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章記疑
乙酉。
動心否乎。
此心字實一章頭腦。丑合下設問孟子若擔當得此樣大事,則能無所動心乎?故孟子卻就此反復極言其所以能不動之由。
尤庵先生質疑曰‘此心字雖似汎説,實一章之骨子’云云。謹按:‘雖似汎説’一句恐合商量。凡文字,辭若汎設而旨實在此者,須合如此説。今此心字,則丑之第一設問卻起此,孟子第一所答亦卻承此説下來。其辭確,其旨著,未嘗見有汎説底意,如何如何。
夫子過孟賁止吾往矣。
丑觀孟子自道,便卻勇其所存,而引孟賁以贊之。然丑實未嘗知孟子所存卻是甚樣底勇,而其所見識依然在小勇一路。故孟子答底卻提出一告子,以待他下面開闔了,便引黝舍説去。蓋姑就他所明,説破小勇底情狀面貌,更無餘地,以觀他心會意到,然後卻説出大勇一路,點醒其心目。此孟子一生轉移闔闢之機也。中間舍約於黝、曾子又約於舍之句,亦見其轉移煞有漸次耳。
又按:孟子與丑一初答問,卻提出一個告子,便甚話頭。蓋告子在當時異言之黠者也,其‘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冥然無覺、悍然不顧之害在所深闢,故適因丑説便答去。無論道理與否,只管説不動心,則此人亦嘗先我云爾,蓋其深所指斥之意,已不啻凛然於辭氣之間矣。到下面更被問了,方説倒其根株枝葉。
‘曾子謂子襄’一段
質疑曰:‘於此雖無浩然之名,而其根本血脈則已具矣。’按:此一款未知。先生之意只就‘自反而縮’言之耶?纔到下句‘千萬人吾往’底,則其氣便自浩然,塞乎天地而莫之禦矣。所未名言特浩然二字,而其體段面貌則全然自在,何但謂本根血脈之已具云耶?又按:先生諭‘以直養’云云,曰:‘方其縮時,此心無所愧怍,故不懼千萬人;至於以此而養成浩然,則塞乎天地,不但不懼千萬人而已也。’竊詳所謂‘至於以此’以下語意,則分明以‘無所愧怍’、‘不懼千萬人’為非浩然時節,而至以此養成,然後方可言浩然。未知理果如此否?然則夫子所謂‘大勇’、‘千萬人吾往矣’者,猶低浩然一等,只得為其根本血脈,而夫所謂浩然者,則到孟子身上方能做到乎?此恐未然。朱子曰‘人能“仰不愧”、“俯不怍”時,看這氣自是浩然塞乎天地之間’,又曰‘俯仰並無愧怍,故其氣自然盛大流行’,又曰‘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便是浩然之氣’。詳此三條,愚意‘千萬人吾往’與‘塞乎天地’云者同是浩然,而所指有廣狹耳,奈可以語有闊狹而歧其實際耶?蓋人得天地之氣以生,其體本自浩然,而一為私欲所汩,便卻壞了多少。今能自反,頭頭合義,事事皆直,直是俯仰並無愧怍,則不自知自會,與天地泯然無間矣。於此雖欲遏其浩然,怎生奈何得。且‘千萬人吾往’,是或縮或不縮,養未到時事耶?是將事事皆縮,養得到後事耶?此處下一轉語,則其浩然與否可以立判矣。未知如何如何。
告子曰不得於言止無暴其氣。
‘夫志,氣’以下承上面‘勿求於氣’反復論之,而不連下‘勿求於心’説。然則‘勿求於心,不可’一句,似當以段落句絶,諺解吐恐欠商量。
又按:‘故曰’以下,疑皆孟子語也。一書中‘故曰’者凡數處,首篇第五章則注曰‘蓋古語也’,第三篇‘許行’章則曰‘此〔四句〕皆古語,而孟子引之’云云,其餘如下篇首章、離婁首章、告子等諸篇則一無所訓。若是一切引用之語,則集注豈盡無説也?竊詳文勢蓋如是,故我曰如是云云,正如下文‘我故曰’之類,而諺解則率以他語引用之例釋之,此恐未然矣。愚意‘許行’章則或於傳記明有出處,故直曰‘皆古語’而無疑辭;首篇第五章則未有出處,而其文勢引重之意,明非自家語,故曰‘蓋’云云;其餘則自相呼唤,都只自家語,故無所事於訓説耳。未知是果如此否?
