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言人皆為堯舜疑
與尤庵旬課。
問: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之後更無堯舜者,何耶?
對:堯之所以為堯者,惟在於孝悌之道。而稟堯之性而盡堯之道者,幾個人哉?舜之所以為舜者,亦在於孝悌之道。而得舜之性而法舜之道者,亦幾人哉?噫,天於本然之性,初無豐之於堯舜,而嗇之於衆人也。吾人之仁義,即堯舜之性也;堯舜之禮智,亦吾人之性也。人同此心,心同此性,則苟能盡其心,養其性,而道堯之道,言堯之言者,人亦堯也,堯亦人也;法舜之法,行舜之行者,舜何人也,我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而已矣。惟彼衆人不識良知,而喪堯性於外物;不貴良能,而梏舜心於私欲。蓂庭之瑞日,盡盪於春秋之風雨;薰殿之和風,掃盡於戰國之荆榛,則堯之後而更無堯者,何足怪哉?舜之後而更無舜者,何足疑哉?夫然則可以為堯者只在於良知,而知而不知,反歸於禽獸之無知;可以為舜者只在於良能,而能而不能,反類於食蟲之無能,則可不痛哉,可不惜哉!雖然,聖聖相承,吾道不喪,則德堯舜之德而聖堯舜之聖者,抑豈無鞭笏今古之中也耶?請申之乃言曰:人皆可以為堯乎?人苟法堯之道而克孝克悌,乃復其性,則人皆可以為堯也。人皆可以為舜乎?人苟體舜之德而盡倫盡彝,不失其性,則人皆可以為舜也。亞聖之訓淵乎微哉,然而同得堯舜之性而不踐堯舜之道者,其果非後世蚩蚩之人乎?局於氣質之昏濁,而昧峻德之克明;奪於私欲之汩喪,而抛五典之慎徽。有堯之性,而無堯之德;同舜之性,而蔑舜之道。但慕堯舜於千古之上,而不知求於一身之内;只論唐虞於言語之間,而不知體於方寸之中。故語其性則同於堯,而語其形則牛襟而已;言其性則一於舜,而言其容則馬裾而已。自棄乎良知,而不以堯而為法;自暴乎良能,而不以舜而為期,則後於堯而其果有堯乎?後於舜而其果有舜乎?執事之疑無足多辨,而苟求堯舜之聖於堯舜之後,則愚有所可證者矣。何以明其然也?承精一之心法,而孜孜於文命敷四之際者,聖矣,夏禹則是,豈非夏之堯舜乎?體執中之聖道,而慄慄於制禮制義之時者,允矣,殷湯則是,豈非殷之堯舜乎?文王之至德,莫非德堯舜之德而以為文者也;武成之氣像,莫非像堯舜之像而以為武者也。以至伊、傅、周、召之臣,亦皆以堯舜之道而為聖者。則盛矣,殷周之堯舜一何多也!至於吾夫子,則以出類之聖祖述堯舜,以拔萃之聖賢於堯舜,皜皜之德實無間於蕩蕩,高堅之道自有光於巍巍,則堯舜非夫子乎,夫子非堯舜乎?至若沂水春風,萬物同流者,點也,氣像便是堯舜氣像也;戰國荆榛,必稱堯舜者,亞聖,性善即是堯舜之性善也。自此以後,則世道不淑,人心陷溺,説堯舜之道德則曰‘猶天之不可升也’,言堯舜之事業則曰‘日月之不可及也’,有如曹交之食粟而已,焉能學堯舜也?有如漢武之内多欲者,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也?天運循環,宋德隆盛,濂洛羣哲,繼繼承承,則光風霽月,堯之日月耶;一團和氣,舜之春風耶。然則往古來今,聖人迭興,同一其性,同一其道也夫!豈曰八彩之堯復生,然後謂之堯乎?重瞳之舜更出,然後謂之舜乎?嗚呼!唐虞邈矣,雲一過於太虚;三代逖矣,河不清於千載。叔季歸來,雖曰人也,而乃獸乃禽,堯舜其人者誰歟?雖曰性善,而是桀是跖堯舜其人者誰歟?何幸聖道不墜於我東,聖君臨御,而野無遺賢,夔龍登庭,則唐虞至治深有望於今日之堯舜也。謹對。