者耳。
問:‘不同道’,謂伯夷、伊尹之道各不同歟?
翁曰:非也。蒙引曰:‘不同道,言與己不同道’,‘就是“姑舍是”之意’。又曰:‘何如者,言夫子肯處之否;曰不同道,則亦在所不處矣。’
問:孟子論伯夷、伊尹、孔子之不同道,而曰‘皆古聖人也’。夫孔子之道,一而已矣,與孔子不同道者爲異端也。然則伯夷、伊尹之爲聖人,如老子、釋氏之亦稱聖人歟?
翁曰:‘率性之謂道’,此伯夷、伊尹、孔子之所同也。故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是則同。’所操之術,所行之迹,亦謂之道,此伯夷、伊尹、孔子之所不同也。故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彼老佛之道,皆不率其性,故爲異端,何可妄擬於伯夷、伊尹也。
問:‘以予觀於夫子’,趙注云:‘予宰我名也。’此説何如?
翁曰:史記弟子傳云,‘宰予,字子我。’然則宰我以字行,而名則予也。此説是。
問: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而湯以七十里放桀而王,文王以百里事紂而不得爲王。然則文王之德不及於湯而然歟?
翁曰:夏啓以後,太康已盤遊無度,爲后羿、寒浞所篡奪。少康以一旅之衆,僅復夏業。然至孔甲,好鬼神,事淫亂,履癸繼以暴虐,而又無賢臣之協輔也,故湯之王固易耳;湯之後,則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暴虐,而有三仁之輔相也,故文王之興如彼其難也。湯德豈賢於文王哉,顧其勢使之然也。
問:鴟鴞篇,孔子似不知是周公所作。若知之,則謂周公爲知道,恐不足以贊美周公也歟。
翁曰:孔子豈不知是詩之爲周公作也?孔子之意以爲‘迨天之未陰雨’、‘綢繆牖户’句含得諷意,爲國者可以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故讀而嘆曰:‘爲此詩者,其知治國家之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其贊美之辭溢於言表,何可謂不足以贊美周公也乎?吕晩村曰:‘知道,只是知所以治國家之道。道字落空不得,纔落空便説得知機識勢人陰行道德經魔陣中,與聖人憂勤惕厲之心判若冰炭矣。’此説深知‘知道’二字非汎言之義,而道是治國家之道,於此尤可明矣。
問:‘般樂’之義未詳。
翁曰:正韻,般,旋也,運也。蒙引云:‘般樂,蓋樂而又樂,樂而忘返,故有般旋之意。此所謂縱欲也,怠惰也,傲恣慢也。此所謂偷安也。’般樂以動言,怠傲以静言。
問:‘天作孽’、‘自作孽’,何以異乎?
翁曰:飛雉登鼎,而殷高宗懼而修政;熒惑守心,而宋景公三言而徙三度。此‘天作孽,猶可違’者也。武乙革囊盛血,仰而射天,而雷雨震死。此‘自作孽,不可活’者也。
問:‘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其義欠瑩。
翁曰:張子所謂‘或賦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貨;或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賦其廛’者,言此二法,或重或輕,視逐末者之多少。多則征其廛而抑之,少則只施市官之法而不征其廛也。趙氏則云:‘廛,市宅也,古者無征,衰世征之。’又曰:‘“法而不廛”者,當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當征其廛宅也。’此言市廛宅而不征,取其税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而不征其廛宅也。蓋張子以其意釋之者也,趙氏據王制“市廛而不税”及周禮“國宅無征”之説而釋之者也。集注之不取趙氏而取張子,必有所以也。纂疏輔氏曰:‘此雖是張子以意度言之,然觀孟子所論“征商自此賤丈夫始”之説,則知先王之政必是如此。’
問:‘廛無夫里之布’,此廛字與上之‘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之廛字同歟否乎?
翁曰:廛者,一夫所受之宅也。在市而曰市宅,則在野在邑當曰野宅邑宅以别之。存疑云:‘“廛而不征,法而不廛”之廛是活字,“廛無夫里之布”之廛是死字。’
問:‘夫里之布’,趙氏云‘布錢也’,何所據而云歟?
翁曰:錢之名有許多,陶唐氏謂之泉,商人謂之布,齊人、莒人謂之刀,此所謂利如刀、流如泉、分布如布也。周禮地官載師職曰‘凡宅不毛者,有里布’,閭師職曰‘凡無職者,出夫布’。鄭司農云:‘里布者,布參印書,廣(一)〔二〕[9]寸,長二尺,以爲幣,貿易物。詩云“抱布貿絲”,抱此布也。’集注未引‘閭師’文,今人遂以布專屬於里。説見日知録。
問:‘非惡其聲而然也’者,謂是非惡孺子入井之聲而救之也耶?
翁曰:趙氏云,‘非惡有不仁之聲名,故爲之怵惕者而然也。’此説是也。孺子入井,安有其聲?如其有聲,自當哀憐,豈可惡之耶?
問:‘四端’,情耶?心耶?