質疑曰‘言出於心,則固不可不以心為主,然亦豈可恃此而不慎其言乎’云云。按:告子之失不在於‘不得於言’,而在於‘勿求於心’。要救其失,當專以心為主,而一一反求其心,明乎正理,則其言自無不得之患矣。今先生之言,則似若病其專主於心,而於言或有所不慎者,然是果如此否?若論其恃本遺末之失,則正在下句‘勿求於氣’,而初未嘗在此耳。孔子所謂‘非禮勿言’,大易所謂‘修辭立誠’,温公所謂‘不妄言’,皆是存誠乎内而慎出之謂也,未始為不得於言而反求之術。則其論離外遺内、初無大本之告子,似亦汎然而不切矣。未知如何如何。
既曰志至焉止反動其心。
此段言志氣互相壹動,不可專恃志之為帥,而不檢其卒徒之意。所謂‘蹶趨者’,蓋舉其一端而諭之也。
質疑曰:‘此一節只言氣反動其心之意。所謂“蹶者趨者”,蓋借至近易見者以曉之也。以其大而言,則太極為陰陽之主,而反為陰陽之所運用。凡生於太極陰陽者莫不皆然,故氣之動心與助其心,只在得養失養之間而已。’按:先生所謂太極陰陽之説,恐拖引太長。此若汎取氣反動志之譬,則未見其不可;而竊詳所謂‘以其大言之’及‘凡生於太極陰陽莫不皆然’等語,則初非取譬之語也,直是推廣之言也。未知太極陰陽上如何着‘志壹’、‘氣壹’字,而太極又何嘗失養而為陰陽之所動乎?
質疑又曰‘此段七志字當以心字看。蓋以用言則謂之志,以體言則謂之心’云云。按:既有以用、以體之别,則七志字如何皆作心字看耶?
質疑又曰:‘心者氣之精爽,然實該貯此理,故有以氣言者,亦有以理言者。今此所謂心既對氣而言,則當以理看,然亦不可全然離氣看。’按:滚言之,則心即氣,氣即心;而分而對言之,則氣是心之體質,而心是氣之精爽。故心有知而氣無知,心為帥而氣為徒;此為本為内,而彼為末為外;此卻有物,而彼單指作用。今此志、氣二字只合如此看,未知得否?先生所謂‘此心既對氣而言,則當以理看’者,殊不敢曉也;下梢‘亦不可全然離氣看’云者,可以救得一半,而終是欠透。未知如何如何。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小注輔氏云云。
按:輔氏就剛、大字分説盛大、流行,其意何謂?大底説盛大亦得,至以剛便作流行,此恐不然。所謂至大至剛即是盛大流行之體段也,盛大流行即是至大至剛之體用也。然則所謂盛大者,便合就剛大上説,而流行者,則特剛大上活潑潑者耳。今何可指大為體,指剛為用也?既以盛大、流行分配剛、大,而曰‘不言用’云云,未知盛大流行之外又有可言之用歟?先儒之言不敢妄議,而此等説話,全未曉其情理,如何如何。
‘不慊於心,〔則〕餒矣’,小注饒氏二餒字之分。
按:集注兩言‘其體有所不充’,訓二餒字既如此明白;大全所謂‘餒則形體餒也[1]’者,又如彼丁寧。饒氏一則屬之道義,一則屬之氣,果何説也?沙溪只言與集注不同,尤庵則斷以非是,而所論止下餒字屬氣之非,上餒字屬道義之非則又未嘗及焉,是或偶失照勘而然耶?愚意孟子合下論氣之首曰‘氣,體之充也’,故朱子直承其語,訓浩然之氣曰‘即所謂體之充者’。然則今於是體無所充之氣,則其所餒者非體而何?首尾貫徹,都只一串語脈,而饒氏不察乎此‘有所’云云,殊不可曉也。
