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章解三】[1]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此論告子之所以不動心。告子所以不動心之法,只此‘勿求於心’與‘氣’兩言爾,故就此兩言而論其得失也。言不得於心,勿求其故於(其)〔氣〕,猶之可也;不得於言,勿求其故於心,不可也。以下文‘氣一動志’觀之,則心之所動或由於氣,何可以不求於氣也?然‘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則正是義外之見,尤為無理。故彼猶或可,而此則斷然不可也。‘夫志,氣之帥也’以下,因告子之失而論心與氣之不可不求也。‘持其志,無暴其氣’,乃是不動心之正法,蓋孟子之所以不動心,此其要也。‘持其志’者,持守其志,使自反常直也;‘(毋)〔無〕暴其氣’者,勿妄用其氣,有所傷害也。一説,暴即暴露之暴也,若妄用其氣,即是暴露之也。告子不求於心,則不能持其志;不求於氣,則必暴其氣也。然則其所以不動者,乃是冥然悍然,强制其心而已,豈可與孟子理明義正,自無所動者同日而道哉?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自此至‘必從吾言矣’,言己之所以不動心也。知言,則明夫天下之理而無所疑;養氣,則充其剛大之體而無所懼。此孟子之心所以自無所動者也。所謂‘浩然’者,謂此氣之盛大如長江大河,浩浩無涯也;‘至大’,言無所不足,由無媿怍而然也;‘至剛’,言無所屈撓,由正直而然也。浩然,剛大之形容;剛大,浩然之實體也。‘以直養’,其養之之方也;‘無害’,戒其為害者也;‘塞(乎)〔于〕天地之間’,又所以形容其浩浩然無所不足之意,猶言與天地同其大也,乃其效也。此氣也,唯自反而直乃有,故其養之必以直也。‘害’,以下文‘揠苗’之語觀之,則乃是謂强作剛猛以助其氣也。夫‘以直’者,只循夫事理之直而已,無有私意之謂也。若强作剛猛,則乃私意也,客氣也。客氣用則正氣消,故為害也。此好勇者之通病,故言養之之法而又戒此也。竊按:此章本因不動心以及於養勇,因養勇又發此浩氣。所謂浩然之氣者,只是其行無有不善,自反常直,其心無所愧怍,故其氣充盛剛正,無有不足之謂也。上文‘千萬人吾往’即此氣也。此實天地間正氣也。‘以直養’,即上文‘持其志’是也;‘無害’,即上文‘無暴其氣’是也。下文‘配義與道’以下,釋‘以直養’之義;‘必有事焉’以下,釋‘無害’之義,其血脈貫通如此。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竊意:配,相合而並存之意,言此氣與道義相合而存也。此氣不能獨存,必道義有乃〔有,即是與道義合而存也;道義,直也,惟道義有乃有〕,故其養必以直也。惟其與道義並存,故道義無則亦無,即是‘無是,餒也’。此餒字甚好,如人待食而生,無食而餒,此氣之待道義而有,亦然也。道義有乃有,〔即曾子所謂‘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是也;道義無亦無〕,即曾子所謂‘自反而不縮,惴於褐夫[2]’是也。此其有無由於道義之有無,乃是由道義積集而生者也。夫與道義同其有無,豈非天地間正氣也?[3]‘非義襲而取之’一句,即辨告子之説之妄也。襲,自外掩取之意。蓋告子謂義在外,氣在内,安能掩取此氣乎?故孟子言其非也。‘行有不慊於心’,則義之在内可知也;‘不慊’‘則餒’,則是氣之必由義而生,可知也。然則其謂義在外,而不可襲取者,豈〔非〕妄哉?今此所説‘配義與道’、‘無是餒也’之意,與集注異。然以上下文義推之,則竊恐如此看亦通。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妄)〔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枯)〔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必有事焉’,言必有養之之事,謂集義也;‘勿正’,不豫期其效也。蓋君子之為義,只為理所當為而為耳,至於其效之所得,則乃不期然而然也,初非有所期待也,所謂先事後獲是也。若豫期其效,則是非為理之當然也,乃以獲為心也,乃私意也。既有期待之心,則必助長而求速效,故戒其正,又戒其助長也。舉宋人事以喻助長之害。養苗之法,但當力為耘耔以俟其自長,若揠而使之長,則反槁矣。故養氣者亦當有事勿忘,俟其自充,若强作剛猛以助之,則其氣反為害,如苗之揠而槁也。上文所謂‘無暴其氣’及‘無害’,乃戒此〔也〕。天下之為勇者皆强作剛猛,故不助苗長者寡(矣)〔也〕。竊詳孟子飬氣之法,專以義為事,而其氣之剛大自然而然耳,於氣則初無所用力也。蓋用力於氣,則必强為勇,而反害矣。若黝、舍、告子之徒,其勇皆專事乎氣,强為勇者也,是皆揠苗者也。
‘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遯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詖、淫、邪、遯,言之失也;蔽、陷、離、窮,其始之所自出也;害於政事,其終之歸宿處也。惟其心通於道,而無疑於天下之理,故能辨人言之得失,而又知其始終之不可易也者。此章自‘必從吾言矣’以上,因丑問‘動心否乎’,發‘知言’、‘養氣’;自‘宰我、子貢’以下,因丑問‘夫子既聖矣’,明孔子之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