翁曰:此義見於或問,可細玩。或問曰:‘子以四端爲情,而孟子皆以心言之,何也?曰:心,統性情者也。故仁、義、禮、智,性也;四端,情也,而皆得以心名之,蓋以其所統者言耳。’
問:‘若火始然,泉始達’之義。
翁曰:蒙引云,‘“若火始然,泉始達”,所以日新又新,有不能自已如此者,蓋因其有而有,易爲力也。若非本性所有,安得一擴充而遂沛然燁然之不可禦?’存疑云:‘“若火始然,泉始達”,言善端之發勃勃充長,日新月盛,其勢不可遏,彷彿“生則惡可已”意。’此二説皆同,而張彭老則以謂‘始然,便是火之端;始達,便是泉之端’,專以始字爲重。又引朱子之言云:若以始終言之,則四端是始發處,‘端’訓‘始’尤切,如發端、履端、開端之類,皆始也。此説簡而易曉。
問:孟子以‘術不可不慎’爲戒,則弓矢棺椁,人豈爲之哉?無弓矢,如禦敵何?無棺椁,其如送死大事何哉?
翁曰:蒙引云‘術字不只是藝術而已’。巢睫子曰:‘治術不慎,則其心便不顧殺天下;學術不慎,則其心便不顧殺後世。’二説並看,可以見此章之旨矣。蓋人之心術,擇仁者少而處不仁者多,故孔子戒之。孟子將引孔子之言,而先以矢人、函人、巫匠之利人死生有所不同爲喻,而曰‘故術不可不慎也’。玩‘故’一字,可知‘術不可不慎’指心術、仁術、治術、學術而言,非專指矢函、巫匠而戒其慎之也。
問:‘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智?’集注所釋恐有未盡矣。若以‘擇不處於仁里,焉得知’爲解,則承上‘里仁爲美’之文,豈不文從意順乎?
翁曰:里,居也。所居以仁最爲美也。人所揀擇不處於仁里,安得謂之智也?此趙岐之注也。義似平順,然不如集注之深切著明也。
問:集注‘爲仁由己’句,似與慎術之意不相應。
翁曰:翼注云,‘由己與慎術亦相應,蓋術者己所自擇,人莫之禦。’此説易而可曉。
問:‘仁者如射’以下,皆就射上説,而集注不訓‘射者正己’與‘反求諸己’之義,只言‘爲仁由己,而由人乎’者,何也?
翁曰:‘仁者如射’一句之下,皆以射者之事言之。‘爲仁由己’之意在於言外,故集注只以孟子言外之意補之。此是朱子精密處。
問:‘舍己從人’一句,可見舜有未善,而人之善有賢於舜者,豈其然乎?
翁曰:存疑,‘或曰:聖人亦有未善,何也?曰:聖人之心不自滿假,進善無窮已。或見得己之善未至十分,人之善有勝乎己,便舍而從之,直欲求到至善地位。蓋是聖人自見得未善,非若凡人之不善也。’困勉録曰:‘惟[10]舜善與人同之心,其己未善也,只知有未善之當舍而善之當從而已,不知未善之在己與夫善之當有於己也。使其猶有己之見存焉,則安能舍之如是也?其人有善也,只知有善之當取而已,不知善之在人也。使其猶有人之見存焉,則安能樂取如是也?不可但云“不自滿假”,若但云“不自滿假”,則與由禹何異哉!但其見己有不善,則亦不自滿假之心而已。’並觀二説,可得‘舍己從人’之義矣。蓋舍己從人,非徒舜之能爲,堯亦能爲,故舜之稱堯以‘舍己從人’爲‘惟帝時克’,則舍己從人是堯舜之盛德。而雖堯舜之盛德,凡於萬幾亦不無善而有未至十分歟。
問:此章論聖賢樂善之淺深,而先言由、次言禹、後言舜是先輕後重之義,則由不及禹禹不及舜可知歟?
翁曰:淺説云,‘知舜之與人爲善,則由禹之與人爲善亦從可知。’蒙引云,‘此章言聖賢樂善之誠初無彼此之間’,‘今人以由禹與舜分彼此,非也,是以人己分彼此。子路聞人告以過而喜,子路樂善之誠不以彼此而間也。禹聞善言則拜,是禹樂善之誠不以彼此而間也。故下二句俱通三人説。朱子統言[11]此章之文,而總其旨以示人也。蓋孟子之説分殊也,朱子之説理一也,聖賢之時有足前人之所未備者,此類是也’。彼二説似好,然斷不可從。孟子先言由之喜聞過、禹之拜昌言,而後言曰‘大舜有大焉’,以至‘與人爲善’,皆是贊舜之辭,而彼説皆謂由、禹、舜樂善之誠初無彼此之殊,是背經旨也;集注分明言‘舜之所爲又有大於禹與子路者’,而彼(皆)〔説〕[12]皆謂由、禹、舜樂善之誠初無彼此之殊,是背集注也。蓋古之聖賢皆有地位等級,由何以跂禹?禹何以跂舜?非獨樂善一事爲有淺深。而彼説如此,可怪。
問:‘善與人同’,‘與人爲善’,有以異乎?
翁曰:‘善與人同’,謂樂善之誠初無人我之别,我之善猶人之善,人之善亦猶我之善,集注所謂‘公天下之善而不爲私者’是也。自耕、稼、(淘)〔陶〕、漁以至爲帝,無非取於人者,即舍己從人之事也。耕歷山,而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而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而器皆不苦窳。此與人爲善之實也。‘與人爲善’,與‘與民同樂’同一句法。
問:‘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是其和也。‘爾爲爾,我爲我’,是其不恭也。‘援而止之而止者’,是其弱也。孟子稱其和之偏處不曰‘弱’而曰‘不恭’,何也?