質疑第三問答總論曰:‘理無窮,故氣亦無窮。而心得之以為心,故其體廣大無窮,其所生之氣亦隨而廣大無窮。不但充滿天地之間,雖天地之外亦無所不包,故曰天地者特道中之一物。然孟子只以“天地之間”為言者,蓋孟子以前聖賢之言未嘗及於天地之外。論天地之外者實原於莊周,而程、邵、朱子始極言之。孟子非不知也,特從人所易見者言之,故只曰“天地之間”。學者不可窮高極遠,恐於道無補,而有别處去之弊也。’按:此一款,竊意先生為學者設,要令其大着心目,而終亦慮其高遠之弊也耶?然其所推説抑揚之間,正不能無後生之疑。蓋詳先生之意以為理氣無窮,故心體無窮;心體無窮,故所生於是者亦無窮,而通貫天地,無内無外。孟子亦嘗知此,而姑從人所易見者言,故只曰‘天地之間’云云。似此説着正亦不妨,而但愚意則恐不必如此説也。元來孟子所言氣者,即天地之氣在人者也。人能直養無害,則與其本源之氣同其盛大流行,而泯然無所間隔。所謂‘塞于其間’者,亦指其天地人純然一體,而填實彌滿者而言也,非謂别有生於人心之氣自此張皇,亘塞于彼軀殼之内而止也。且夫所謂‘天地為道中之一物’者,道體初無形器之限量,而天地不過形器之大者耳。然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通有涯無涯而舉天地言之,則更無餘物矣。孟子何嘗分内外,而亦何嘗計較人之見不見而言之也?此處如使程朱下語,則果不使‘天地之間’字耶?
‘何謂知言’云云。
質疑曰:‘孟子論告子之病,而必以“不得於言”一句為先者,其意可謂深矣。’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此兩句,愚意則恐渠所言本只如此,其語序文勢亦自是倒换不得也。孟子果用意之深,而必以是為先耶?
宰我、子貢止未有盛於孔子也。
第一節,丑觀孟子以知言養氣自許,而卻疑如此則豈不既聖矣乎,故引夫子設問。第二節,孟子不敢當,亦引夫子答問而深拒其聖。孟子既不敢比夫子之聖,則第三節丑卻低一等,引數子之賢而問其所安。第四節,孟子不欲以數子自處,則第五節丑又引夷尹一等聖人而問其高下,欲以微觀孟子之所安。孟子於是各舉二子之大致,而終亦病其微有所偏,乃進言夫子之全而願學焉。上面‘姑舍是’之意,至是説破矣。第六節,丑觀孟子於三聖雖有所取舍,而猶疑其一齊等説,孟子始極言夫子之聖從古無配。第七節,丑然之,而卻問此三聖又不無所同者乎,孟子於是言聖人之德盛心正者,此則三聖無不同也。第八節,丑又問所同之中夫子之所以異於二子者,孟子於此卻廣引前賢定論,而又先贊其人之必可信,而後以下乃歷敍其人之言,而不復加己辭矣。然而三子中,宰我之言又卻約而盡,故特引於子貢、有若之言之先也歟?愚見如是,未知是否?