翁曰:柳下惠爲魯典獄之官,任以直道,故孔子云:‘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見史記傳[13]。此實柳下惠不屑去之迹也。故孟子言之,非謂懦弱而被人牽挽也。
問:柳下惠‘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則謂之過恭可也,何以謂不恭乎?
翁曰:不恭,難體認,蓋他外雖偕其心,則謂世爲昏濁,不可責以禮法,分明有玩弄一世意思。説見翼注。
問:孟子既以聖之清和贊夷惠,而今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然則夷惠不足學歟?
翁曰:孟子所願,學孔子。故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朱子大全雜著,‘温公疑孟[14]曰:孟子稱所願學者孔子,然則君子之行,孰先於孔子?孔子歷聘七十餘國,皆以道不合而去,豈非“非其君不事”歟?儒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豈非“非其友不友”乎?陽貨爲政於魯孔子不肯仕,豈非“不立於惡人之朝”乎?爲定哀之臣,豈非“不羞汙君”乎?爲委吏,爲乘田,豈非“不卑小官”乎?舉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豈非“遺佚而不怨”乎?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豈非“阨窮而不憫”乎?居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豈非“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遯世無悶,非不恭也。苟無失其中,雖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朱子曰:‘如温公之説,豈非吾夫子一人之身而兼二子之長歟?然則時乎清而非一於清矣,是以清而不隘;時乎和而非一於和矣,是以和而未嘗不恭。其曰聖之時者,如四時之運,温涼和燠,各以其序。非若伯夷之清則一於寒涼,柳下惠之和則一於温燠,而不能相通也。以是言之,則是温公之所援以爲説者,乃所以助孟子而非攻也。’
問:天之勝人,人不能勝天,理也。天時雖不能勝地之利,獨不可以勝人之和耶?
翁曰:周武王犯歲星以伐商魏太祖以甲子日破慕容。用師以觀天時之吉凶,自古然矣,然人和,天必佑之。天時雖凶,其如人之吉,無不利。何哉?且所謂天時者,謂時日、支干、五行、旺相、孤虚之屬,此術家之説,亦何足深信之哉!
問:古之城郭應有其制,三里之城,指其小者而言也。城之大者,爲幾許里耶?
翁曰:四書釋地又續曰,‘左傳疏云:“天子之城方九里,諸侯禮當降殺,則知公七里,侯、伯五里,子、男三里。”尚書大傳云:“古者七十里之國,三里之城。”然則孟子蓋謂伯、子、男之城云。’汪份注曰:‘份按,賈公彦典命疏云:“天子城方十二里。”山堂考索云:“王畿千里之廣,百官之所止舍,四方之所湊會,城中之制宜以十有二里,然後其廣足以有容焉。謂方九里,記者之誤。”由此觀之,則城之三里者,恐難定指爲子、男國都也。’此二説不同,而後説爲長。
問:‘兵革非不堅利’,利字屬兵,堅字屬革。而下文‘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句不下堅字者,何也?
翁曰:革之堅處亦是利,此利字不專訓爲鋭,蓋切利之利也。説見蒙引。
問:兵革、米粟並言於地利者,何也?
翁曰:存疑云,‘愚按晁錯籌邊策曰:“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可見兵革出於地利也。枚乘諫吴主濞曰:“轉粟西向,陸行不絶,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可見米粟出於地利也。’蒙引亦謂:兵革、米粟皆出於地利。二説皆同,而前説有所據,則可從。
問:‘親戚畔之’,何謂也?親,愛也;戚,憂也。謂是愛我者、憂我者,皆叛之耶?
翁曰:按詩大雅‘戚戚兄弟’,傳云‘戚戚,内相親也’,正義曰‘戚戚,猶親親也’。九族通稱爲親戚,蓋出於此耳。蒙引謂:‘親戚者,相親愛,則相憂戚。’此可以備一説。
問:孟子固將朝也,及王託疾以召,亦辭以疾而不朝。雖以賓師之位自重,明日出弔,以示無疾,無乃是已甚者乎?‘仲尼不爲已甚者’云,而今異其道而爲已甚,豈是所願學孔子之意歟?
翁曰:司馬温公之疑孟在於此等處,然此有朱子定論可以辨之矣。按朱子大全讀余隱之尊孟辨,‘温公云:“孔子,聖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不俟駕而行。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過虚位且不敢不恭,況召之有不往而他適乎?孟子,學孔子者,其道豈異乎?”’‘愚謂孟子固將朝王矣,而王以疾要之,則孟子辭而不往。其意若曰:“自我而朝王,則貴貴也。貴貴,義也,而何不可之有?以王召我,則非尊賢之禮矣,如是而往,於義何所當哉!”若其所以與孔子異者,則孟子自言之詳矣,恐温公亦未深考耳。’
問:微子之弟曰微仲,則孟仲子恐是孟子之弟也。而趙氏謂以孟子之從昆弟者,何也?抑有見於他經者耶?
翁曰:孟仲子魯之巨儒也。陸璣詩經草木疏云:‘子夏傳魯人申公申公傳魏人李克李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趙人孫卿孫卿傳魯人大毛公大毛公傳小毛公。’毛氏詩傳‘維天之命’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無極而美周之禮也。’‘閟宫’章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孟仲子之著書論詩有如此,親承子夏之傳,而爲毛氏之所尊奉,則其爲篤學可知已。若是孟子之弟而同被慈母之教,並有大儒之聞,則鄒魯伯仲之名,豈不如河南之兩程子哉?必是孟子之疏昆弟也,故居在魯而從學於孟子歟。詩譜云:‘孟仲子者,子思弟子。’嘗與孟子共事子思,後學於孟子歟。趙氏謂以孟子之從昆弟者,必有所據而云然也。
問:‘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不得已’者,謂是拘於孟仲子要於路之請,而非孟子之本意歟?
翁曰:翼注云,‘“不得已”,非逼於所要。蓋要字只是迎而告之,非强而迫之也。蓋辭疾而出弔,本欲王知其非疾,今爲仲子權辭所晦,縱不朝徑歸,王亦不知其非疾,而無由警悟之矣。之景丑氏宿,亦主悟王説。’此説比諸存疑所解稍長。
問:‘輔世長民’之義。
翁曰:此有二説。‘輔世長民在事功説:輔世,輔(蓋)〔翼〕[15]世道;長民,長育生民。’此困勉録也。輔世對御世者言,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王者便是御世者,名世者便是輔世者。就人臣分言,故不曰治世,而曰輔世。長民,長,治也,君長之長,自天子至士大夫皆説得。長民,非長育之長。此蒙引説也。二説雖各不同,亦可兼用。
問:湯之師伊尹桓公之師管仲,見於何傳記耶?
翁曰:淺説云,‘“學焉而後臣之”,不必泥先後字及臣字,只是尊禮而且委任之耳。不是先之以爲師,了然後以之爲臣也。臣字不是卑之之詞,亦不重臣字。’此説深得孟子‘不以辭害意’之旨耳。
問:‘地醜德齊’之義。
翁曰:存疑,‘地醜,言無一人能辟土地;德齊,言無一人能奮發有爲。故曰“莫能相尚”,“好臣其所教,不好臣其所受教”。於“學焉而後臣”者異,此所以不足與有爲,而莫能相尚也。’此説亦好,但‘無一人能辟土地’句,恐違孟子本意。蒙引:‘“德齊”之“德”以所就功業言,李斯云:“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成其德。”’此説良是,而不言地醜之義,何也?爲人皆易解故歟?
問:滕薛均是至小之國也。滕地絶長補短,將五十里。薛雖稍大於滕,亦不出乎五六十里之外,則今之一殘邑耳。孟子於薛受金五十鎰。趙氏曰:‘古者以一鎰爲一金,一鎰是爲二十四兩也。’然則五十鎰爲一千二百兩也。薛以五十里之地,其可常出金一千二百兩乎?間於大國而事齊事楚,則所以事之者,亦非金幣乎?聞孟子之有戒心而輒餽一千二百兩矣,齊楚若互相來侵,左右接應,其所事之金幣,當不下數万兩。五十里之地,雖有一里一金穴,恐不能出數万兩之多矣。以此推之,宋之七十鎰、齊之一百兼金之餽,不亦過於厚歟?
翁曰:此説見於孟子生卒年月考。其説曰:‘淮南子云,“秦以一鎰爲一金而重一斤,漢以一斤爲一金。”考之漢律曆志一斤十六兩,然則秦之鎰即漢之斤也。以十六兩計之,薛之五十鎰當爲漢之八百兩也。且古者黄金多而價廉,故贈遺者亦多,如戰國時梁送黄金百鎰,淳于髡傳。秦載黄金百鎰,孟嘗君傳。趙賜黄金百鎰,虞卿傳。嚴仲子奉黄金百鎰,聶政傳。陶朱公以黄金千鎰進莊生,越世家。趙肅侯以黄金千鎰約諸侯,蘇秦傳。即墨富豪以金千鎰遺燕將。田單傳。其他奉千金爲壽者,不可勝計。以齊之大國餽以一百兼金非過於厚也,而薛之五十鎰若是八百兩,則雖至小之國,其於尊賢之禮,亦豈不薄乎云哉!’
問:‘若於齊,則未有處也’,處字之義未詳。
翁曰:蒙引云,‘處字,一説是孟子無所處,一説是齊王之餽無所處。然以上文“予將有遠行”、“予有戒心”照之,則是孟子未有處也。’存疑云:‘“未有處”之“處”,是“處物爲義”之“處”。凡事當於義是有所處,若於義無當是無處也。今人作事必曰“處得停當”,可見處字意。’此説最詳,可從。
問:平陸是下邑,大夫是邑宰,則下邑之宰只可治民,安有持戟之戰士而論其失伍耶?
翁曰:四書釋地云,‘讀史記商君列傳“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聶政列傳“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衆”,因悟孟子“持戟之士”亦然。蓋爲大夫守衛者非指戰士,伍亦非行間。七國時尚武備’,‘平陸又屬齊邊邑,故雖治邑大夫,亦日日陳兵自衛。孟子即所見以爲喻。郝京山曰:“伍,班次也。失伍,不在班也。去之,罷去也,亦指守衛者言。”’又以張守節所謂‘平陸在大梁東界’爲齊邊邑之證。此説雖小異於集注,亦可備一説。
問:‘王之爲都者,臣知五人焉’,集注云:‘邑有先君之廟曰都。’然則齊之境内先君之廟何其多也。孟子所知爲都者已五人,則其所不知者又不知爲幾人,此豈非不可闕之疑耶?