質疑曰‘此問答反復曲折雖多,不過明言大聖人規模氣象,以見君子之道當不止於不動心而止,必如孔子之大聖,然後能盡其性。故於其終也,發明極致無復餘藴’云云。按:此段所見大聖人規模氣象處,孟子何嘗為‘見君子之道不止不動心’而發也?而又其所引三子贊頌之言,亦何嘗為是而設也?愚意是不過被他提出一聖字,一高一低問得無了期,故亦上上下下以至此耳。此若後學就此答問,通一章觀之,於前段知言養氣上,卻識得孟子不動心之大段;於後段仕止久速、出類拔萃上,又卻見孔子盛德神化之不可尚,已而知君子之道不惟不動心而止,必期以大聖人而後已。如此看得,則初未有不可也。不然,而必謂孟子本意合下為見君子之道不止不動心,而明言大聖人規模氣象云云,則卻非本文文勢語脈矣。只將本文讀去讀來,何曾見有絲髮意思在?‘何謂知言’,小注陳氏所謂‘此章雖未終於此,而正意止於此’,與章末小注胡氏所謂‘丑疑孟子動心,孟子遂極言知養之功;丑疑知養之既聖,孟子遂極言夫子之聖[2]’云者,多少平實分曉,可謂審於全章大指矣。未知如何如何。
質疑又曰:‘其所謂泰山、河海,諸聖人又不足以當大聖氣象,則其為浩然而塞乎天地者,又何如哉?’按:此等議論,先生從特地説大聖人浩然之氣,自别於諸聖人浩然之氣耶?然此本非孟子意,而又卻與朱子所論大相逕庭,甚不敢知也。語類問‘浩然之氣後面説伯夷、伊尹、孔子’,曰‘後面自是散説出去,不須更回引前頭。這裏地位極高,浩然之氣又不足言,不須更説氣了。有百里之地則足以有天下,然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則有所不為,此是甚麽樣氣象!大段是極至處’云云。竊詳此段,則浩然二字已不須拖引於此處,又其所謂‘後面自是散説出去,不須回引前頭’云者,正與先生所謂‘明言大聖人規模氣象,以見君子之道不止不動心’云者節節相左。未知此果如何如何?
朱子曰:‘浩然之氣,清明不足以言之。纔説浩然,便有個廣大剛果意思,如長江大河浩浩然而來也。富貴、貧賤、威武不能淫、移、屈之類,皆低,不可以語此(也)。’又曰:‘孟子本説得來麤,只看他一章本意是説個不動心,所謂浩然之氣,只似個麤豪之氣。他做工夫處雖細膩,然其成也卻只似個麤豪之氣,但非世俗所謂麤豪者耳。’又曰:‘“浩然之氣”一章説得稍麤,大意只是要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氣便浩然。如“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自家有道理,對着他没道理,何畏之有?’又問‘浩然之氣’,‘仁義禮智充溢於中,睟然見面盎背,心廣體胖,便自有一般浩然氣象’,曰:‘此説甚細膩,然非孟子本意。此段須從頭看來,方見得孟子本意。’‘孟子當初如何便當大任而不動心,如何便“過孟賁遠矣”,如何便“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矣”,只此勇為不懼,便是有浩然之氣。此説似麤而實精。’又曰:‘李復潏水集有一段説:“浩然之氣,只是要仰不愧、俯不怍,便自然無怯懼。”其言雖麤,卻盡此章之意。前輩説得太高,如龜山為某人作養浩堂記,都説從别處去。’謹按:此數段,朱子於浩然之氣説得已如此正當,加一毫不得,減一毫亦不得,讀此章者恐不可不考也。
質疑又曰:‘其中所謂得百里止何足言哉。’按:此一款,先生又唤一等眼目於本文言意之外,以示學者歟?
先生又曰:‘論孔子必舉夷惠尹並論之,蓋不如是無以以彼較此,以明偏全大小之異矣。’按:此若論萬章下篇首章章旨則可,若論此章則恐欠照勘。或疑惠是衍字,而此亦有未然者。此章夷與尹合下因丑提問而答之,孟子何嘗為不如是無以較偏全,而必舉並論之也!
宰我曰以予觀。
韓永叔弘祚。曰:‘此予字當是宰我名,諺解以“吾”義釋之,非是。’其説甚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