翁曰:此疑可破於四書釋地之辯,其説曰:‘“邑有先君之廟曰都”,出莊二十八年“築郿”傳,(自)〔是〕[16]春秋五十凡之一凡。以説春秋,則可引以注孟子,少違講義,皆能辯之。余直取毛萇詩傳“下邑曰都”欲以易此句。蓋都與邑雖有大小,君所居,民所聚,有宗廟及無之别,其實古多通稱。如“商邑翼翼,四方之極”,“既伐于崇,作邑于豐”,此都稱邑之明證也;趙良曰“君何不歸十五都”,孟子曰“王之爲都者”,此邑稱都之明證也。’四書釋地又續曰:‘向謂都與邑可通稱,今不若只以曲沃證:莊二十八年云“宗邑無主”,閔元年云“分之都城”。更證以費:昭十三年云“誰與(邑居)〔居邑〕”,定十二年云“將(隋)〔墮〕三都”[17]。是非爾雅“宫謂之(宅)〔室〕、(宅)〔室〕[18]謂之宫”一例語乎?’此説亦與集注不同,然前後考據靡不的確,可以熟玩。
問:孟子曾謂齊宣王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其憚於自責如此。而今爲王誦孔(巨)〔距〕心之言,則王乃自引云‘此則寡人之罪也’。前何憚於自責,而今何勇於自引耶?
翁曰:前則以託其妻子而凍餒其妻子突兀設喻,引入士師之不能治士,由淺言深,以詰四境之内不治,則齊王不諒孟子諷諫之意,卒然見窘,罔知所答也,故顧左右而言他。後則自平陸而歸,誦其大夫之言,自是實事。而其言始以賑政之不得自專,隱然歸咎於上,終以立視其死,自服其罪云爾。則王聞此,不能無自愧于心,而不得不自引其罪也。
問:孟子雖爲卿而不受禄,則謂之無官守可也。居賓師之位而言王道於王者,非止一再,而王不聽從,是豈非不得其言者乎?
翁曰:此亦有朱子定論,可以無惑矣。按朱子大全:‘温公疑孟曰,“孟子謂蚳鼃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己無官守,無言責,進退可以有餘裕。孟子居齊齊王師之。夫師者,導人以善,而救其惡者也,豈得謂之無官守、無言責乎?”’朱子曰:‘官守言責,一職之守耳。其進退去就,決於一事之得失、一言之從違者也。若爲師則異於是矣。然亦豈不問其道之行否而食其禄耶?觀孟子卒致爲臣而歸,齊王以萬鍾留之而不可得,則可見其出處大概矣。’
問:‘王使蓋大夫王驩爲輔行’,注:‘輔行,副使也。’‘夫既或治之’,注:‘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有司,亦指王驩也。然則使事專在輔行之有司,而孟子徒以正使之尊而其所不言,無或近於尸位之嫌歟?
翁曰:此義甚詳於困勉録,可以釋疑矣。其説曰:‘南軒謂齊王不欲以使事煩孟子,而使驩治之。若即以大注“有司”指驩,固不是矣。即依蒙引謂其各自爲説,非以“有司”解驩,(然此説)[19]亦非也。蓋凡出使者,有正使必有副使,此是常例,非齊王爲孟子創設也。’又曰:‘輔氏謂若〔事〕[20]有不治,則亦須與驩言,此亦孔子與陽貨言之意也。蓋孔子之與貨言也,是與塗人言也,非與貨言也。孟子之與驩言也,是與輔行者言也,非與驩言也。’
問:‘蓋大夫’,注云:‘蓋齊下邑。’‘兄戴蓋禄’,注云:‘蓋陳氏食采邑。’然則蓋是二邑耶?
翁曰:四書釋地云,‘余少時習孟子,疑蓋大夫王驩與‘兄戴蓋禄’之‘蓋’同音,集注卻於前云“齊下邑”,後云“陳氏食采邑”,當是二邑。宋王伯厚謂漢泰山郡蓋縣故城在沂州沂水縣西北,僅一處,無二地,頗不可解。後讀左〔氏春秋〕傳“趙衰爲原大夫”,於時先軫亦稱原軫〔子〕趙同爲原同,於時先穀亦稱原穀。〔唐〕孔氏曰:“蓋分原邑而共食之。”僖二十五年,狐溱爲温大夫,文六年,陽處父至自温。故成十一年,劉子、單子曰:“襄王勞文公而賜之温狐氏、陽氏先處之。”亦共食一邑者。因悟蓋一也,以半爲王朝之下邑,王驩治之;以半爲卿族之私邑,陳氏世有之。然則當時蓋亦大矣。[21]’此説非惟考證之博,亦可見推究之敏,令讀者曉然釋疑耳。
問:若有不治,亦須與驩言,則‘待小人不惡而嚴’之義安在哉?
翁曰:輔氏之説亦設喻也,然朱子疑孟子去齊,由王驩積憾故也。四書釋地曰:‘金仁山云,“滕姬姓國,今徐州北一百九十里所屬之滕縣,有古滕城。”余考自臨淄抵滕不滿五百里,路不爲遠;而一往一還將千里,路亦不爲近。朝暮接焉,未一及使事,故丑以爲疑。唐宋璟風度凝遠,人莫涯其量。開元初,自廣州召入朝,帝遣内侍楊思勗驛迓之。未嘗交一言。思勗自以將軍貴幸,(訢)〔訴〕之帝,帝獨(隆)〔嗟〕重[22]。嗟乎,如明皇者,豈不賢於宣王遠與?’即此説以觀孟子之惡驩而不與言,驩之由是積憾,亦可推知矣。
問:孟子自齊葬於魯孟母從子于齊而卒於齊歟?
翁曰:然。此義詳見於閻若璩引劉向列女傳以證之説:‘傳云“孟子處齊有憂色,擁楹而嘆。孟母見之”云云,則知母蓋同在齊。自齊葬於魯,則知母即没於齊也。’
問:孟子既葬母於魯,則何不終喪三年於魯,而反於齊歟?
翁曰:此有二説,亦在孟子考。或曰:‘孟子奉母仕於齊,母卒,王以卿禮含襚。及歸魯,三月而葬。反於齊,拜君賜也,引“三日成服,杖拜君命”之禮。止於嬴,又引“衰絰不入公門,大夫去國,逾竟爲壇位,鄉國而哭”之禮。’或曰:‘此蓋終三年喪,復至齊而爲卿耳,非遽也。充虞之問於三年之後,如陳臻從於齊、於宋、於薛辭受之後而問,屋廬子從居鄒,處平陸,以至見季任不見儲子之後而問也。所謂“前日”,如“前日願見而不可得”之“前日”,指其最遠者,非如“昔者疾之”指其所近者也。’又有一説,在日知録。其説曰,‘“自齊葬於魯”,言葬而不言喪,此改葬也。禮,改葬緦(麻服),事畢而除,故反於齊’,‘若曰奔喪而還,營葬方畢,即出赴齊卿之位’,‘(則)〔且〕身且不行三年之喪,何以教滕世子哉’。[23]此説亦好,然恐無所據而言也。
問:孟子是鄒人,何不葬母於鄒而必於魯耶?索隱云:‘鄒魯地名。’然則孟子謂以魯人,亦可歟?
翁曰:古人亦以‘孟子自齊葬於魯’爲魯人之證。閻若璩辨之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豈有本國之臣民而敢斥言其國與爵哉’?‘孟子蓋魯公族孟孫(氏)之後,不知何時〔分〕適鄒,遂爲鄒人[24]。猶葬歸於魯者,太公子孫反葬周之義也。然考今孟母墓碑,墓在鄒縣北二十里馬鞍山陽,又非魯地,疑古爲魯地,猶魯鄒邑今亦在鄒縣界内,二國密邇,左傳“魯擊柝聞於邾”是也’。此説亦詳於孟子考。
問:‘敦匠事’,集注以爲董治作棺之事。‘敦’,豈有董治之義歟?
翁曰:‘敦’以治爲義,則音作堆;以厚爲義,則音作敦。趙氏以‘敦匠’爲句,以‘事嚴’爲句。敦匠,厚作棺也。事嚴,喪事急也。此説亦通。
問:‘且比化者’與‘願比死者’同義歟?
翁曰:‘比’訓以‘爲’則同。然趙氏則釋云:‘棺椁敦厚,比親體之變化,且無令土親膚。’然則‘比’當訓以‘及’,而變化謂腐杇也。然恐不如集注‘比,猶爲也’之訓。
問:‘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集注云:‘是爲天下愛惜此物。’然則‘不以天下’之‘以’字,當以‘爲’字爲訓歟?
翁曰:‘我聞君子之道,不以天下人所得用之物儉約於其親。’此趙氏注也,比集注意雖淺,亦無穿鑿之病。
問:伐人之國,國之大事也,而沈同以其私問於孟子曰:‘燕可伐歟?’以其私意問之,則非王之意也。孟子曰:‘可。’則遂然而伐之,亦似非王之命也。然則伐燕是沈同之所擅弄歟?
翁曰:非然也。伐燕是齊王之所大欲也,惟恐孟子之謂不可也,故使沈同私自就問之。乍得其可伐之諭,不復問其‘孰可以伐之’,而入告于王,王喜而伐之者也。不然,燕人畔而王何不歸咎於沈同,而甚慚於孟子耶?孟子謂‘彼然而伐之也’者,不欲顯言王之過舉也,故歸罪於沈同耳。
問:‘有仕於此’一句義似未暢。
翁曰:四書辨疑云,‘“仕”當作“士”,傳寫之訛[25](耳)〔也〕。’
問:孟子曰,‘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聖人亦有過歟?然則凡人之過皆不宜也,而聖人之過則獨宜也歟?
翁曰:舜誠信而喜象周公誠信而任管叔,此聖人所以爲人倫之至者也,曷嘗有過也哉!陳賈乃以周公之任管叔爲不知人之過而問之,既以不知管叔爲周公之過,則周公之此過也,乃所以爲人倫之至者也,不亦宜乎哉!蒙引云:‘過本不當有,亦有當有時,若周公之於管叔是也。蓋事有重於此者,此處彷彿似孔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意。周公以兄弟而受不智之過,孔子以君臣而受黨惡之過,然周公之過初不自知,孔子之過分明知。此其不同也。’此説熟玩,可以得其義耳。
問:孟子以何故而致爲臣而歸歟?
翁曰:朱子謂,‘王驩以齊王幸臣嘗欲自託於孟子以取重,而王亦使驩爲介與往弔公行子。皆未嘗與言。即從之來者,亦正言以折焉,則所以絶之者深矣。疑驩以是積憾而去之。’閻若璩謂:‘繫“致爲臣”章於“燕畔,王慚”之後,蓋君臣之隙既開,有不可以復合者矣。故孟子決然請去。’‘郝仲輿亦(云)〔曰〕:“孟子去齊,在宣王伐齊後,泯王之禍實兆于此。泯王死而齊遂不振。孟子之見幾早矣。”’此三説俱詳于孟子考。
問:王曰,‘今又棄寡人而歸。’孟子前亦有棄齊歸鄒之舉歟?
翁曰:閻若璩以此爲孟子復至齊之證。其説以謂孟子爲卿於齊,而母卒,反葬於魯,以終三年喪,復至齊而爲卿。然無他的證,只以‘今又棄寡人而歸’之語直謂之‘復至齊’,則恐未必然。古文之‘曰’、‘又曰’亦多是助語辭耳。
問:王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國中謂之中國,猶林中謂之中林歟?
翁曰:集注云,‘中國,當國之中也。’趙氏亦云:‘中國者,使學者遠近均也。’此非國中謂之中國者也。然王之意,欲使國人皆有所矜式,則中國而授室,豈徒爲學者遠近均也?欲使四方之人有所宗仰,如室之有中霤也。
問:齊雖大國,卿禄萬鍾亦已厚矣。今以‘辭十萬而受萬’語觀之,則卿禄爲十萬鍾矣。十萬鍾果是一年之食,則萬鍾爲一月之俸歟?
翁曰:此義最難辨,惟孟子生卒年月考曰:‘或問〔於余曰〕:養弟子以萬鍾,齊宣亦自侈其厚矣。而孟子又云“曾辭十萬鍾”,然則齊卿之禄厚至此與?余〔應之〕曰:此蓋孟子通計仕齊所辭之數,非一歲有也。請備陳之。晏子曰:“齊舊四量,豆、區、釜、鍾。四升爲豆,各自其四以登於釜。釜十則鍾。”然則區一豆六升也,釜六斗四升也,鍾六石四斗也。萬鍾則六萬四千石矣。十萬鍾則六十四萬石矣。此豈齊卿一歲所能有哉?〔或〕又問〔曰〕:〔子知〕古之量與今同邪,異邪?余曰:古量甚小,漢二斗七升當今五升四合,然則古之五纔當今之一也。即古五當今一,(則)〔而〕六萬四千石猶一萬二千八百石也,六十四萬石猶十二萬八千石也,此亦豈齊卿一歲所能有哉?或問:孟子仕齊之歲幾何?果得其歲數,則齊卿之禄可坐而定也。余曰:今不可的考矣,姑以孟子所云“陳戴蓋禄萬鍾”,戴爲齊公族,禄所入如此,而孟子在三卿之中,使其禄同於陳戴邪,則仕齊當十年矣。倍於陳戴邪,則仕齊當五年矣。或少倍於陳戴邪,當亦不下六七年矣。夫燕噲讓國,君臣被戮,太子復興,俱孟子仕齊所見聞者,則固已歷五年矣。又況於崇見王喪母,後歸,又必有一二年,故曰當不下六七年也。至古今禄秩,或粟或米,或麥或錢,與(夫)或名存而未必實給,自注云:‘漢三公號歲食萬石,實月俸三百五十斛。斛即石也。’紛錯難齊。要就米計之,一歲當一萬八九千石,視周大國之君食二千八百八十人者,足食四千人有奇。自注云:照周禮‘廩人’‘人月食三鬴’算。鬴即釜也。此豈非〔孟子〕所謂滅古逾制,奢侈成風,而百姓雖竭廬空柚,猶不足以供其求。嗚呼!古今之變,至戰國可勝慨哉![26]’
問:孟子既辭十萬鍾,則齊王亦非不知孟子不可以萬鍾之養誘之也。蓋其留之之意,非徒景慕而已,且欲爲國人矜式,則其好賢樂善之誠可尚爾。孟子何不依夫子公養之仕,而留其所授室歟?
翁曰:通義仁山金氏曰,‘史記:齊宣王喜文學游説之士,皆賜列第爲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按,如此則是宣王亦欲以此處孟子,宜孟子之不受也。’吕成公曰:‘齊王之意,以爲孟子止可爲國人矜式,未必可以爲政。’二説各解孟子不肯留之故,一覽可曉。且齊王既以萬鍾之養爲説,則是以利誘之也。公養之仕,亦豈爲利而爲之哉?
問:‘孟子曰:“然。”’然字之義未曉。
翁曰:此然字只因陳子所述時子之言而曰‘是如此邪,然時子惡知我之不可以復留邪’。説見蒙引。
問:周官‘司市’:凶荒札喪,市無征。其非凶荒札喪,則市有征可知也。孟子言‘征商自賤丈夫始’,未有賤丈夫之前則市無征可知也。孟子之言與周禮不相似,何耶?
翁曰:聖人立法,惟其時而已。文王當獨夫肆虐鹿臺、鉅橋,幾於盡奪民之有而有之,其所仰之如父母者,惟文王耳。苟不施寬仁之政,民何望焉?故文王之不征也、無禁也,固其時有不得不然者也。周公承文王寬大之後,不少裁以法使知抑末崇本之意,則天下之民皆將棄農務而趨關市澤梁矣。於是乃立司市司關之法,固其時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孟子當戰國之時,生民之憔悴極矣,非有王者作而盡反其政,無以拯斯民於水火之中也。於是慨然爲之説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悦,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悦,而願出於其(塗)〔路〕矣。’蓋文王之無征無禁,周公之制司市司關之法,孟子之説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前後同一揆矣。吾未見孟子之言與周禮有不相似也。
問:‘孟子去齊,宿於晝’,集注云:‘晝,如字,或曰:“當作畫,音獲。”讀之當以何爲正耶?
翁曰:晝之爲齊邑,他無所考。畫之爲齊邑,見於通鑑周赧王三十一年,燕伐齊,聞畫邑人王蠋賢,令軍環畫三十里無入。史炤曰:‘畫齊西南邑。’據此,則當讀作畫。
問:‘弟子齋宿而後敢言’,集注云‘齋宿,齋戒越宿也’。然則祭祀致齋三日之禮也,爲王留孟子之行,而用祭祀之禮者,何也?
翁曰:此言其致誠敬,以祈感動耳。趙氏云:‘齋,敬;宿,素也。弟子素持敬心來,而後方敢言。’此又一説也。
問:‘尹士曰:“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鄒之去齊,若是其遠歟?
翁曰:閻若璩以此爲孟子自梁至齊之證,其説云:‘孟子於(周)顯王[27]三十三年乙酉,至梁。明年丙戌,惠卒而襄立,而即去梁,是爲齊宣王之八年。孟子遊事齊當則從丙戌起,何則?由大梁至臨淄千有餘里,故曰“千里而見王”,若由鄒以往,僅得半耳。’
問:‘千里而見王’,是自請見齊王耶?
翁曰:不見諸侯之義,是孟子終身所守而不變者。前日應齊王之聘而往,亦如應聘梁惠王而往見也。
問:孟子曰‘王庶幾改之’,此必有大過而曾有所諫者,猶望其改之也。孟子必指一事而言,而不言其事何也?
翁曰:王之過,豈可顯言以揚之?閻若璩云:‘“改之”,即前章“過則改之”之“改”,恐指燕人事。’誠知言哉。蓋取燕一事,尤不改興兵搆怨之習。燕人已畔,而陳賈猶順其過而文飾之,此孟子所謂‘王庶幾改之’者也。
問: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孟子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集注云:‘彼,前日。此,今日。’所謂前日,若指充虞聞諸夫子之前日,則是君子有不怨天不尤人之時,亦有怨天尤人之時也。此豈成説者乎?
翁曰:趙氏注,‘孟子答充虞,以謂彼時聖賢之所出是其時也,此時今時亦是其一時也。’所謂一時,如云千載一時也。自堯舜至湯,自湯至文武,皆五百年之一時也。由周而來,至孟子之時,即七百餘歲之一時也。陳氏云:‘前日言不怨尤之時,與今日所遇之時不同。’存疑云:‘彼一時,尋常無事之時也。此一時,吾道行止之時也。’參看三説,可以得其義耳。
問:然則‘彼一時’當屬樂天之時,‘此一時’當屬憂世之時。而集注謂‘聖賢憂世之志,樂天之誠,有並行而不悖者’,何謂也?
翁曰:此有二説。一説彼一時當樂天,則不怨不尤;此一時當憂世,則有不豫色,所以爲並行不悖。一説樂天即在憂世之時。困勉録云:‘二説可兼用。前説是以“彼一時”兩句與“五百年”兩節對看出也,後説是以“五百年”兩節與末節對看出也。’汪份云:‘憂世樂天緊頂上“雖若不豫,而實未嘗不豫”二句來,當以後説爲是。’
問: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氣數而言。王者興必有王佐之材,亦是氣數也,何不曰‘當時必有名世者’,而曰‘其間必有名世者’,何也?其間,指自堯舜至湯之間,自湯至文王之間耶?
翁曰:名世者,或先王者生,或與王者同時而聞道先王者,故曰‘其間’。蓋王者之所從學焉而後臣者也,非王者興而名世者爲之應也。孔孟雖不遇王者,無損其爲名世之實,故孟子謂:天未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
問:孟子去齊,而高子以告尹士之語,則曰:‘予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爲善。’此戀結不忍舍去之意也。公孫丑問:‘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則曰:‘於崇,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孟子一去齊,而告二弟子之言各自不同者,何也?
翁曰:始見齊王,已知其不可爲湯武,而有去志者,孟子之明也。及聞以羊易牛,而知其有不忍之心;又聞好勇好貨好色之語,而知其質實無隱之意,此其德足用爲善國也。而興兵構怨之習猶未已也,故‘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者,孟子之仁也。一去齊而弟子之疑各異,故因其問而解其惑也,非約於彼而詳於此也。大全辨曰:‘或問:一見思去,出晝何獨遲遲?答曰:聖賢之救亂世,如慈母之伏死子,一息未絶,尚冀復甦,豈忍恝置?此便是孔子知不可爲而爲之之家法。’此段取喻憫惻,可爲刺心。
問:‘孟子去齊,居休。’注:‘休,地名。’何故不歸鄒,而居於休耶?
翁曰:四書釋地續云,‘孟子致爲臣而歸,歸於鄒也。中間經過地名休者,少憩焉。與丑論在齊事,故曰居休。古[28]休城在今兗州府滕縣北一十五里,距孟子家約百里。’又曰:‘路史國名記,“休在潁川,或云介休。介在膠西。”並非。’即此觀之,地名爲休,昉於孟子去齊歸鄒之路,暫爲休憩之地,以是得名,仍以傳稱歟?
問:‘繼而有師命’,即指伐燕事歟?
翁曰:非也。伐燕事是孟子去齊之故,則似在宣王末年耳。孟子始見王已有去志,而繼而被兵,國有戒心也,故不可以請去也。或曰:‘續以賓師之命,而禮貌之故,猶足爲善,遂不敢請去。’可備一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